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梅寻怒火中烧:“那他欠我们的人命呢?!”
“——随时可战。”
静悄悄的黑夜里,孟无悲来去无影,片刻之后,任凭闻梅寻如何破口大骂,都再听不见半句回应。
然而等他返回山中,萧漱华和孟浪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孟无悲只觉得霎时间阴寒遍身,但他来不及生出别的情绪,只来得及猛一回身,剑光掠过,恰恰停在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的颈侧。
闻竹觅动也未动,脸色苍白,见到他凌厉的眉眼,第一反应却是倏地笑出声来。
他抬起手,缓缓抵住玉楼春的剑刃,道:“抱朴子,别来无恙。”
“......”孟无悲收剑回鞘,冷冷地看着他,“他们人呢?”
闻竹觅眨眨眼,笑容更盛:“我们先把事情谈好,再去找他们,好吗?”
“贫道杀了你,再去找他们也为时不晚。”
“我在他们身边留了人,我一刻钟不回去,他们就是死,”闻竹觅无辜地看着他,“抱朴子神通广大众人皆知,但一刻钟您就能找遍这片山吗?”
孟无悲按着剑的手微微一动,忍着滔天怒火,道:“说。”
“萧漱华曾经是我师兄,对我多有照拂,其实要他的性命,我也很不忍心,可是姐姐心愿如此,我不能让姐姐难过。而且等他恢复清明,定然又要大开杀戒,彼时杀了三明的我就是他最大的仇人,我死倒是没关系,但姐姐势必会和他更加剑拔弩张,这样下去,他和姐姐都没办法好好收场。”闻竹觅故作苦恼地拍拍头,随后绽出一个笑容,“所以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抱朴子听了也一定会喜欢。”
孟无悲默默地看着他,脸色难看至极。
闻竹觅却对他恨不能生吞了自己的眼神视若无睹,仍旧笑意盈盈:“抱朴子,你我是在这场纠纷中唯二的第三阵营,敌意不要这么大。”
孟无悲凝视他片刻,似乎终于下定什么决心,缓缓垂下了眼睫。
闻竹觅轻松地笑了笑,仰起头来注视着孟无悲淡漠的眉眼,继续说:“天下人想要萧漱华的命,大多是由于他太强太张扬,现今萧漱华在众目睽睽之下败在您的手上,您就是新的说一不二的江湖第一。要想保住萧漱华,您就必须演好这位第一,而自古以来,能得人心的第一无非两类,要么如封前辈,众心所向,做出的决断都是人心向着的决断——要么就什么都别管,什么都不干涉,什么都不插手,只有您和任何人的利益都无关,他们才会放弃摆布您。”
“贫道需要保他。”
“是,正是如此,所以您不能接受他们要求的,杀了萧漱华。”闻竹觅笑得更欢,“因此我们需要想办法,在保住萧漱华的同时,把萧漱华摘出所有人的视线。他们想杀他是因为怕他,我们得让他们不怕萧漱华——但怕萧漱华身后的您。”
孟无悲心中微微一动,沉声说:“怎么做?”
闻竹觅道:“您希望天下安定吗?您认为萧漱华醒过来后,对天下是不是毫无威胁?而您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地制服他吗?——其实我很好奇,我一直以为萧漱华的武功会稍高您一筹,这次也是因为他没能舍得下手?还是您先下手为强,解决了他的大弟子...”
孟无悲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与你无关。”
“好吧。”闻竹觅也不生气,嗓音沙哑的少年接着自说自话,“我说过,我要姐姐活着,您要天下安定,所以抱朴子,我帮您震慑那帮蠢货,您也帮我解决掉萧漱华,如何?”
“解决?”
“只要保证他无法再对我和姐姐出手即可。”闻竹觅目光灼灼,言笑晏晏,“但您要想天下安定,也是一定要让萧漱华不能再有危险的。”
孟无悲霎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果然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可能。”
“必须可能。”闻竹觅道,他和孟无悲已经走出很远,这时忽然停住脚步,笑着说,“抱朴子,您以为我在领着您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拖延到这时就可以甩开我找到他们?”
孟无悲被他猜中心思,沉默不语。
闻竹觅摇摇头,笑容不变:“方向是错的哦。”
“萧漱华现在神志不清,他的两个徒弟都和他在一起,我来找您,是认可您和萧漱华的关系,希望您替他做出正确的决定。”闻竹觅竖起两根手指,徐徐放下其中一根,“要么,废了他的武功,要么...”
他放下最后一根,嘴唇抿出一抹乖巧的笑:“死。”
玉楼春唰然出鞘,而闻竹觅面不改色,平静地眨眨眼:“这是死路啊,抱朴子。”
孟无悲脸色铁青,闻竹觅依然步步紧逼:“快一点,抱朴子,再快一点。”
“您不也这样希望的吗?如果萧漱华永远这样疯狗似的四处滥杀,您不动手,他也会被天下人逼至绝路——就像薛灵妙一样。但您,不会也和江问知一样无能吧?”
