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耳聪目明的少年,筋骨奇特,脚步如风,却一点声音都不透,在偌大的晏王府游荡了大半圈,竟然没有一个守卫发现。
晏随得意的同时,又有点恼。这京城晏王府的护卫,一半是皇帝赐下的盯梢,一半是先祖身边护卫留守在京中的后代,无论哪批,晏随都不熟,毕竟这是他初次来京,除了临行前老父亲的叮嘱,他对这京中形势一知半解。
可能是心有所系,夜里都不得安宁,连续几日做的同一个梦,在晏随看来更像是预警,提醒要做些防备了。
然而他初来乍到,就是想做点什么,也得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按照他平时的脾气,不放心,就干脆全都换了,可这里有不少是皇帝御赐的护卫,动静太大必然打草惊蛇,他得一个个的来。
有了主意的晏世子心情有所好转,隐在墙头角落里,打了一套拳,直到身上出了汗,从怀里拿出棉帕擦了擦脸,准备打道回屋。
“大公子,回屋吧,春寒料峭,您这身子还没好全,经不起这样折腾的。”
假山那头传来的声音,使得晏随脚步顿住,下意识往巨石后面退,浓墨深沉的夜,是最佳的掩护。
“我头疼,夜不能寐,只想在这坐坐,你要困了先去歇着吧,杵在这里只会让我更烦。”
烦?
大哥会有什么烦心事?
在这里他独居大宅,当家作主,几个管家都是他提拔上来的,只听他调派,皇帝时有赏赐,吃穿用度比兖州的老父亲都要好多了,他还有何可烦。
安逸真是使人堕落呢。
晏随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个大哥了,人前永远是一副温文尔雅,知足常乐的样子,修书回兖州也从来是报喜不报忧,唯一的这一次告之病况,还是他身边下人瞒着他偷偷寄的书信,为此那人还被大哥罚了三十大棍。
小厮护主心切,仍想劝劝:“现下世子在这里,诸多不便,大公子要是实在想了,奴才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帮公子把信捎进宫让公主看到。”
公主?哪个公主?大哥和公主......
晏随这一回失眠算是失对了,不然就错过这么精彩的一幕了,他双手握成了拳头,再松开,又握上,再松开,最终他没有冲出去,而是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默默离开。
回到房间,晏随端坐桌前,拿出老父亲亲手誊写的冰心诀,一遍遍的默读。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尘垢不沾,俗相不染......
不染俗相,奈何俗相总是在眼前晃,看得人闹心又该如何?
若是魏良不再求情,不管董澎死活,他是送交府衙,亦或打个几十板子,再把人丢出去。
这种坏了良心的蛀虫,多关一天都嫌浪费粮食。
还有大哥,迟迟不婚,难道是想尚公主?
晏随读了几遍就将册子丢到桌上,长指白皙,且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干净,然而手一翻过来,每根指腹上都覆有薄茧,这些对晏随来说就是伸手可见的功勋,是他区别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同龄废柴的有力证明。
他的命,是他自己搏出来的,就连天王老子也休想说拿走就拿走。
魏国公这一跪,府里上上下下都吓到了,安和堂里里外外,多少人轮着劝,劝老夫人,劝国公爷......
可这母子俩像是杠上了。
老夫人紧锁房门,把人都撵走,自己独自对着墙上的佛龛落泪,诉命苦,她帮这也不是,偏那更不是,左右为难,不得安宁。
往常几个各自忙碌的儿子也少有地同时现身了,个个都是一头雾水,揪着安和堂的管事问清了大概,更头疼了。
魏修作为嫡长子,深感责任重大,冲在了最前头,然而到了父亲跟前,他憋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
他一跪,他那十一岁的嫡长子也跟着跪,另外四个兄弟见了,纷纷效仿。于是,东南西北中,几个子孙围着老国公跪了一圈,好不热闹。
魏良看了,不仅不欣慰子孙懂事,反而火冒三丈。
男儿膝下有黄金,几个爷们都跪在这里,叫下人看到如何想,没得暗地笑话他们爷孙。
“都走,谁让你们跪的,反了天了,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然而几人也是倔:“父亲(祖父)不起,我们也不起。”
管事见这样不行,主子的体统不能丢,赶紧跑到门前重重敲门,一边敲一边喊:“老夫人,您快出来吧,主子们都在这里跪着呢,小主子才十一岁,身骨还没长好,这样跪着哪受得了!”
