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起在校场练了两个时辰的剑,褚晚真最后看着渐渐沉下的夕阳,干脆利落地把剑一丢,一屁股坐地上,耍赖道:“不练了,累死了!”
沈重暄逼迫自己忘掉褚晚真划了两个时辰的水的事实,耐着性子问她:“那你想做什么?看花灯?”
“明天是上元节,我想看花灯很奇怪?”
沈重暄慢条斯理地把剑擦得锃亮,再收回鞘中:“不奇怪,但你以前在宫里没有过过上元节吗?”
“不一样啊。”褚晚真玩了会儿手,突然说,“以前是和父皇他们一起看,看着看着,父皇就会和皇兄讨论政事...我插不进去话的,只是听着这边的水患那边的地动,这派主战那派主和,很久很久之前,皇爷爷还会和我一起聊天,可他后来老糊涂啦,就只会翻来覆去地和我讲当年的抱朴子是如何的风华绝代...我很仰慕抱朴子,大概也是因为,他的故事是宫里唯一与政事无关的谈资吧。”
沈重暄静默片刻,问:“你母后呢?”
“母后?”褚晚真笑了笑,冲他眨眨眼,“父皇很喜欢母后,因为母后她眼里只有青灯古佛,不会惹麻烦。但我不喜欢。”
沈重暄垂下眼睫,低声说:“现在又有什么不一样?”
褚晚真双眸晶亮,难得主动地看向他,兴奋道:“和师父一起会很开心...不对,不只是师父,和你们一起都很开心,虽然你很讨厌,但和你吵架我也开心!”
沈重暄默默地看她一眼,心下微动,脸上却是冷冷一笑:“所以你想找我明晚陪你下山看花灯?”
褚晚真被他说中心事,也不觉得羞愧,只是故作羞赧地朝他眨眨眼,扭捏道:“元元师兄,你最好了。”
沈重暄向来对民间的节庆不怎么感兴趣,但孟醒特意叮嘱他照顾好褚晚真,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他也得上这个架。
“只这一年不去也不行?”
“今年不同。”褚晚真低下头,犹豫了小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小声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沈重暄握着剑鞘的手猛地一抖,原本漫无目的的目光忽然找到落脚点,死死地定在褚晚真脸上,沈重暄愣了好一阵子,才神情恍惚地反问:“喜欢的人?”
褚晚真难得露出女儿家的情态,绞着手指含羞带怯地点点头:“但我父皇可能不会答应,所以我想先和他告白。”
沈重暄活了十七年,还是头一次遇上有人和他倾诉自己的情感心事,对方还是他名义上的同门师妹,沈重暄立时感到一阵责任重大的使命感,为人师兄,他咽了口唾沫,艰难道:“他...是怎样的人?”
毕竟褚晚真这三年间,他就没见过褚晚真和其他的同龄人接触过...总不能说她爱上了清徵?那清徵也比她大了不知多少了啊。
褚晚真目露痴迷:“他是个剑客。”
剑客?褚晚真身边不都是剑客?
沈重暄吸了口冷气,讷讷问:“怎样的剑客?”
“他温柔大度,总是忍让我的坏脾气,他少年成名,是我心里最好的剑客。”褚晚真又朝他眨眨眼,看着他一身如雪的白衣,嬉笑着补充,“你知道是谁的,他好穿白衣。”
沈重暄被她说得更加心惊胆战,一阵心虚,下意识望向一边,难为情地暗示:“他...他也许已有心上人呢?”
“怎么可能,他总是一个人,又不近女色,身边唯一的女孩子就是我了。”
沈重暄心如擂鼓,暗暗怀疑自己已经满脸通红,但他深知自己不能露出怯态:“你怎么知道?”
“我和他朝夕相处呀!”褚晚真笃定地说,又觑了一眼他的脸色,“你脸怎么这么红,不会也想起自己喜欢的人了吧?”
沈重暄连忙摇头:“没有。”
“我不信你,你前天晚上还梦见美人了呢,诶,快说说,是怎样的美人啊?”
她若不提还好,提起那晚,沈重暄脸色更是红得几欲滴血。
他那晚上确实做了梦,且还确实是褚晚真猜的那档子梦,说来都令人羞惭难堪,却已不是沈重暄头一次做这样的梦了。
——梦里是千重万叠的皑皑白雪,他最最仰慕的师父就立在雪中,浴着静默的月光,那张堪称祸水的脸上犹然带笑,在如此庄重凝肃的雪色与月色之间,独独盛开出一种令人心旌摇曳的轻浮。
而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一步又一步,最后贴着孟醒的耳垂,一寸又一寸地尝尽他眉间眼底满盛的月色。
沈重暄的脸红得彻彻底底。
褚晚真本来只想和他分享自己的小心思,没想到自家看着活像萧同悲亲生儿子一般断情绝欲的师弟竟然真的会做那种梦,登时忘了自己前不久还挂在嘴边的心上人,只顾着伸手捅沈重暄的腰窝:“哇,还真有啊?说说啊,到底有多好看,有师姐好看吗?”
