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吧。上神,你死吧,埋到我心里去吧。上神……”
湛离呼吸困难,苍白而修长的手在虚空之中乱抓,他睁不开眼,只觉眼前有个黑影闪动,终于抓到了一缕黑发,于是奋力挣扎,却只是伸手揉了揉,然后一把把他摁进了自己怀里。
子祟猛然惊醒,手下一顿。
他终于得以呼吸,意识彻底涣散之前,却只是笑。
——他说:“子祟,跟我一起。”
一起去真元派,一起去渡劫,一起度过余生万千数不清的岁月。
跟我一起,好不好?
子祟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他摸了摸自己的头,然后茫然地坐起身,愣了片刻,便抓起湛离的手,用他的掌心蹭自己的角。
湛离,你醒醒,再摸摸我。
可湛离没醒。
他之前不懂狰为何老是蹭啊蹭地求摸摸,现在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他从小到大,千年时光,没被人当个孩子当个宝似的摸过头。
被杀欲充斥的心脏又忽然难受起来,湛离以前……一定被很多爱他疼他的人这样对待过吧。
于是他抬头,看见狰和毕方站在不远处,显然是被吓到了,不敢靠近,便招了招手:“过来,让我也摸摸。”
然而狰嗷了一嗓子,扭头便往山上跑去。
子祟的手就这么伸在半空,煞气腾空而起,却又在瞥到地上那半身染血的人时暗自收了回来,他笑,喃喃自语:“你说,我要是你多好。”
说罢,便又伸手去摸了摸湛离的头,然后攥起袖子,一点一点,把他脖子上的血渍都擦干净。
——他要也是准神,该多好啊。
生活在窗明几净的阴阳塾,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大家互相照顾互相扶持,师尊们总是摸着脑袋夸赞,那么多温暖的怀抱,热情和欢喜,那么多那么多……
剩下的,他却想象不出来了。
被人宠爱着,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不知道。
他终于把湛离颈上的血迹都擦掉,然后解开他的衣服,从他袖中拿了雪白的布帛,艰难地帮他包扎起来。
“我现在,是喜欢你,还是恨你呢?我不知道。我想你死,因为你死了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上神,你说,这是爱还是恨?”他一边包扎,一边念念有词地顾自嘀咕,湛离现在脆弱得像个陶瓷做的娃娃,他不得不万分小心,然而这种小心却让他感觉十个手指都打了结,格外不灵活,待终于包好了,却包成了半截木乃伊——从破虚那满身补丁就能看得出来,这厮包扎修补的手艺实在不算很入得了眼,不过退一万步讲也算是止了血,算……湛离命大吧。
湛离醒的时候,子祟就守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像尊石佛。
“子……子祟?”
子祟闻言懒懒垂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而立刻别过了头,语气冷硬:“想去真元派?”
湛离衣衫不整大敞胸怀,被乱七八糟缠在腰上的绷带硌得浑身难受,挣扎着起身来,瞥了他一眼:“你跟我去?”
“去可以,但总不能白去。”
“什么意思?”
子祟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角,话临说出口前,又变了意思,声如寒铁:“湛离,你不是要跟我一起渡劫吗?那就把你自己给我。”
他要他,真真实实地触碰到,骨血相融,永不分离。
他迫不及待地想拥有,也想独占,想以后被他一个人摸头,也想做他一个人的鬼神,生为他,死也为他。
这个男人,是,也只能是他的。
出乎意料地,湛离居然没有迟疑,点了点头,默默理了理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然后将衣服穿好,这才道:“好,我答应你。”
“你答应?”
