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暄看了一眼香囊上四不像的鸳鸯,道:“你准备怎么送给他?”
“悄悄放在师父的房间里。”褚晚真垂着头,娇羞无比地说,“当面送多难为情呀。”
“他从来不打扫房间。”沈重暄面色沉静,“而且就这鸳鸯的尊容,他可能会以为是某人偷偷下的战帖。”
褚晚真:“......”她不自觉地挠挠头,委屈道,“至于这么不堪?”
沈重暄沉吟片刻,复问:“你什么时候送给他?”
“师兄什么时候绣好我就什么时候绣。”
沈重暄心想,这辈子别想了。
但他也只是想想,面上依然平静如初,淡淡道:“爱莫能助。”
褚晚真一声惨叫,拼命抱住他的胳膊,佯哭道:“不要啊师兄,帮帮忙嘛——到时候师父不愿意接受,我就说是你绣的,是俩徒弟的一点心意,不然我失败的话多丢人啊!”
沈重暄本想拂开她的手蓦然一顿,褚晚真胜过他的每一处都已逼杀他所有隐秘的希望,偏偏到了这一句时,他那些不像样的想法又像密密麻麻的野草,不等春风过境,就已偷偷摸摸地冒出头来。
如果孟醒拒绝了...那么一切都不会有变化。
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孟醒连褚晚真这样地位尊崇容貌明艳的女子都不会喜欢,以后更不会喜欢其他人了?
...他是不是可以继续这样的生活?
甚至等他报了仇,他就效仿他娘那样出师,就不会再和孟醒有什么师徒名分...即便同为男子...
褚晚真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手,表情不可谓不可怜:“师兄?”
沈重暄被她打断思路,回过神来的瞬间,立即为自己狭隘又自私的盘算感到愧疚。
就算出师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不能这么做,孟醒会难过,他也无法离开孟醒。
“师兄,我都叫你师兄了。”褚晚真摇了摇他的袖子,十分诚恳,“求你了,真的。”
沈重暄咽了口唾沫,目光定在那只香囊上,踌躇了好半天,心中天人交战打得难分胜负,终于迎着褚晚真迫切的注视,咬牙点首:“明天晚上给你。”
褚晚真立即一声欢呼,连惊动了辟尘门那边的人也不自觉,只兴奋地拽着沈重暄衣袖:“谢谢师兄!”
沈重暄打开她手,冷冰冰地打断她的欢欣:“把鉴灵第三重演给我看。”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贪得无厌?
分明从今早看见孟醒的睡颜起,他就不断在心里警告自己,只要这样就足够,他必须满足了。
☆、105
那天褚晚真舞剑舞得很卖力,连孟醒露面都没有第一时间贴上去,沈重暄也依言而行,把那只香囊藏得紧,直等到孟醒被清徵叫去议事,才敢关门闭窗,坐在窗边一针一线地开始绣鸳鸯。
他还是头一次绣鸳鸯这种动物,以前他替孟醒定制衣服时大多会选些修竹轻云一类的纹饰,鸳鸯这样繁琐又不实用的的确是第一次。
沈重暄一针一线都绣得很慢,他在最浅薄的意识里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因为褚晚真给他的丝线十分珍贵,他的性格容不得马虎了事,可更深处又隐隐地企盼着孟醒或许能从这细密的针脚里猜出这绝非褚晚真的手笔——甚至,能猜到他头上,那该多好。
但他也只能想想,孟醒向来不会这么心细,他也不敢让孟醒知道他这份龌龊的感情。
清徵搁下手里的毫笔时,孟醒恰好踏进琼台观。
“来了?”
孟醒拽过椅子,一屁股落座,跷起二郎腿:“来了。”
“想说什么?”清徵觑他一眼,孟醒漫不经心地掸去一路拂雪而来带上的尘:“来问问家里小孩子的事呀。”
清徵抬起手,等到道童都一一退下,才绞着衣袖轻叹口气,卸下周身紧张的防备,小声道:“打了几次,重暄让着殿下,没有大碍。”
“元元一直这么懂事。”孟醒也叹了口气,“...无欢师叔对自己也这样严苛吗?”
清徵回忆片刻,记起孟烟寒在辟尘门练武时的光景,再记起后来血观音一身的杀名,怅然道:“她一直很倔,知错不改的那种倔,重暄比她要好。”
孟醒无意识地挲着指腹,忽然说:“道君,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急了?”
