“你今天说的这些,可能对我有用,但我不会跟你说谢谢。”廉州固执地说,“你是出于让我谨慎的好心,还是出于抹黑洪信帮的假意,我会自己判断。你滚吧。”
廉州语气冷淡,姜怿恒却站在原地没动。
“还不走?”
姜怿恒看了一眼他的腿问:“你的伤,没大碍吧?我看你的反应力和运动能力都不如以前了,现在这种情况,你更应该保护自己,多练练枪吧。”
廉州的脸色突然沉了百倍,他有一种要丧生的痛快感,也有一种要刺人一刀的冲动。
单刀直入的时刻到了,他好像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在他和姜怿恒都心神不宁、相互试探的关键时刻,就在这一分这一秒,他要揭开自己痛苦的伤疤,仇恨的源点,他仅有的,可能让姜怿恒心疼的底牌。
“你不知道吗,我已经不能用枪了。”
“……为什么?”姜怿恒莫名一惊。
廉州伸出双手,手心上丑陋的圆形伤疤触目惊心。
“当年在海洋公园,你开枪打我的手,医生说我掌心经脉断裂,神经损伤很难修复。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不能摸枪了,因为这样,我才离开了警队。”
姜怿恒心中一颤,他屏住了呼吸,好像吸一口气,都会让那个不幸的人更加飘摇无依。
廉州为什么离开警队,为什么加入地下社团,姜怿恒从没想过。四年前他自身难保,入狱后他不仅要应付监狱里的蝇营狗苟,还要时刻关注外面的动向,关注义胜堂,关注罗盛,关注自己未来的命运。
好不容易挨过四年,姜怿恒再次回到罗盛手下,义胜堂早换了另一幅样子。邹镇男已不在,他儿子赤仔处心积虑上位,但实力对比他父亲终究悬殊。罗盛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亲信,姜怿恒成了他的救命稻草,难事、大事全都交给他处理。姜怿恒没时间,也没力气思考廉州为什么会弃明投暗。
他见过廉州手上的伤口,可是无暇多想。就算姜怿恒在黑道与廉州重逢,想的也是如何对付他。他对廉州的关注,仅是处于敌对关系另一边的人,不管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都是如此。
而廉州因为姜怿恒,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射击能力,失去了为警方、为正义效力的机会,失去了全部可以寄托的希望。
姜怿恒望着病床上的廉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脑海中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四年前他的所作所为保全了自己一时,却毁了廉州一世。
震惊和惶惑让他无话可说,在肃静的气氛中,廉州只说了一句自负又悲悯的话。
“你说让我练枪,保护好自己,干什么,怕死吗,死有什么可怕的?”他凄惨地笑着,“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找到了这辈子要奋斗的目标,可我永远也达不到那个目标,白白活了一场。”
第97章我已经不能用枪了2
廉州在医院住了三天,这三天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心理活动最复杂的三天。
他向来是直线思维的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如今他要思索的事情太多,这些事情都是半遮半掩,半真半假地呈现在他面前。
首先,廉州最初加入洪信帮,主要是由于姜怿恒出狱。廉州认为应该依靠于一股势力,与姜怿恒搏斗,拼个你死我活,才好报当年的仇恨。可他并没有想清楚在洪信帮要做什么,以及如何处理帮派间的关系。
其次,廉州对刘佰瓒的依靠和信任,还停留在小时候。刘佰瓒是大几岁的哥哥,凡事布局、思索、冲在前头。廉州是弟弟,虽然能力强、做事狠,但偶尔犯糊涂、出问题,刘佰瓒总给他擦屁股。
姜怿恒说的那些情报,让廉州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人。刘佰瓒对义胜堂的恨意是杀父之仇,绝非上位之斗。他为什么要对廉州隐瞒此事?如今的刘佰瓒,冲破杀伐血路,实现了他父亲的目标,当上了洪信帮的坐馆,他的心性和能力,恐怕早与往日不同。
最后,姜怿恒同廉州说这些,到底出于什么考量?廉州告诉他自己在海洋公园遭到重创,姜怿恒以后会如何对他,他又该拿出什么态度对待姜怿恒?
这些问题,三天远远不够想出答案,可更多的时间他也没有,第四天早上,他一睁眼就接到胡硕超的电话。
“我去接你,办出院手续。然后我们去一趟饭店,佰瓒哥定了包间,请罗盛吃饭,当面道歉。”
廉州记得刘佰瓒说的话,他要亲自带廉州给罗盛道歉。虽说他们之间早有共识,假意投诚义胜堂,再伺机反扑,但姜怿恒认为,刘佰瓒在风满楼一案能全身而退,背后肯定有人撑腰。如果刘佰瓒真的找到了幕后大佬,全力摧毁义胜堂,他为什么不告诉廉州?