“...为什么要找贫道。”
闻竹觅嘻然一笑:“因为封前辈去世那天,大家眼里的凶手原本应该是您啊,抱朴子。”
☆、97
萧同悲看见孟无悲远远走来的身影时,原本满是隐忍的眼眸陡然放出凶恶的光,若不是被两名身着欢喜宗校服的弟子压制住了手脚,他几乎恨不能暴跳而起,即便是以卵击石,也要跟孟无悲拼个你死我活。
“松开他吧。”闻竹觅紧紧地缀在后边,笑眯眯地摆摆手,两名门生应声松手,萧同悲果然猛地弹起,横冲直撞地朝孟无悲掠来。
孟无悲只一抬腕,轻飘飘地挡住他紧握的拳,再一曳掌,便化去他大半力道,任凭萧同悲摔在一边,闻竹觅则信步而来,望向昏迷不醒的萧漱华,忽然笑道:“这样不设防的师兄真的很可爱。”
“他怎么了?”
“也许是癔症太重?似乎力竭之后就会对任何人都言听计从,很轻易地就能点到他的睡穴呢。”闻竹觅低声笑了笑,“也可能是,心志三四岁的师兄的心里,闻竹觅还不算是敌人。”
孟无悲冷冷地睨他一眼:“你没资格。”
闻竹觅轻轻颔首,平静地说:“您教训得是。”
萧同悲几乎不被他们放在眼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再如何张牙舞爪,也始终只是个小孩子,即便是不通武功的闻竹觅,有两名门生护着,他也丝毫不能近身。
萧漱华和孟浪并肩躺在不远的雪地里,萧漱华的双手手腕缠纱布,丝丝点点的鲜血沁出来,晕在雪上,鲜艳至极,而孟浪的身上已经满覆薄霜,他刚才拼尽一切地抱着孟浪,也没能再渡给他哪怕一丁一点的温暖。
他再怎么少不更事,这时也隐隐约约有了感觉,他的元元再也回不来了。
萧漱华这两年常常走丢,谁也摸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发疯,孟浪从来不敢离他太远,今晚也不例外。萧漱华走后,那个和他一样装睡,却选择了尾随萧漱华离开的孟浪,再也没和以前一样,在天亮之前,领着走失的萧漱华,哼着小曲叫他起床练武。
萧同悲感到很难过,他努力地眨眼,似乎一闭一睁之后,又会看到孟浪在灶前忙碌的身影。
可他眨了千百次眼,眼睛又干又涩,酸痛得要命,眼前的风雪还是风雪,归人却再也没归来。
“抱朴子,请吧。”闻竹觅微笑时再次眺见天边高悬的月亮,不自禁地摇摇头,侧身时问,“您说,这雪夜还要多久才会过去呢?”
孟无悲和他错身而过,闭口不言,眼神淡漠如月,一身的孤高和凛寒,更胜漫天的风雪。
闻竹觅的笑容半分不减,等了片刻,便扭头去看萧同悲,笑着问:“你叫萧同悲是吗?同悲,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萧同悲也冷冷地看着他,但他不如孟无悲那样平静,一双眼眸通红如血,手心的冻疮已经被他掐破,正滴着腥红的血。
闻竹觅讨了个没趣,兀自摇摇头:“这雪夜不过去才好,有月亮的地方才有师兄。”他忽然想起什么,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孟无悲,意有所指地再道,“可惜,日月不同天。”
在场的所有人中,最平静的始终是孟无悲,他既不如闻竹觅那么聒噪,也不像萧同悲那么绝望,他沉默得像是等待着厚积薄发的古钟,淡淡地试过萧漱华的呼吸,又把上他的脉门,确定萧漱华身体几无大碍,才站起身子,开口道:“假如贫道此时反悔呢?”
闻竹觅神情不动,定定地看着他:“那么我会死。”他顿了顿,“可又如何呢?”
“......”孟无悲同样回眸看他,“你不怕死?”
闻竹觅摇摇头,终于收起一直不曾消失的笑容,这还是孟无悲第一次看见他不笑的模样,这孩子从当年追杀萧漱华时的第一次见面,就一直挂着轻轻浅浅的笑,不亲近也不疏远,孟无悲不觉得有多特别,但他的确从未见过闻竹觅不笑的样子。
“我没有武功,很多想要两全其美的事就只能铤而走险,正如您想同时保住天下和师兄,我也希望姐姐和师兄都能平安喜乐,余生顺遂。我的提议确实会伤到师兄,但我不能拿姐姐的性命冒险,您也不能拿天下人一起冒险。”闻竹觅停下片刻,轻声说,“您亲眼见过封前辈的死亡,诚然,那是我做的手脚,但宋前辈、清如道君、恭王府,还有这十三州里数不尽的亡人,无一不是师兄的手笔,他的罪行早已罄竹难书,若我不想保他,大可直接带他离开,不过是一个几不设防的师兄,姐姐想要手刃他的渴求,已经两年之久了。”
“你为什么想保他?”
