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在院子里嬉笑,边玩边扫着雪,魏娆伏在窗前默默望着,伸出手,洁白的羽毛飘落到掌心,一片片地融到了一起,渐渐化作一滩水渍,消失在她的掌中。
可惜晏随又外出了,在这样一个大雪天,接到皇城那边的旨意,领兵镇压徽城流寇,收复城池。
晏随未必真的听命于朝廷,但攻打徽城本就是他下一步的计划,朝廷这道旨意发下来,正中下怀,也让晏随终于有了往南派兵的正当理由。
晏随走的那天,昂然挺阔地坐于马背上,却顷刻间俯下了身子,在魏娆额头上亲了又亲,没有太多的话要说,因为每一次离别都是为了今后更好的重聚,最终两个字足矣。
“等我。”他说。
她回:“好。”
魏娆在雍城也没闲着,极尽所能地为晏随筹集更多辎重送过去,譬如粮草,被服,尤其这寒冬腊月,雪化之后会更冷,将士们的御寒棉服必须要充足,不能让他们挨着冻御敌。
姚氏说她就是操心的命,人还没有嫁过去,就一心为那位筹划上了。
魏娆有她的道理:“我不为他,也为天下百姓,更是为魏家挣得美名。”
魏娆对外是以魏亭商铺的名义为晏家军筹物资,魏亭起初是不乐意的,但一想到今后可能真要长久在北境住下去,那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随小九折腾了。
魏良在这点上倒是非常赞许女儿,平寇剿匪是关乎社稷稳固的头号大事,轻视不得,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都该尽一份力。
魏亭理亏在前,顺着魏良道父亲说的是,想了想,又道:“我们来衮州已经有一阵子了,晏王也率大军回了城,于公于私,父亲是否都该上门拜访一下。”
初到一个地方,就是拜访街坊四邻也是该做的,何况他们来的是衮州,晏家地盘。
魏良如今不是很乐意听到晏家,哼了声:“他晏家带兵平乱,我敬他们,可论私,我们魏家跟晏家又有什么私可谈。”
小九太子妃的身份一日不解除,名不正言不顺,魏良也不可能让女儿再嫁人,免得日后感情淡了,这段过往将会成为婆家拿捏女儿的话柄。
“父亲要这样说,那就没得意思了。”
魏亭有时也搞不懂父亲,自己的感情生活一团糟,还总是喜欢以过来人的身份对他们说教。
小九生母在世时,将家里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可魏亭就是觉得这位继母并不开心,他没见她怎么笑过,即便面对父亲,也只是那种温良恭谦的姿态,并未见得有多么欢喜。而几个姨娘,对父亲更是恭敬有余,亲厚不足,以至于魏亭想不通,父亲为何要纳这几个妾,生这么多孩子,仅仅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如果是魏亭自己,他宁可一个都不要,独善其身,反而更清静自在。
魏亭读不懂父亲,魏良也看不明白这个儿子,好好的贵公子不当,非要做那底层商贩,风里来雨里去,便是家财万贯,也终究不入流,体面点的人家,哪家看得上。
魏良并非歧视儿子,而是世道本就这样,捧高踩低,趋炎附势,才是人的本性。
一说到亲事,魏亭就不想跟父亲沟通了,三言两语带过去:“父亲不想拜访那就算了,晏王事务繁忙,也未必愿意见我们这些京里来的闲散杂人。”
什么叫闲散杂人?
这话魏良不爱听了,横眉冷对儿子:“那晏家是了得,堂堂北境之主,但我们魏家也不差,做人最不该的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魏亭对此也有话要说:“敢问父亲,我们魏家如今还有威风可言吗?”
太子妃的头衔,于他们魏家而言就是催命符,魏亭如今比谁都希望刘家气数快点尽,刘家完了,太子妃也就不存在了,小九又是自由身,宫里的小八也能出来了,今后谁主这天下,都与魏家不想干了,当然是晏随最好。
这边魏亭没能说动魏良,晏家总管晏明也未能说明自家主子,反而被晏王指着鼻子数落一通:“我还没死呢,你就跟那小子沆瀣一气了,不如我把位子让出来,你直接跟了他可好?”
晏明一听哪敢再说什么,弯了腰诺诺称是,内心苦恼至极。
他就是夹心酥,夹在大小主子中间,两边不是人,当儿子的要他尽可能地多在父亲面前为晏家人美言,做父亲的是半点都不想听到跟晏家有关的任何事,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忽然,晏王招手问晏明:“锦乡侯的那个女儿走了没?”
晏明忙答:“还没,早就递了帖子要拜见王爷。”
晏王哦了哦:“她一个小姑娘,见我作甚,若为亲事,也该由她父亲来提,小姑娘家家的,抛头露面,算怎么回事?”