“......”清徵别开眼神,“贫道可以理解。你是担心那人还会对重暄下手才会把重暄留在辟尘门吧。”
“沈家世代为商,结仇不少,我确实不能判断凶手是谁。”孟醒道,“不过眼下已有眉目,至多半年,便能找到那家伙。”
“眉目?”清徵不赞同地摇摇头,但她没有多说,“...贫道以为,封琳来者不善。”
“他不会害我。”
清徵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恩怨,但也明白孟醒的立场,因此只是随口一提,接着便带开话题:“不过重暄倒和贫道提了一些不寻常的事。”
“怎么?”孟醒偏了偏头,清徵看他一眼,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他问过贫道...情爱之事。”
孟醒果然一惊:“......?”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追问道,“道君是怎么回答的?”
“贫道不知情爱...但贫道猜他,有了在意之人。”清徵思虑片刻,坦诚道,“小孟,或许你应该和他好好说一下...那日他说他不会再喜欢那个人,贫道想,也许那个人和他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或者那个人,暂时对他毫无想法...”
孟醒的眼神更加凌厉了:“什么天差地别,元元配谁配不上?”
“...话虽如此,你以前考虑过这件事吗?”
孟醒收回眼神,咽下满心的酸涩:“儿大不由娘,我以为元元会一辈子孝顺我的,但也随他去吧。”
清徵默然半晌,心道果然是师徒,两个姓孟的都是一般无二地轻视情爱。
但她实在不能坐视不管,若沈重暄只是孟醒的徒弟,那她的确不便插言,可沈重暄还是孟烟寒唯一的孩子,她不能不提醒孟醒几句:“他这三年都在山上,辟尘门门生多为男子,他能对谁动心呢?”
孟醒悚然一惊,望向清徵道君,怔怔道:“莫非元元...对道君行了不义之事...?”
清徵:“......”
片刻之后,清徵端起茶杯,意为送客。
孟醒当然只是玩笑,他对沈重暄一百个放心,毕竟他家元元自幼早慧,无论是习武还是经商都颇有天赋,想必挑选伴侣的眼光也不会错。
只是清徵道君突然把这件事往明面上一摆,的确不能不令他心惊。
原来时光白驹,岁月如梭,他奔波三年,还未觉出什么疲累的意思来,当年只因他美貌就敢拽着他的衣摆离家游历,咬文嚼字地装成熟的地主小孩儿已经长成这样心事累累、文武俱佳的翩翩少年了。
不过这也还在他意料之中,如果说他当时带走褚晚真,任由两个徒弟一路打闹是毫无私心,那也断无可能——他本就希望年纪相仿的两人能在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中养出点什么感情,最好到最后能让顺宁公主带着个沈驸马回宫享福去。
沈重暄性情温厚,出身富贵,生来就不该和这血雨腥风的江湖扯上关系。若不是沈家之事,他原本就只想骗这小地主一点钱,随后放小地主还家,继承家业,和他爹一样,继续做个富甲一方的大地主。
而褚晚真么...小公主虽然骄纵,但本性不坏,他虽只是个没名没分的皇叔,却也真心希望她能余生顺遂,平安喜乐——性格温和的沈重暄和她就十分般配。
沈重暄在此时对褚晚真动心,实在是暗合了他的心愿。
孟醒走出琼台观,临出观门时脚步一顿,折下一节琼花枝,枯枝上浅薄覆着的白雪簌簌而落,孟醒打量着那枝白雪,忽然忍俊不禁,想起三年前身量未成的沈重暄立在台上,衣衫是雪一样的白,手里擎着的也是他随手攀下的树枝。
——竟然三年了。
孟醒又去褚晚真的院落逛了一圈,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总觉得几日未见,二殿下又长得貌美许多,确然是女大十八变,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孟醒尝试着从她眉眼里窥出几分昔日故人的影子,可惜他当年也太小,对那记忆中伟岸得好似高山一般的兄长的记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逆着光的轮廓了。
褚晚真和他说的不多,像是有意遮掩什么,提起沈重暄时也不如以前那么暴躁,孟醒心里更加肯定几分,意味暧昧地朝她笑笑:“你是公主,喜欢谁,就只管喜欢,陛下这么宠你,一定也希望你欢喜幸福。”
“...啊,”褚晚真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脸色,不似作伪,一时紧张不已,生怕是沈重暄东窗事发,把她那点小心思直接告发了,“沈重暄和您说什么了?您怎么...突然这么说?”
“元元?”孟醒笑得更加暧昧了,“果然是元元吗?”
褚晚真:“?”
孟醒浅浅地叹了一声:“其实为师以前,从未想过元元会离开为师。”
褚晚真依然愣愣地:“他为什么要离开您?”
“但如果对方是晚真你,倒也不是不可原谅。”孟醒噙着笑意端详她的容貌,“毕竟顺宁公主可是天下第一美人,谁喜欢你都不奇怪。”
褚晚真被他满眼温柔的笑惊得满心小鹿乱撞,霎时间涨红了脸:“是、是吗?谢谢师父...”