闻竹觅这一次沉默了许久,久到孟无悲以为他想要回避,才听见闻竹觅的声音轻如蚊讷:“闻栩对我做那种事时,师兄救过我很多次。”
孟无悲按着玉楼春的手猛地一颤,连带着他的呼吸也颤抖起来,他深呼吸了几口,才忍住心里汹涌的怒火,问:“怎么救?”
“...师兄和姐姐,是对我最好的人。”闻竹觅说,“抱朴子,人心不足蛇吞象,您今日狠不下心,来日众人来犯,您真的能一夫当关?——那时候,他们会逼师兄死。”他转头看向萧同悲,低声说,“他确实天赋很好,可是‘萧’这个姓氏,就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到那时,您谁都护不住。”
孟无悲还想再说,萧同悲却已率先打断他们,脸色阴沉地问:“元元是怎么死的?”
闻竹觅饶有兴致:“元元?”
孟无悲不语,沉默地抽出玉楼春,破风一斩,凌厉的剑气冷若寒霜,但萧同悲依然通红着眼,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孟无悲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贫道杀了他。”
闻竹觅的眉梢挑了挑,他刚遇到萧漱华时,萧漱华可不是这么说的。
萧同悲立时弹起,疯了也似地向他冲来,孟无悲眼里寒光一闪,就知道萧同悲这一次摸出了什么匕首一类的物件——但即便如此,萧同悲的身法在他看来依然太慢,慢得好像颠簸学步的幼儿,他甚至感到失望,萧漱华倾囊相授的两年,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废物。
于是下一瞬,气势汹汹的萧同悲已经重重地跌倒在地,他身后站着不知何时挪身过去的孟无悲,犹然抬着尚未收回的腿。
孟无悲掸去衣摆的灰尘,平静地放下腿,轻轻踩了踩萧同悲的脊背,压低声音道:“记住你现在的无力罢。”
萧同悲挣扎着扭过头,眼中映满孟无悲那双无悲无喜的眸,突然不合时宜地感到一阵胆寒,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一把凛冽的剑,却不知道那到底是萧漱华的桂殿秋,还是孟无悲的玉楼春。
——或者,是萧漱华的孟无悲。
闻竹觅使了个眼色,两名门生立刻扶起地上的萧漱华,但萧漱华的睡穴点得重,即便是这样的动静也没能把他吵醒,孟无悲收回手中的玉楼春,快步走去把他横抱在怀里,横眼望向依然呆在原地的萧同悲,漠然道:“把你师兄带上,寻个好地方埋了。”
萧同悲愣愣地:“埋了?”
“同悲山罢。”
萧同悲收回眼神,低低地应了一声,从雪地里爬起来,一把拉住孟浪的衣襟,那股刺骨的寒冷趁机钻进他的手心,但他更不舍得松手,仿佛被孟浪身上的霜雪粘住了手一般,一步一步地,坚定地把他搂回怀里。
他本来想效仿孟无悲的动作,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抱起孟浪,最后只能艰难地拖着孟浪,尽力地跟紧孟无悲。
萧同悲想,孟无悲所说的记住现在的无力,是否也包括现在亲眼看着孟浪的衣衫被磨破,他依然无力抱起孟浪的绝望呢?
闻竹觅站在他们身后,遥遥地看着两点逐渐远去的身影,脸上终于再次挂上惯常的笑容,唇间悄悄地抿出“谢谢”二字,同样领着两名门生,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两路人仿佛只是偶然的交错而过,那一夜寒彻人心的雪里,抱朴子的盛名就此奠定,然而盛名背后,是永不停歇的风雪,和不知尽头的月夜。
这一切的秘密,经年之后,也再不曾被人提起。
但对于萧同悲而言,这一夜最大的秘密,竟然在于从此之后,知道“李元之”的活人,终于只剩他一个了。
从此只有他知道,有个叫李元之的羸弱书生,演了三年孟浪,两年孟郎,从荒芜中追着月亮而来,在雪地里为月亮而死。
这便是你的道吗?元元。
“如果说是你断了他手筋,他会恨你。”
“他本来就恨贫道。”孟无悲在同悲山上放下萧漱华时,眼睫颤得像振翅欲飞的蝴蝶,他在心里补充:“但恨比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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