还是这世风变了,不如他那时纯良了。
晏明也说不清,只能回:“世子人中龙凤,要攀亲的人家自然是多的。”
那必须,他的儿子。
晏王捋了一把积蓄了多年的美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比打了胜仗还愉悦。
“说来,安家那个丫头,也快十七了吧。”
晏明:“是的,日子凑的好,正月初一。”
晏王忽而笑起来:“是个吉利日子,这姑娘有福啊。”
晏明心口一紧,完了,好像说错话了,世子要他为魏家说好话,这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别家姑娘了。
“晏明,晏明!”
晏王一下提高了音量,晏明猛地回神,微弓着身子,激灵一声到,晏王瞪了他一眼,骂他做事越来越不尽心了。
晏明有苦说不出,只能低着脑袋任由主子数落了。
父子俩不是一条心,看中的也不是一个姑娘,未来的晏王妃到底花落谁家,他也愁啊。
被人愁着的魏娆打了个喷嚏,姚氏正在做酸枣糕,听到后抬眼看了看穿上了袄子依旧娇俏窈窕的外甥女,说她就爱讲那不值钱的漂亮,也不知道多穿件夹袄。
魏娆裹紧了毛绒绒的大氅,一副不怕冷的表情:“我只是鼻子痒,才不是冷。”
双胞胎这时来到了院门口,魏栋拉住想要进去的魏梁,世子交代过,女子住的地方,不是他们该来的,便是妹妹,也该避嫌。
魏栋叫丫鬟把魏娆喊过来,他们有话要说。
魏娆换了件更厚更挡风的大氅,将大大的风帽拉到头顶,都快把眉眼遮住了,魏梁见妹妹包得这么厚,打趣她是有多冷,不过也怪好看的。
魏栋提正事:“小妹,明日梅园举办灯会,你要不要去玩,听说可热闹了。”
第一场雪后办灯会是雍城的老传统,连朱佑都说不上是何时开始的,反而他儿时就是这么过来的,说是赏灯,其实更是未婚男女打照面的一个活动,彼此见上一面,聊上几句,看对了眼,兴许就能成就一对良缘。
听闻魏娆也想去,朱佑不是很赞同:“未婚女子见见世面可行,你外甥女去算怎么回事。”
说晏随最多的是朱佑,最护晏随的也是他,万一那魏家姑娘又相中了别家公子,他外甥又该怎么办。
姚氏笑他杞人忧天:“这世上还有哪家公子比得上晏家世子,你就不能对你外甥有点信心。”
“当然有,我是对你外甥女没什么信心。”
朱佑说完就悔了。
姚氏瞬间变脸,起身要走,居高临下瞪他:“我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你没信心,是对我有怀疑是吧?”
“不,全天下,我谁都不信,就信你。”
男人反口起来,快得自己都怕。
可姚氏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没那么好哄,把汤碗往桌上一搁,抬脚就出了屋。
爱喝不喝,爱伺候,让谁伺候去。
作者有话要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53章撞见
梅园位于雍城东北方向,和朱府离得不远,魏娆坐上马车,约莫只要一盏茶的工夫,就能到。
姚氏也想来,被朱佑软磨硬泡,一着急直接下地,转眼又倒了回去,姚氏看着又气又无奈,对着外甥女都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没办法,被这样一个磨人的冤家缠上了,她也很无奈。
魏娆善解人意,体谅这二人分开了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难舍难分也是人之常情,再说,她其实也不是太想姨母跟着,不然又要管东管西,这不让那不让了。
慕兰芝这些天没事就来找魏娆,魏娆要去梅园,她自然也是同行的,更何况她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成日里为了慕家的生意奔走,偶尔也是想有游玩的闲情。
雍城的路修得很平坦,无论主干道,还是辅路,马车行走在上面,只是稍微颠了那么一下,实则还是很稳的。
慕兰芝时而掀开帘子望向窗外,但见欣欣向荣的景象,不由心生感慨:“有个两年没来雍城,又是另一幅光景了,官员清廉,民心和顺,富饶宜居,这才是一个城该有的样子。”
陈县好在有爹爹打理,爹爹是个能人,又看得长远,但南边更多的州县,遇不到爹爹这样的好官,反而都是些庸碌之辈在把持,横征暴敛,鱼肉百姓,行为可怖。
慕兰芝自己在外就已经是见多识广,加上父亲的言传身教,与南边那些官宦小姐的做派俨然不一样,魏娆也爱听她说这些,其实也是想通过她了解高冀的想法。毕竟陈县是药材之乡,能够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没有任何破坏,对任何想要争夺天下的枭雄来说都是值得庆幸的事,晏随也不例外。
魏娆帮晏随,也是在帮自己。