湛离抬首,脸色苍白之间甚至还笑容温煦,像初春时跳跃在雪层上的阳光:“对,我答应。”
既然渡劫之日,就要取子祟性命,那么在那之前,如何放纵都没关系,也权当一点点补偿。
——你要的是我,而我要的,却是你的命。
子祟怔愣片刻,显然没想到他这般干脆,准备好的诸多人间词话都没了用武之地,反而是他,却尴尬侧过头去,轻咳一声,掩饰似的急忙道:“走吧。”
湛离连忙“哦”了一声,奈何伤口还是疼得他倒吸凉气,只好一手扶住子祟肩膀,这才告别狰和毕方,就下山赶路去了。
真元派建在鹤鸣山上,有诗评曰“鹿裘高士如相遇,不待岩前鹤有声”,风光自是无两,然而距离……
却也不远。
湛离是万万没想到,他一个神力尽失的废人,本急着赶去蓬莱灵气充沛之地恢复神力,结果现在却还得改道前往鹤鸣山,这路还真是越走越长。
只是……
这一神一鬼之间的沉默气氛,却着实有些尴尬。
原本子祟一个御风而行眨眼间便也到了,奈何湛离这身伤实在不轻,而且胸口那张镇煞符逐渐变得更加脆弱,因此不敢再动,最后还是选择步行。
然而走到了晚间,气氛便更加诡异,眼见着冷风阵阵,湛离更是步履艰难,正好前面有座黑魆魆的小破庙,子祟便沉默地领着他进了小破庙。
庙里四处透风,除了有个屋顶以外,和室外也没有什么区别,里面满是蛛网,挂满了黄色的旧幡布,在阴风拂动之下,阵阵稻草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更显出几分凄凉和诡异。
湛离实在是走不动路,嘶了一声:“在这里将就一下吧……”
子祟“嗯”了一声,他风餐露宿惯了,这四面透风的破庙反而比那简陋客栈更合他心意。
于是拿脚踢了踢,尽量把腐臭湿重的稻草拢到一处,这才满意了,然而湛离对那腐烂的稻草,实在是提不起好感,屈起手指挡在鼻下,躲到了与之相反的另一个角落里。
他见状轻嗤一声,指了指残破的佛像:“怎么,借佛祖的地方,反而脏了上神的眼?”
湛离只好作罢,又站起身,捂着伤口坐在腐草上,窝成了一团,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道:“都说腐草为萤,你说这里的稻草,会不会也化出萤虫?”
☆、有雪封台
子祟忽然一把把他按到在了腐草堆上,欺身而上:“等会再研究。”
——反正在他眼里,他就是如此黑夜里的萤火。
湛离抬头见他眸光深沉,也有过那么一瞬间的迟疑和退却,但随即却又敛眸淡然接受,只笑了笑:“随你。”
他脑海里闪过很多,幻想子祟死时血染山海的惨烈,幻想自己渡劫以后的位列仙班,幻想他亲手杀了他以后的歉疚和忏悔。
跟这些比起来,他所做的……似乎也算不上什么。
子祟不知道他心下的计算,闻言只心念一动,用手遮住他的眼睛,别过他的脸,在他露出的雪白的颈上恶狠狠啃了一口。
——他甚至想茹毛饮血将他拆吞入腹。
就算湛离做足了心理准备,唇齿相接的感觉还是让他下意识地一颤,随即抬手推拒,子祟“嘁”了一声,带着满腔恨意,粗暴扯着他的头发:“上神现在后悔了吗?”
他闻言顿时松了手,半晌,才挪下了他遮住自己眼睛的手,笑道:“既然如此,把我五感封了吧,你要做什么,随你。”
子祟紧紧攥起了手,下意识一用力,扯动他的头发,他便轻嘶了一声,轻轻唤了声“子祟”。
他被这一声酥软轻唤震怒:“你以为我不敢吗?”
湛离闭上眼,嘴角却依然带着某种温润良善,近乎施舍与奉献的微笑。
子祟终于松开手,起身一个人没入了黑夜。
——他放弃了。
他还真的不敢。
湛离是谁?
他是九天之上万佛诵经祷告之时由佛家圣物所化的准神,他背负一切希冀与美好而生,他享受着世间最深刻厚重的疼爱,他天生绝色,亦天生温柔,这世间所有的光明华美,堆砌于他身都不为过,所有的人间词话,都形容不了他十分之一的美好。
而他是谁?
他却是九泉之下最深最脏污的忘川河底攀爬而上的煞童,由骷髅抚养,被恶鬼哺育,他背负着的,是疼痛,是鲜血,是绝望,是死亡,所有的低劣都凝聚在他骨骼深处,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他十恶不赦,他罪大恶极,他就是这世间所有的黑暗和冰冷。
他怎么敢,又怎么配,站在这样的湛离身边。
更遑论这个时候,他还看不明白了解不透的,湛离的“无私奉献”“慷慨献身”。
他不懂,他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八百年前,他依然站在泥潭里,竭尽全力抬头仰望云端上干干净净的青衣小童。
他烦躁他难受,他满心都是绝望,堵住了心肺和筋脉,连呼吸都被紧紧遏制,心下有声音怒吼,杀吧,毁灭吧,于是杀欲又悄然而上。
这时,他还不太明白,他这满腔难以言喻的难受,便是人间所谓委屈。
他匿于黑夜,把自己藏在这冰冷的风里,在看不到湛离的角落,他终于觉得舒畅而安全,煞气大作,像个闹了脾气的孩子,一通发作把周围炸成一片废墟,尤不解气,于是又凝出煞气的匕首,伸手要扎。
“子祟!”
