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祟拍了拍那块写着扭曲文字的简陋木板,扭头问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湛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高原之下,十几朵大大的帐篷簇拥在一块,用彩旗连成线圈了起来,简易的木栅栏里七七八八圈养了成群的牛羊马,在凄凉夜色里抱团取暖,安安静静,门口插的木牌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文字,看着像连成一串的图形。
他细细辨认了一下,便忽然笑道:“白圣客,这是藏文,由梵文演化而来的一种文字,这个镇子叫白圣客镇,看来,我们已经走到章莪山附近了。”
“章莪山?”
他“嗯”了一声,又伸手按了按自己的伤口,疼得他倒吸凉气,其实子祟是无所谓冷或热的,他耐受本来就跟平常人不是一个等级,又是鬼神出身,只是湛离就不一样了,他现在废人一个,还受着伤,风餐露宿三天,连伤看着都严重了起来,若遇到村镇,能借宿一晚好好休息是最好不过的。
眼见着月色梳开长夜,在他脚边投下一片微弱光亮,有朵小小的,粉红色的花正在寒风中东摇西摆苦苦坚持,便轻声道了句“抱歉”,掐了花就要往子祟鬓上插。
子祟被他吓得发毛,整个人差点蹦起来:“你干什么!”
“我伤口疼,今夜好冷,再让我吹一宿冷风,我怕我扛不住,要借宿的话……这镇中都是凡人,你别吓着人家了才好。”说罢一手揪住他衣领,免得他乱动,又把他勒得微微倾下身,一手将那朵花小心翼翼固定在他额头处,好遮住那只没有断的角。
至于另一只断角嘛……
看起来像块伤疤,应该不会注意到。
而他同时没有注意到的,还有他略略凑得近时,子祟忽然憋住的呼吸。
——他像个泡沫,睫毛长长,微微下敛,鼻尖几乎与鼻尖相触,胸膛也几乎与胸膛相贴,指尖明明是冰凉的,可当他的指尖偶尔擦过额头的角,子祟却觉得烫得像火,像炭,像烈酒灼喉,他甚至害怕自己的呼吸也会戳破这个泡沫。
“好了。”他把花固定好,遮住那只角,于是迅速抽手后退。
子祟终于迟钝地大呼了口气,随即又觉得满身热血骤然一顿,血管里迅速结起了冰霜,冷得发疼,僵着脖子一抬头,却见那男人逆着月光灿烂一笑,清浅的光把他影子拉的修长,莹莹润润,眉眼弯弯,透着绝世的风华,那片刻,他甚至以为是这个男人在发光,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追,那光芒揽在他身上,都是温热的,像血一样。
“傻了?”湛离没有想明白他的迟钝,只是越发温柔而灿烂,眉眼里都散发出光芒来,“想什么呢?”
他终于回过头来,伸手摸了摸头上的花,咧嘴一笑,亮出那颗虎牙:“我在想,人间有句词话,叫为尔簪花插满头,两执手,不知愁。”
——他堂堂腐骨尸海里翻滚出来的煞童,愿意为你簪花,愿意与你执手,就连呼吸都愿意为你,满心都是你。
☆、友好藏民
湛离终于后知后觉,苍白的脸色骤然一红,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个“你”字来,只好转身就顾自跨进了镇子,因为太过仓皇,甚至惊动了那些绑着小铃铛和彩旗的线。
子祟在他身后朗声大笑,心下暗道扳回一城。
虽然尚且不知何为心动,但他总觉得,谁先心动谁就输——总要赢他才好。
原本时至半夜,风声呼啸,这小小的铃铛声音轻巧,根本听不到,然而人不能注意到,狗却是能的。
更何况小镇中每个帐篷门口都栓了一两条狗,听见小小的铃铛声便起此彼伏的吠叫起来,凶猛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撕咬,黑夜里莹莹闪光的狗眼生生吓得湛离后退了一步。
子祟见状便“嘁”了一声,顿时被这狗吠激起了一阵怒火,煞气又悄然而上:“烦!”
湛离连忙转身把他手摁住:“你也是一千岁的人了,至不至于跟狗过不去?”
“你……”
黑夜里突然响起了一声铿锵的“占堆”,随即有人掀开帐篷走了出来,亮起了火把,于是训练有素的牧犬们都安静了下来,围绕来人上蹿下跳,快把毛茸茸的尾巴给摇断了,嘤嘤撒着娇,橙黄色的火焰之下,映出一张苍老的脸来。
湛离连忙温和一笑,双掌合十略一躬身,轻声道:“宫珠得勒(晚上好),我们路过白圣客镇,夜半难行,可否收留我们一夜?”