所以,魏娆很认真地聆听,垂着眸子,侧脸的轮廓显得姣好恬淡,慕兰芝一个女人都不免看入了迷,心想这样的女子,若是只为妾,实在是可惜,但晏世子身份何其尊贵,做他的妻,也要有过硬的家世才行。
这位魏小姐,如果真是嫡系国公府所出,那就只能是还未出嫁的魏八姑娘了,一个庶出的女儿,做晏随的侧妃,都不太够格。
慕兰芝忽然又觉得魏娆跟她是一路人,颇为同病相怜,她可能还好点,魏家没有实权,只是个闲散公爵,这次奔走北境,与尚京那边怕也是断个干净,国公爷的名头迟早要没,这样一来,她和魏亭身世上就更匹配了。而这位魏姑娘,怕是要再投一次富贵胎,才能配得上晏随。
不知道是不是魏娆的错觉,她总觉得慕兰芝看她的眼神有点怪,欣赏中夹杂着些许怜惜,怜惜中又透着丝丝同情,人也更加和颜悦色,问她渴不渴,饿不饿,还带了自己做的桂花糕给她吃。
魏娆很小的时候想要个慕兰芝这样有主见,会照顾人的姐姐,渐渐大了,就不那么想了,到了现在,慕兰芝对她太好,她反而更加吃不消。
“你自己吃,不必管我。”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预示着梅园到了,不过车子并没有停在梅园正门口,因为前头还排了不少的马车,不仅有雍城当地的官绅大户,还有周边外来的车马,都是慕名而来,借这盛会为自己寻个好姻缘。
梅园的外墙已经挂上了一长串的灯笼,各式各样的生趣盎然,有纸面上画了动物的,也有画了花鸟的,从这头延伸到那头,衬着这皑皑白雪,寒冬冷天里,竟有种别致的温情。
魏娆撩开帘子看得兴味十足,等着前头让开位子的同时,也极有兴致地数着墙头灯笼。
外面的车马倒是抱怨了几句:“这些人看不到车上的标识吗?我们朱大人家的,也不懂得让个道。”
慕兰芝当即掀了前头的门帘对着车夫后背道:“陈兄弟别着急,这条路本就不宽,他们想挪也挪不开地,过于催促反倒乱了套,索性我们也不赶时间,等等也无妨。”
车夫见车里的娇小姐都不在意,也就不再抱怨了。
这一日到梅园的人多,朱佑派了不少兵士巡视,顺道维护秩序,将马车一辆辆引到梅园前头的空场子上,有条不紊地指挥,一切井然有序,没有人抢道,到魏娆这里也快。
车子缓缓驶到门口,她和慕兰芝下轿,车夫则去前头停车,等她们游玩过后,接她们回府。
一下马车,魏娆就把面纱拉到了鼻梁上,盖住她半张脸,只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眉,以及一双神采蔚然的明眸大眼。
慕兰芝先是不懂,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这是心有所属,名花有主,只为赏花,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要知道,魏娆这样的长相,是男人中意的款,性子也不错,能吸引得了晏随,那些不如晏世子的男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梅园很大,先后扩建了四次,种的花木也不只有梅花,但在这寒冬腊月,开得最艳最俏的,绝对就是那枝头的一抹殷红了,红得似火,更似血,在这白茫茫的人世间,绽放出自己独有的绚丽,和壮美。
魏娆前世爱牡丹芍药那些花团锦簇之流,到了这一世,她更喜梅,也更能体味到不畏严寒的怒放之美。
园子里有男有女,几乎都是年轻人,大多华衣贵服,金簪珠钗,瞧着家世都不差,有的还把丫鬟或小厮带了进来,下人鞍前马后地跟着,似乎这样,才能显出自己的身份来。
慕兰芝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沿着西侧的羊肠小道走走停停,倒也能认出一些人来,并热心给魏娆介绍,贴着她小声告知这人谁谁,父亲是做什么,祖上有何荣荫。
有人好奇地向她们看来,还有认识的女子过来打招呼,慕兰芝也是游刃有余,言笑晏晏。
沉默不语的魏娆就在旁边站着,见识慕兰芝的八面玲珑,不得不再次对这位小姐姐感到服气,说句老实话,四哥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位长袖善舞的夫人,与他一起携手并进,将事业做得更红火。
魏娆听的仔细,没有留意到身后,忽然腰间被撞了一下,疼得她下意识弯了腰,捉住撞她的小东西,结果两手一抓,抓到一个女娃娃。
女娃娃看着六七岁的模样,眨着晶亮亮大眼无辜瞅着魏娆,好像在说,我不是故意撞你的,你松开我好不好。
魏娆一看是女童,也就不忍心跟她计较,只柔声说下次注意点,不要跑,撞了别人,自己也会痛到。
女童连连点头,等魏娆松开她,正要直起腰时,女童一下跳起,扯下了魏娆的面纱。
看到魏娆的容貌,女童异常兴奋,拍手直唤:“二叔,二叔快来,你要的仙女儿,我给你找着了。”
魏娆想要夺回面纱,女童却先跑开,抓着面纱似乎去寻人了。
慕兰芝一旁看得咂舌,这什么熊孩子,太闹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