葱白如玉干净修长的手就这么伸了过来,子祟收不住力,就这么将湛离的手扎了个对穿。
猩红的血在苍白月色映衬之下,一滴滴坠落,煞气顺着伤口入体,与心中封藏的断角响应,他顿时疼得大喘了口气,低低痛呼出声,心口贴了符箓的地方,正在一点点发热。
“子祟……”
他噎了口气,煞气反而大肆张扬起来,眼睛被那鲜红血渍映上杀欲,嘶吼了一声“湛离”,久违的极端想法再次涌上心头。
他不敢也不配碰他,那就换种方式把他独占。
——死吧。
他宁愿将人间毁灭,宁愿整个三界都成血海,做他的祭奠,做他的陪葬。
湛离因为这断角和伤口的折磨而疼到痉挛,一时之间手都不知道该捂在哪,不得不弓起了身子,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团:“子祟……!”
奈何子祟为杀欲所制,几乎神志消弭,满心满眼都在叫嚣着,怒吼着——死吧,都去死吧。
湛离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又带着满身的伤,因为紧咬牙关,而从齿缝间渗下血来,胸口的符箓更是宛如烙铁,灼得他胸腔如火烫,他眼前发黑,只坚持着往前一倾,一把抓住了子祟的衣襟,嘶吼了一声:“子祟!给我醒醒!子祟!”
说罢,终于被入体的煞气折磨到神思涣散,整个人倒在了他怀里。
子祟一顿,仿佛恶鬼一般控制着他四肢百骸的煞气终于挣扎着散去,因为没能得手而发出嗤嗤的响声,子祟就这么茫然地抱着他,他是这天高地阔,入目之处满是黑暗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他身后空间扭曲,活骷髅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回归人界的机会,骨骼相撞之间,咔咔直响,一股浓厚煞气,就这么飘然而出。
——是鬼门。
“子祟!”一身青衣的男人长着一对三寸长的角,从鬼门之中缓缓而出,声如寒铁,直刺心肺,明明是差不多的青衣,湛离是飘然欲仙,而这男人,却透着十分冰冷的死气,令人无端生畏。
子祟终于回过神,扭头瞥了一眼,嗤笑了一声:“怎么,这次不找醴女对付我了?”
男人拧眉之间怒意渐起,冷笑了一声:“对付?什么叫对付?你以为鬼帝大人没事针对你玩吗?要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了禁忌,你以为我跟醴女有空天天盯着你?”
子祟又冷哼了一声,侧了侧身,将人放下,这才施施然旋过身来:“走吧。”
不就是受罚么,地狱的诸多处罚,再狠也狠不过杀心!
然而男人瞥了地上血色全无的湛离一眼,轻哼了一声,越发显得冷漠而阴森:“这次虽起弑神之心,但看在你及时止损的份上,鬼帝让我来通知你,放你一马。”
“还得谢你们不成?”
“子祟!你不要仗着鬼帝欢喜,就任性妄为!”
子祟闻言却只煞气渐起,掌心里跃动着漆黑的火种:“鬼帝欢喜?呵!我可不觉得!倒是你,封雪台大人,可别仗着你是煞君,就妄图插手我的事!”
这煞君名唤封雪台,据说是分管遥远的八寒地狱的鬼神,平日里少见,资历却是比醴女更老,子祟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渡劫成神的,算起来,他还是子祟这个临时工的直属上司,奈何……
子祟压根就没把这个所谓上司放在眼里。
他怒极,相较于子祟的刚烈更为阴寒彻骨的煞气铺天盖地而起,瞬息弥漫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将子祟摁倒在地动弹不得。
“子祟啊子祟,你的凶暴狠戾实乃千年难得一见,你在哪都是个怪物,都是个异端,你活不下去的,除了地府!你天生就该是我们地府的人,再要不了多久你就要渡劫了,子祟,就当是为了地府,给我把你的杀心收一收,这位准神,你动不得,好好渡劫,回地府来吧!”
他说着,声音就如烟云一般逐渐消散,越是劝诫,子祟反而杀心越重,知道他这是回地府去了,奈何手脚却被他的煞气压得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等着煞气消散了,才能站起身来,眼见着黑夜里已经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嗤笑了一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