廉州越想越迷惘。待会这顿饭,他要拖着腿上的伤和心里的口子,去见刘佰瓒、姜怿恒和罗盛。当他看到胡硕超出现在病房门口,当他等着胡硕超去办出院手续,当他坐进胡硕超的车里,他有一种“肉|体已经路上,可灵魂还躺在病床”的感觉。
胡硕超开着车,一直叮嘱他少说话,别惹佰瓒哥生气。廉州脑袋很乱,随便“嗯”了几声。
等他们到了酒店,刘佰瓒已经在包间坐好。桌子上菜品琳琅满目,刘佰瓒坐在圆桌正中,直对着大门。他穿着黑色西装,身后围坐了一圈洪信帮的小弟,个个面目严肃,好像等着领导前来检阅。
“过来,坐我旁边。”
刘佰瓒说话时不看廉州,明显气还没消,语气里有种“待会看你表现”的暗示。廉州腿上的伤没好,丧着脸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胡硕超坐到刘佰瓒另一边。
一大群人就这么等着,每一双眼睛都朝向门口。等到十二点,罗盛还没出现,刘佰瓒不耐烦了,点了根烟,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推开。
先走进来的是个女服务员,刘佰瓒看见来人,赶紧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撵,自己还呛了几口。可看清女服务员身后走进来的只有姜怿恒,刘佰瓒又沉了嘴角,真特么想把熄灭的半根烟再拿起来抽。
姜怿恒就站在门口,没往桌子那边的一群人走近一步。等女服务员出去,刘佰瓒意识到不对,没好气地问:“罗爷呢?”
姜怿恒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最后目光落到廉州身上,廉州也望着他,眼神十分压抑。
“我问你罗盛人呢。”
刘佰瓒又问了一遍,姜怿恒不慌不忙道:“罗爷让我来传话,以后和洪信帮,没饭吃。各位自便吧。”
他说完就走,刘佰瓒大喊一声:“你站住!”
他踹翻椅子站起来,坐他旁边的廉州脑袋一震。
“姜怿恒,你别欺人太甚!”
罗盛这次不来,和廉州当初掀翻造船厂那次爽约饭局,性质不同。罗盛在答应吃饭之前就决定不会出席,今天洪信帮能叫得上名头的人,刘佰瓒都找来了,而罗老头特意让手下告之“以后和洪信帮没饭吃”,羞辱的意味太过明显。
刘佰瓒身后那群手下,有几个向前挺身,好像被老大的愤怒驱使,横眉切齿,瞪着姜怿恒。廉州神经一紧,姜怿恒敢单独替罗盛来传这句话,这个“逼”装得有点大。
而姜怿恒呢,他从不轻易受到恐吓,更不会临阵退缩。他缓缓转过身,既不急躁,也不厉色,直视刘佰瓒道:
“你说我欺人太甚,可今天罗爷没让我动你们其中任何一人,这已经是义胜堂最大的仁慈。”
他说完就走,刘佰瓒狠狠捶了一下桌子骂道:“混蛋!”
碗碟和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洪信帮其他人都没了气焰,或面面相觑,或不知所措地望着刘佰瓒。
廉州也看向刘佰瓒,那人眼里冒着火气,额头上青筋凸起。过了良久,刘佰瓒对胡硕超道:“找个机会,干掉姜怿恒——我要让他看看,义胜堂有仁慈,我洪信帮没有!”
第98章我举报了你1
距风满楼枪击案过去几日,这天,项镜淇重新来特警队报道复职。
项镜淇的上司,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圆脸长官。项镜淇认真报告完这段时间的行程,包括住院时期的休养,以及不久之前风满楼的枪击案。
等他报告完,圆脸长官笑着问:“镜淇啊,风满楼那个案子,你觉得怎么样?”