老者执着火把走向这边,一身藏袍裹得严严实实,然而脸上却满是老年人的慈祥和蔼,显然对湛离的藏语十分有好感:“你们是从中原来的吧?我的汉语很好。”
“那就好,”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梵文和藏文,还是有点区别。”
梵文在阴阳塾是必学科目,不过藏文嘛……虽然隶属同宗,到底不算精通。
老者呵呵一笑,汉语里带着一点独属于藏族风格的口音,淳朴而友好,非常好客地伸手一请:“今天很冷,贵客就来我家里暂住吧。”
“多谢,多谢。我们借宿一晚,明天就走。”
说话间,老者就已经带着他们这一神一鬼走向了他们家的帐篷,凶悍大狗们拴在门口排排坐,昂着脑袋等老者一路摸过去,个个都安分下来,湛离手痒,也想摸,然而雄赳赳气昂昂的牧犬们警惕地上前嗅了嗅,敏锐在他和子祟身上都感觉到了血腥气,便呲出利齿,从嗓子深处挤出几声威吓的呜咽。
湛离又吓了一跳,慌忙收回手,老者连忙拍了拍其中一只大黑狗的脑袋:“占堆,乖,乖。”
于是狗群又安静下来。
“占堆?”
湛离说罢,狗群里一只黑色的短毛大狗矫健昂起头来,响亮地吠了一声,权当回应。
他想摸,到底忍住了,生怕这看起来凶悍勇猛的大狗冲上来咬他。
老者便笑呵呵掀起营帐,从帐篷里涌出一股热气:“占堆是狗王,在藏语里,是降妖除魔克敌制胜的意思。”
回想起被这只凶勇大狗喝得一愣一愣的自己,湛离不由失笑,这狗子,不仅能降妖除魔,还能弑神呢。
子祟烦躁,对这些狗也没什么兴趣,只推了他一把,把他搡进了帐里。
“巴啦?”(父亲)
“达瓦,这是两位中原来的贵宾,要在我们家里借宿一晚。”
叫做达瓦的姑娘有着明显的高原红,像颗饱满的土苹果,穿着厚实藏袍,裙摆上镶了一圈的动物皮毛,天鹅般的颈上戴着一串用耗牛骨和绿松石穿成的夸张长项链,不算美丽,却透着淳朴和简单。
她撞上湛离过于柔和而绝美的脸,立刻红了脸颊,用带着些口音的汉语说:“请进,请进。”
“对了,两位贵客叫我平措就可以,不知道两位贵客如何称呼?”
“湛离。”他回头见子祟满脸阴沉不耐,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直线的模样,连忙伸手悄悄拽住了他的手腕,生怕他又突然大开杀戒,这才介绍道:“子祟。”
平措嘱咐达瓦去收拾床铺,将他们这一神一鬼请进来,就去端了两杯青稞酒来:“我们这里一到了晚上就是很冷,喝杯酒吧。”
子祟终于撇开浑身的不爽,接了过来一口闷尽,又舔了舔唇角,若有所思地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还行”。
湛离:“青稞酒不上头,醒得也快,在你这,当然只是还行。”
说罢,便和平措一起笑了起来。
正说着,忙忙碌碌走进走出的达瓦就走了过来,用有些蹩脚的汉语,只说床榻已经收拾好了,平措便帮着收了酒碗,又道:“那就请两位贵客休息吧,外面冷,就不要出去了,这些天不□□稳。”
“不□□稳?镇里是有什么事吗?”
平措点了点头:“大概是狼,也有可能是豹,跑进圈里偷吃牛羊,而且经常失火,两位贵客小心为上,连占堆都吓不退那狼或者豹呢。”
湛离若有所思“哦”了一声,应了声“好”,便带着子祟去睡,而平措则多裹了一件厚重的藏袍,抱着一个大铁盆和一根粗木柴坐在门边,达瓦又脚不沾地,忙着给平措生个火炉摆在旁边。
然而,藏族的帐篷外面看着很大,内里却显得有些狭窄,就算达瓦勤快而利索,也只能收拾出一张空床,于是……
湛离再次陷入沉思。
第一次和子祟同床共枕的噩梦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又得经历一遍!
子祟却是乐不可支,意有所指:“上神,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闭嘴……”他好累,生活好难。
他又“啊”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上神上次还没告诉我,什么东西值万金呢。”
湛离也算是生活所迫无力挣扎了,他还有伤呢,再说了这个帐篷就这么大点,平措父女今夜怎么过还没好意思问呢,总不好再去打扰他们,因此只好认命似的爬到床里侧,这才示意了一下他的双腿,恶狠狠:“男儿膝下有黄金。”
所以上次让他跪了一宿。
子祟闻言却是更乐了,扬了扬手:“这次可没有两生契了。”
湛离又累又困,又喝了酒,懒得理会,躺在床上阖目而眠,懒洋洋地半威胁道:“老实睡觉,不准打扰平措和达瓦,占堆也不行,否则……我还是能让你再跪上一宿的。”
他闻言手脚并用爬上床,跪在他身侧,垂首见男人微微侧着身,枕着自己的手臂,勾勒出颀长优雅的身姿,胸膛平坦,阖眼间显得睫毛更是纤长,像一只慵懒卧倒的猫。
“要是你可以,我倒不介意跪一晚,反正……我可以。”
湛离脑袋里转了八百个弯也没转过来,只好睁开眼眨了眨,“嗯”了一声,没懂。
子祟随即笑倒在床上,紧紧贴着湛离:“你可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这句话曾几何时他也说过一遍,想了想上一次他紧接着这句话做的事,湛离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跪”的意义,脸上顿时红云腾起,飞起一脚就先把子祟踹下了床,咬牙切齿:“你可以个鬼!你不可以!”