沈重暄躲开她手,没头没脑地说:“比你好看。”
“我靠,真的啊?”褚晚真锲而不舍地挠他痒痒,“不赖嘛,居然能找到比我还好看的美人儿?追啊,追她,哎,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喜欢人家多久了?”
沈重暄一愣:“喜欢?”
这次轮到褚晚真震惊了:“你在梦里对人家做这种事了,难道还不是喜欢?”
“这样就是喜欢?”沈重暄彻底愣住,惊得口不择言,“这么草率...就是喜欢?”
褚晚真瞠目结舌:“不然呢?草率吗?难道你每天都梦到不一样的人?”
“...没有,”沈重暄羞愧地低下头,“每次都是他。”
褚晚真:“......”她想了想,决定帮自己的师弟拨开困惑的云雾,于是好心提议,“上元节是向心上人告白的好日子,你也去告白吧?”
沈重暄摇头:“他不在这里。”
“那有什么关系,师姐在呢,其实我也想上元节告白...所以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呀,顺便挑点小东西,写封信,一起寄给各自的心上人。”
话题变了几百千次,最后还是绕了回来,沈重暄不免感到好笑,摇摇头说:“我不觉得我那是喜欢。”
“那你觉得怎样是喜欢?”
沈重暄被她的反问噎住,一时间有些答不上来,可他常年跟着孟醒,孟醒活像个没有心的怪物,从来没听他说过情爱一事,沈重暄自然也无从得知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又该是怎样一种相处模式。
“你白天会想她吗?”
沈重暄看了眼自己汗湿的手心,低声说:“会。”
“她对你如何?”
沈重暄想了想,选择性地替孟醒洗白了绝大多数的斑斑劣迹:“还算体贴。”
“你想过和她一起生活吗?就是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练剑一起,不管走到哪里都一起。”
沈重暄心想他和孟醒一直这样,但脸上还是做出沉思的模样,良久才说:“还可以。”
褚晚真一锤定音:“——就是喜欢嘛!”
☆、100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重暄一连几个时辰都摆脱不了那一句“就是喜欢嘛”的论断,就连清徵道君来找他时都还心不在焉。
清徵道君一向对沈重暄格外关照,一方面是因孟醒的托付,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无欢的愧疚和怀念。
如果不是三年前的沈重暄随身带着那把点酥剑,她几乎从未想过那样孑然一身的孟烟寒会有血脉留存于世——毕竟她所认识的无欢,是那样决绝又偏执的一个人,即便是名动天下的孟无悲也不过是她注定不同寻常的一生中的点缀之一,她难以想象无欢是以怎样的心情嫁人生子,甚至为了一个男人甘心沦为寂寂无名之辈。
沈重暄为人温柔细致,平心而论,师徒三人中应该数沈重暄最为稳重体贴,只不过孟醒总能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不可窥视的危机感,褚晚真又天生一派傲意凌人的贵气,于是沈重暄时常显得温柔过余,果断不足。
——这简直和孟烟寒大相径庭。
清徵道君时常试图透过他来揣测那个不曾露面的无欢所选择的男人应有的模样,最终也只能描摹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和她、和清如、和孟无悲、和孟烟寒都截然不同的年轻公子。
或许天生一双欢喜目,因为沈重暄便是如此,眉眼总是弯弯的,谦逊端正之中淌着一段不自知的风流,可惜他的唇又像孟烟寒那样生得薄,若不是素来爱笑,必定会让人以为他和孟烟寒是一般无二的桀骜不驯。
清徵又不免叹了口气,于她而言,孟无悲和孟烟寒,都是辟尘山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不只是论武力,她最希望连山上的一草一木都能亘古不变,于是事事常新,新亦如旧。
可现如今,这偌大的天下,偌大的江湖,偌大的辟尘山,竟然选择了当年最不堪重用的她来留守,一次又一次地目送着故人或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地步向生者不可追寻之境。
单是活着,竟已如此辛苦。
但她终究还得留下来,再如何可有可无,她也绝不会回避理应由她承担的重量——那是寥寥的怜爱与期待,是清如道君退而求其次的不得不,是孟无悲和孟烟寒的少年意气,但已是她决定用毕生去担负的重量。
沈重暄坐在窗前摹帖的身影随着烛火轻轻摇曳,清徵道君敲过门,端着袖子等在房外,不多时,沈重暄便拿着一件皮裘出来,细心地搭在她肩上,方问:“道君可是有什么急事?”