褚晚真长得的确好看,皇族少有人长得过分歪瓜裂枣,当年的恭王便被传为貌比潘安,尽管孟醒惊为天人的长相更随他母亲傅锁秋,眉眼间却也有几分恭王的影子,而褚晚真生为女子,便把那份在孟醒身上体现不多的柔美精致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多看几眼,甚至会发现他俩五官颇有几分相似。
“后天为师会带元元去云都一趟,原本想让你留守辟尘门,但现在看来,还是应该问问你的意见,”孟醒已经把她当成了儿媳妇一般的存在,笑得眉眼弯弯,分外温柔,“你想和我们一起吗?”
褚晚真喜不自禁:“想啊!师父,带我一起吧!”
孟醒微微一笑,点点头:“好,为师不许。”
褚晚真:“?”
孟醒耐心地和她解释:“这一次或许会有危险,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元元和为师都会很难过。”
褚晚真这会儿总算发现了点怪异:“为什么要强调沈重暄?”
“噢,”孟醒回过神来,笑着点点头,“不该提他。”
褚晚真一笑,接着听见孟醒说:“让他知道了他会害羞。”
褚晚真:“???”
孟醒那一日宛如一片轻飘飘的云,就这样飘遍了整座山,最后飘回沈重暄的院落时,直接推门而入,把那枝多半再也不会开花的琼花枝插进沈重暄的梅花瓶里,兴致盎然地回过身来,撞见沈重暄慌忙收拾桌面的动作。
孟醒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提,笑着问:“想为师没呀?”
沈重暄被他吓得够呛,以往孟醒虽也莽撞,却少有连门都不敲直接进来的前科,这会儿沈重暄只敢把针线拂在一边,香囊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唯恐被孟醒看出端倪。
“阿醒你...”沈重暄被他那句“想为师没”逼得一阵脸红,气急败坏的埋怨也仿如蚊讷,轻得倒像是撒娇,“你...你下次记得敲门。”
孟醒余光瞥见他手里抓着的一点艳色,沈重暄察觉到他的眼神,忙把香囊往身后遮了遮,欲盖弥彰地解释:“随便做了点手工。”
孟醒冲他眨眨眼:“你喜欢就好。”
“...嗯?”沈重暄愣了一瞬,以为他是在说自己喜欢手工,便也坦然应下,“还算喜欢。”
孟醒拍拍他的肩,道:“很辛苦吧?”
毕竟喜欢褚晚真这么坏脾气的女子,人家还是尊贵无匹的公主,日后要辛苦的地方多了去了。
沈重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他替孟醒缝过的衣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也没见孟醒关心他辛不辛苦,但这时候也只能点头称是:“偶尔有点,但其实还好。”
孟醒笑眯眯地:“别怕,有为师给你撑腰。”
沈重暄:“......?”
做点手工,需要请堂堂酩酊剑来撑腰?
☆、106
万物复苏,乍暖还寒之际,其他城州依然沉寂,云都热闹如常,百撷娇、千樽酒、万斛珠依旧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闻竹觅挂着惯常的微笑,穿过人海,在几名门生的引导下走至千樽酒的顶层,到这里时已经少有人至,但他只是屏退门生,平静如常地敲响长廊末尾的一扇房门,房间里的人很快给他开了门。
燕还生扫他一眼,问:“找我何事?”
他两人一紫一红,都是艳到极致的颜色,且在外人眼中都是一般无二的温和识礼,然而此刻的燕还生脸上却几无笑意,冷得好似凛冬的朔风。
闻竹觅进了房间,脸上的笑容一点不少:“事情很多,坐下谈吧。”
燕还生虽然不悦,但还是依言坐下,闻竹觅坐在他对面,忽然问:“一直没有问你,封琳关了你三年,怎么突然放你出来?”
燕还生拂开一边鬓发别在耳后,淡淡道:“他没放我出来,现在还在抓我。”
“...不愧是你俩。”闻竹觅嗤之以鼻,眼神望向他依然被鬓发遮掩的一边,“小聋子,你知道你这次提出的计划有多荒谬吗?”
“荒谬?我不觉得。”燕还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孟醒一日不除,我心中难安。”
闻竹觅眯起眼,仔细地看着他,却没能如愿从他脸色看出什么端倪:“你可知道,你是在与虎谋皮。这件事一旦做了,封琳弄死你的心都会有。”
燕还生扯着嘴角,牵出一抹笑,像是自嘲:“他早就想弄死我了,在很多年以前。”
闻竹觅心知他说的是太多年以前的往事,他也不想追究燕还生和封琳的过去,只是敷衍了事地应了一声:“好吧,我会转告姐姐。”
燕还生复问:“我听说百撷娇的任梦投河自尽了,她不是你姐姐最中意的少主人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