——空虚寂寞冷就给我穿衣下床滚!
一见那男人红到耳根处的脸,子祟却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湛离恨得牙痒,往里侧一翻再不理他,过了一会,却听安静下来以后,他轻轻念了声“睡觉”,又爬上床,背靠背紧紧相贴,温柔的血气从脊背处逐渐升腾,在这凄冷呼啸的夜半显得格外温暖,然而他却绷直了手脚,不敢动弹,心脏都仿佛窒息。
该死,伤口都更疼了。
良久,一片静默之下,只听身后那人呼吸清浅而平稳,大概是睡着了,心下一阵阵发痒,于是又轻轻地翻过身来,迎着月色端详那高大的背影,一时痴愣,想起那句“为尔簪花插满头,两执手,不知愁”,竟平白生出了一种拥抱的冲动。
今夜月色正好,被衾温暖,只缺个人填满怀抱。
——他实在是好想抱抱他。
然而手刚伸出去,又收了回来——罢了。
他们两个都长了刺,抱得越紧,刺的越深,又何必互相伤害,反正……
最后总要死一个的。
思及此,没有痊愈的伤和神力尽失导致他疲惫不堪,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烙了一宿,一直到快天亮时,才终于缓缓睡去。
高原的晚上除了冷彻的寒风怒吼呼啸,就是一片平静,牛羊马群趁夜休息,忠勇的牧犬们也拖着栓绳挤成一团,长毛短毛和大狗小狗交杂着挤成一团,枕着主人家的厚毡布睡在寒风之中,一片安宁祥和。
今夜月光格外澄澈,因此占堆敏锐注意到了眼前闪过的一丝黑影,登时长耳一立,狂狂吠叫,随即所有的牧犬都被惊动,此起彼伏地吠叫起来,守在门边的平措弹簧似的一跃而起,掀起帐篷就奔了出去,只见牛羊马群都受了惊吓,而角落里一顶营帐,竟无端燃起了熊熊烈火,大火连营,顺着寒风竟迅速蔓延了起来!
☆、神木丹木
火势的蔓延超过了平措的预估,他连忙用木柴敲击铁盆,配合着狗吠声闹了个天翻地覆,用藏语大声喊叫起来,随即其他几顶帐篷也有人掀帐而出,藏民们开始手忙脚乱地灭火。
就连湛离和子祟也被惊醒:“怎么回事?”
达瓦就站在门外,轻轻拍了拍悬挂起来当隔断的毡布,用不太流畅的汉语说:“贵客不要担心,失火了,父亲正在处理。”
“失火?我去看看。”湛离眯了眯眼,按道理来说,这天气,又在高原,天寒地冻的,别说是野火了,就算是特意生火也不一定能生起来,怎么好端端的就会失火呢?
“贵客?”
“总没有白白在此借住的道理。”他整了整衣服,便掀开毡布要往外走,临走想起了什么,又回头一笑,问,“子祟,你来吗?”
子祟睡得正深,却被这样惊天动地的嘈杂惊醒,自然是神色不佳,若非他现在比起杀人更想睡觉,湛离这么个神力尽失的,可拦不住他。
他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磨牙霍霍:“滚!”
“别嘛,我们在人家家里借住,总要帮些忙才好。”湛离说着,硬是把扎根在床上的子祟给拽了起来,小声劝道,“走,有好玩的。”
“……什么?”
他更小声了:“你去了就知道。”
子祟就这么一脸懵懂,莫名其妙被从温暖的帐篷里拽到了室外,那里外过于明显的温差让子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帐外的一片混乱,顺便感叹一下人间生活,就惊见眼前闪过了什么东西,顿时醒了神。
湛离笑:“我就说会有好玩的吧?”
——那是一只鹤,青色的羽毛里夹杂着红色的花纹,尖利的喙是雪白的,更诡异的是,它只有一只脚。
它鸣叫了一声,回头看了子祟和湛离一眼,便振翅而去。
子祟回过头:“那是什么东西?”
“毕方。《山海经》所载,生活在章莪山的一种异兽,就在白圣客镇附近,出入会带来火灾,也算是一种凶兽。”
子祟又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把别在角上的那朵无名小花取了下来,郑重放到他手里:“放好。”
他“哦”了一声,就见子祟无所顾忌,煞气大涨,汇聚在他脚下,将他托起,向毕方飞走的方向追去。
而淳朴的藏民们哪见识过这样的情形,突然腾空而起的子祟竟也能宛如神祗,远比这无端烧成一片的火海更惊人,因此一时竟忘了灭火,聚集了起来,对着子祟远去的背影振振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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