老夫人一听几个孙子,还有宝贝曾孙独苗儿也跪了,心顿时慌了。
这些都是魏家的血脉,要是跪出了毛病,她就是罪人,到了地下会被祖先们唾骂的。
气血蹭地涌上脑门,老太太头昏脑胀,一时受不住,双目一闭,晃悠悠倒了下去。
管事喊了半天,不见老太太回应,觉得不正常,不像她了解的那个主子,心也慌了,顾不得主子怪罪,叫上几个下人把门撞开,冲进去一看,惊恐大叫。
“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晕了!”
魏良听到声响,赶紧起身,跪久了,突然站起,步子有点晃,儿子们扶着父亲,一道进屋。
现场乱做一团。
这时的魏娆谨遵父命,坐在纺车前,给姚氏打下手,帮她拉拉线,短抓,长抓,也是有学问在里面的,上手之后,还真做出了一些乐趣。
“姨母,你有这门手艺,何不开个纺织铺子,或者收几个学徒,造福更多的人。”
会纺线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可有姚氏这样水准的难得,独居十年,潜心静气只做这一件事,还自制了更加轻便,可以放在床上随时做工的纺车,造诣不可谓不高。
姚氏笑了笑,却是摇头道:“以后再说吧,等你出嫁了,我最大的一桩心事没了,再去想别的。”
魏娆出嫁之日,也是姚氏离开魏家之时,她对得起姐姐,对得起姚家,可以安安心心远走,做她自己想做的事了。
魏娆听后鼻子泛酸,舍不得姨母怎么办。
十年了,姨母陪着她走出丧母之痛,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到姨母要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难受的紧。
“那我不嫁,姨母是不是就不走了,陪我一辈子。”
魏娆真有这个想法,然而姚氏只当她赌气,笑她孩子气:“哪有不嫁人的,这漫长的岁月,一个人怎么熬。”
“那姨母呢?姨母不也没有嫁人,不也活得好好的。”
姚氏一笑置之,不再言语。
她怎么能一样,她答应了那个人,要守着小九平安长大,看她着嫁衣,嫁良人。答应了,就要做到,不然百年以后,她有什么脸去见那人。
作者有话要说:姚氏也是个有故事的奇女子,个人比较喜欢的人物
第6章神圣
翠柳打听到老夫人晕倒的消息,急急来报,姚氏心如明镜,但笑不语。
魏家几个姨娘都还老实,反倒最该稳重的这位,时不时闹出点事,把整个国公府里搅得人仰马翻。她自己呢,万事不管,有病吃吃药,没病床上躺着,一堆人围着伺候,几会享清福。
还有个嫁出去将近二十年,还在啃娘家的姑太太,一点龌龊心思全用在算计自家兄弟身上,偏偏还真管用。
姚氏现身说教:“你别的事都听我的,唯独董家这一件,总是自作聪明,我夜里做梦还梦到你偷溜出了京城,跟董家小儿跑了就不回了,吓得几宿都不敢闭眼。”
魏娆沉默听着,内心冷汗直冒,很想告诉姨母,她做的很有可能不是梦,而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可她不能啊,姨母不信,嗤她怪力乱神也就罢了,要真信了,少不了一顿责骂,然后更加看紧她,她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姚氏看着温温雅雅,讲话轻声细语,很少跟人白脸,可一旦发火,老国公都不敢轻易惹她。
魏娆记得小时,三哥欺她腿短,拿了她的纸鸢在前头不停跑,她迈着小短腿追了半个花园,最后倒霉摔了一跤,脑门磕了个大包,哇的一声哭起来。三哥慌了神,做鬼脸翻跟头倒立着哄她,姨母赶到,给她擦了擦脸就把她带离花园,临走时扫向三哥的那一眼,魏娆一辈子都记得。
那时还小,不懂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现在想来,姨母那时凉凉一瞥的眼神,真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后三哥再也不敢惹她了,碰到姨母也像老鼠见了猫,灰溜溜绕道走。
她的袖箭,也是姚氏给她做的,这个看着文弱纤瘦,需要呵护的女人有双巧手,更有颗善于钻研的聪明脑子,但又相当低调,从不显山露水。在魏娆心目中,配得上姨母的男人,怕是还没出生。
说来,三哥也善工事,在工部下辖军器局做副使,设计制造的兵器,武将们都说好使,但三哥一直对她的袖箭虎视眈眈,几次找她借,她说姨母送的,要问姨母的意思,三哥哼哼几句就没下文了。
三哥和姨母同岁,月份上还比姨母大两个月,怎么就那么忌惮姨母呢。