项镜淇一愣,以为对方问他对案情的看法:“我当时刚好在那里,就是去帮忙,案子是刑侦队负责的,具体我也……”
“不不,我不是问你这个案子,我是问你在其中的表现。”
项镜淇犹豫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什么。
“我的表现嘛,我完成了身为警察应该做的事。”
“嗯,是这样。”圆脸长官换了个形式问,“风满楼的案子,当时那个时刻,你仍在待职。我的意思是说,你见义勇为是好事,不过……”
项镜淇看他吞吞吐吐,细细一想就明白:“您有话直说吧。”
“哈哈,你是明白人。”圆脸长官放松了不少,“你重新回到一线,我非常高兴。但是呢,你知道,一线行动有时不只考验硬件能力,软件素质也很重要。”
“所以……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们做了一个决定,你可能需要参加一个考试,关于法律法规和职责操守方面的测试,通过后才能复职。”
项镜淇之前说话一直坐正挺胸,这时往椅背上一靠,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
“当然了,我相信你肯定……”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上面会做这个决定吗?”项镜淇打断了他的话。
圆脸长官两手摊开,面露难色。项镜淇试探着问:“是不是有人,举报了我?”
对面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着说:“我相信你肯定能通过测试,期待你归队,好吗?”
项镜淇从领导办公室里出来,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对方的号码半天没有人接,他干脆开车直奔刑侦队。
他先去了刑侦队组员的办公室,徐嘉迅坐在靠门的位置,一看到他就起身问好。项镜淇没时间废话,直接问:“沈可屹呢?”
“在秦局办公室开……哎项队长,我们队长在开会呢!”
项镜淇头也不回去了秦定怀的办公室。秦定怀的屋门紧掩着,项镜淇问屋外的秘书还有多久开完会,秘书还没回话,屋里的两人就一前一后走出来。
“镜淇?你来找我的?”
秦定怀颇为意外,可项镜淇干净利落脆地打破了他舅舅的喜悦:“不是。”
他指着沈可屹:“我来找他的。”
“哦……”秦定怀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好,那你们有话先说,说完你再来找我一下。”
项镜淇望着面无表情的沈可屹,叫住秦定怀道:“您先别走……沈大队长,你敢当着你上司的面,说说你背地里做了什么吗。”
在场的秦定怀和女秘书,好奇地打量着二人。背后告状不是项镜淇的风格,他这次实在气愤难当。之前沈可屹在病房里质疑他的实力,这次竟然公开举报,项镜淇咽不下这口气。
沈可屹的脸色也不太好,望了眼秦定怀,项镜淇以为他怂人无胆,讽刺道:“怎么,当着你上司,敢做不敢当?”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向特警队举报了你。”
秦定怀大吃一惊,沈可屹道:“上次和特警队共同作战,歼灭意大利军火商,你在作战中失误负伤;这次风满楼枪战,你未经许可加入战斗,当时你并未复职,理论上不属于警方;还有风满楼案件结束后,你在刑侦队接受问话,我亲耳听到你在走廊上向我们的同事提出,要与嫌犯单独私下对话。
“综合以上这些,你如今的能力是否适应特警队一线作战,我非常怀疑。并且你的操守,有违执法人员的准则。我做了一个警员应该做的事情,向特警队提交了举报信,我认为他们应该对你重新给予考核,再决定你是否有资格重回一线,毕竟你……”
“够了!”
项镜淇心绪不宁,想说些不好听的话让沈可屹难堪,吼他几句让他少管闲事。不过他身在刑侦队,秦定怀就在他面前,他要对沈可屹生气,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沈可屹这个人,身为警察刚正不阿,身为一个社交的人,实在太缺乏转变能力。项镜淇好歹是他同仁,还是秦定怀的外甥,是个有社会常识的人,都不会这般堂而皇之地教训他。
而沈可屹呢,那人正直地望着项镜淇,一点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欠妥当。
他的所作所为,的确符合一个警察的操守。他质疑项镜淇的能力,不仅从个人角度出发,也是从警队出发,从大局出发。若项镜淇的能力真有漏洞,并且在极为重要的行动中出错,到时波及的人和造成的损失,很难估量。
当然除此之外,沈可屹必然有自己的私心,只是这份私心表达的方式欠佳。
他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对方,都以为自己懂得对方,而对方不懂得自己。几个眼神交锋,来来回回的试探,最终又化于无形。
最后,二人无声的对峙被秦定怀打破。那人咳嗽一声,跟秘书说去倒三杯水,又对项镜淇说要不要来屋里聊聊。
“不用了。”项镜淇摆摆手,之前那股厉气平息了。
他刚得知自己被人举报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可屹。只有这家伙会无聊到举报全世界人民都喜爱的项镜淇。他气急又无聊,才来找沈可屹发泄,气愤过后仔细想想,认为没必要和沈可屹较真。
项镜淇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自己的世界添砖加瓦,沈可屹又不是他世界里的人,何必多费心思。
“我来呢,只是想感谢沈大队长。”项镜淇恢复了一贯的语气,变成那个平时可爱,骨子里又骄傲的神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