“不算急事。”清徵道君悄悄绞着手指,努力将酝酿了一整天的腹稿背出,“不过的确是想问你一些事。”
沈重暄眨了眨眼,道:“知无不言。”
“你答应二殿下了吗?”清徵道君停顿片刻,“上元节的事。”
沈重暄摇摇头:“但如果她明晚执意要单独下山,我会尾随在后保护她。道君不必忧心。”
清徵道君忍俊不禁:“这是何必?你卖她一份人情,将来她回去宫里,也会记得这份情的。”
“她还会回去宫里吗?”沈重暄也跟着她笑,“我以为她恨不得一辈子缠着师父了。”
“她自己当然想跟着你们,但怎么可能呢?”清徵道君轻叹口气,“她十八岁了,已经是大姑娘了,陛下定然是十分喜爱她,才会由得她现在还和你们一道历练,但也只是这两年的事罢了,待到朝堂稳定,必然还是要召她回宫,寻个文武双全出身不错的好郎君。”
“郎君?”沈重暄愣了一下,风月之事总是离他格外遥远,至少他自己从来没有主动想过,但清徵道君此时所说的“好郎君”,必然不会是褚晚真想要的那个“剑客”。
他一时有些为难,因为从来不曾考虑这些,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感到茫然,是父母之命来得重要,还是自己喜欢来得重要?
也不对,他没有父母,似乎不用担心这些。
——那孟醒又会怎样想呢?孟醒会替他张罗亲事吗?毕竟孟醒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师父,替他操办这些事也是理所应当......但是孟醒天生反骨,恐怕他自己都不愿随便找个姑娘糊弄,否则凭他的相貌名望,怎么也不会独身至今。
...那么孟醒会成亲吗?孟醒比他还要大七岁,早就是该成家的年纪了。
清徵道君一连叫了他好几声,都不见沈重暄反应,后者一脸凝重的神情,仿佛是在思考什么武道上的艰深难题,清徵道君也不便打扰,故只是安安静静地等他回神。
过了小半刻钟,沈重暄总算如她所愿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开口问她:“道君,每个人都会成亲吗?”
清徵道君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怀疑他是在暗示单身至今的自己,但清徵道君脾气好,只当他童言无忌,好言好语地解释:“大多数人是这样的,不过江湖人讲究自在随心,相对晚真那样的出身而言,江湖人更容易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那如果一辈子都没遇到心爱之人呢?”
清徵道君面上带笑,心中却是泣涕涟涟,更加确信这崽子就是在揭自己伤疤,但依然轻声地教育迷茫的少年:“那就一直一个人。”
沈重暄松了口气。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大概是担心孟醒会迎娶和褚晚真一样咋咋乎乎的女子,从而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吧。
清徵道君望他一眼,毕竟多活了十多二十年,这一眼就能看清他不少的心思,当即微微一笑,难得有些促狭地问:“你有喜欢的人了?”
沈重暄连忙摇头:“没有。”
于是褚晚真那声“就是喜欢嘛”的宣判锲而不舍地浮出他的脑海,愤愤不平地狂叫数遍,吵得沈重暄一阵头疼。
“喜欢也不用害羞,”清徵道君温柔地注视着他,轻柔道,“你母亲十二三岁就敢说自己钟情无悲,虽然现在看来只是稚子戏言,但她向来很大胆,贫道一直很羡慕她这一点。”
“娘做得不对,”沈重暄摇摇头,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但她和师祖至少看上去的确很般配。”
——而他和孟醒呢?...简直荒谬!
沈重暄恨不能使出一整套鉴灵,把那个揣着鬼鬼祟祟的念头的兴奋的自己立即斩杀。
“般配?”清徵道君笑了笑,“也许是吧。只是贫道以为,你是她的孩子,她本来就是风华绝代的女子——这种风华应当超出性别,她和守真君是同样惊世骇俗又惊才绝艳的人,而你比他们更加温柔细致,平心而论,你才十七岁,武功虽不比守真君酩酊剑这样的鬼才,却已是寻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若是你的话,会比无欢更加招人喜欢罢。”
沈重暄的头摇得更快:“我没有那些心思。”
可惜他越反驳,清徵就越笃定。
当年无欢多多少少有几分殉于情爱的意思,若不是对孟无悲的执念,如今的辟尘门掌门就该是无欢道君,清徵道君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到她的孩子重蹈覆辙。少年人的喜欢可长可短,可深可浅,但正是当年的清如道君小觑了无欢对孟无悲的执念才会导致那些悲剧的发生,清徵宁可误伤,也不愿意把沈重暄置身于危险之中。
沈重暄正发着呆,就忽然听见清徵问:“那姑娘年纪多大了?认识多久了?家里是做什么的?也是江湖人吗?你有没有和你家中长辈商量过?若是江湖人,就要由你师父去提亲,但你师父生性乖张,要过他那一关恐怕不易...贫道还没问你,那姑娘性情如何?她也心悦你吗?如果不是江湖人,就得央你叔叔伯伯帮忙,你家虽然颇有钱财,但你这几年钻研武道,恐怕也没怎么学习经商,将来怎么维持生计?万不可坐吃山空。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沈重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