其实,只看外表的话,三哥和姨母还是有点般配的,可就是辈分差着在。魏娆突发奇想,问姚氏觉得三哥这人怎么样,姚氏耿直地回:“不怎么样。”
魏娆哑然,老实闭了嘴,不再多问。
在姚氏屋里呆了一个上午,晌午两人用了些糕点,魏娆就被姚氏赶回去睡午觉。翠柳领着小丫鬟把大太阳下晒了两个多时辰的被子收进屋,棉被蓬蓬松松,带着晒后特有的味道,铺了满满一床,魏娆最爱这种晒得暖暖的被子,入睡也特别快,香香甜甜,无梦无痕。
再醒来,日头落了大半,天边泛着火烧云,已近黄昏。
守在隔间的翠柳听到主子唤她,赶紧进到内室,把床前的帐子拉开往两边一钩,就见她家少女初长成的小姐半坐起身,散着一头乌发,垂落到床铺上黑压压一片,微敞的白绸中衣,露出一抹娇艳桃红色,贴着那瓷白细嫩的肌肤,真是神仙见了都要心猿意马。
翠柳强行拉回心神,取过床边挂着的外衣就要伺候魏娆穿上,魏娆却摆了摆手,让她放在床边,先出去。
在外漂泊那么久,为了活下去,她住过破庙睡过窑洞还钻过狗洞,甚至剥过乱葬岗里死人的衣服御寒,人世间的苦,她几乎全都体尝了一遍,
哪怕现在的她又是一朵人间富贵花,可她依然不能懈怠,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魏娆隔两天就要陪老父亲用一次膳,老太太这一晕,魏家男丁齐聚安和堂,魏娆想见父亲只能去往安和堂。而魏家另一个尚未出嫁的八小姐魏姝,也早就在安和堂守着了,没什么存在感的庶出小姐红着眼睛,默默隐在堂屋角落里为祖母祈福。
老四魏亭和世子魏修一母同胞,在兄弟姐妹里较有话语权,看到小妹款款而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你这是刚睡醒?还是困了,要睡了?”
魏亭走的野路子,自己在外闯荡,唯一的乐趣就是赚钱,讲话也更直白,魏娆自诩嘴皮子还算利索,但也时常被语出惊人的四哥堵得一噎,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双胞胎魏梁魏栋一前一后晃过来,哥哥魏梁催着魏娆回去:“小九到别的地玩,这里闹腾,莫被吓到了。”
双胞胎只比魏娆大个一岁有余,可最爱摆兄长姿态也是这两个,哥哥讲完,弟弟接着:“对的,祖母这回阵仗有点吓人,父亲都被吓到了。”
老七魏栋嘴上没把门,愣头青一枚,还不会看场合,话音刚落,就被身后高了他大半脑袋的四哥敲爆脑袋,一声呵斥。
“说什么呢?长辈是你们能非议的,父亲罚你们没罚够,还想蹲墙角是吧。”
魏栋吃了一顿排头,委屈巴巴,分明是四哥先说出来的,可四哥奸猾,躲着人,一点都不光明磊落,还好意思教训他。
魏亭眼睛一瞪,屈于兄长的淫威下,七少爷魏栋有怒不敢言。
魏梁拍拍只长个不长脑的弟弟,顶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脸,蠢到没边,真是丢人呐。
魏娆借捋袖子捂嘴笑了笑,眼珠子一转,扫了一眼院子,问:“大哥和三哥呢?”
疼妹妹的魏栋快人快语:“太子视察军器局,三哥先回去了,大哥在里头陪父亲守着祖母。”
重文轻武的太子视察军器局?刀剑铜铁可不长眼,他提得动不?就不怕被误伤?军器是用来上阵杀敌的,也就是夺人性命。
一想就深入了,魏九赶紧把自己□□,说着话转移注意力:“祖母醒了没?大夫怎么说?”
魏梁撇撇嘴:“醒了一回,又睡过去了。”
不说晕,也不提病,各自心里都有数,可毕竟是老家长,再不满,也只能腹诽几句,说出来就是不孝孙了。
魏亭打发双胞胎给老父亲和兄长送吃食,自己则领着魏娆往外走:“你这时候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让父亲分心,不如陪四哥走走,我们兄妹已经好一阵不曾这样说过话了。”
四哥见识广,主意大,脑子也灵光,很少出错,魏娆也愿意听他的,只是这走着走着,不免提到家中大事,譬如祖母,譬如董家,譬如董璋。
魏亭不像其他几个哥哥那么好敷衍,他一直心存疑虑,就想找个机会问清楚。
“你和那董璋,到底是怎么回事,往常我看你就差长对翅膀飞到董家了,姑母也准备来提亲了,你却临时变卦,是董璋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还是你有别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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