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凝滞的云霭忽而散却,原是桂殿秋倏然出鞘,剑光与剑鸣并起,仿佛镜璧湖月、空谷龙吟,萧漱华的剑法从来精绝狠辣,尤是小荷剑最以奇诡邪肆闻名,在他手里更是如虎添翼,但见剑尖微抖,自在如风,却没向着三人中最最急躁的宋明庭,而是直往宋明昀的咽喉奔袭而去。宋明昀当即横刀来挡,宋逐波也未示弱,长刀起落,别有一番少年人的慷慨。
但萧漱华天生的怪癖,挑准了谁便缠着咬,因此只是侧身轻闪,避开宋逐波扑面砍来的刀,抖剑再出,依然是朝着宋明昀的命门。
刀法本来讲究精炼简绝,然而萧漱华近年都与孟无悲缠斗,偏巧辟尘十九剑也是一般无二地追求大道至简,早就对这类招式的破绽烂熟于心,因此宋明昀父子落在繁复纷杂的小荷剑中,早就被强行逼进了他的节奏。
宋明昀行走江湖多年,不过须臾便察觉态势不妙,当即猛一甩刀,果然将附在其上的桂殿秋也逼走几步,此时萧漱华藏在刀光剑影之后的脸上却是笑意更深,微一抬腕,袖中陡然射出数枚银针,宋逐波瞳孔一缩,立刻曳刀来挡,然而那针生得极细,他眼光远不如宋明昀的毒辣,即便全力格挡,也还是错过几枚,堪堪被一枚银针钉入右肩胛,握刀的手也随之卸力,酸麻不堪。
“叔父——”宋逐波失了气力,下意识地回过头,他已败下阵来,若再恋战,势必要被萧漱华赶尽杀绝,但宋明庭不知为何一直不曾出手,他虽然和这位叔父关系疏远,但也不至于完全忘了对方的存在,一见萧漱华步步狠逼,和宋明昀战得势同水火,难分难舍,心里便只顾着怎样助宋明昀一臂之力。
然而宋明庭却像刚刚回魂一般,周身一震,傻愣愣地看着他:“嗯?”
“叔父,你...”
向来急躁冒进的宋明庭却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似笑非笑道:“这不是兄长和萧漱华的单挑吗,我哪里好插手?”
宋逐波一愣,来不及回味他那抹笑里的含义,那边宋明昀不过近百招,竟然已现出颓势,直被萧漱华撵着压制。孟浪早就找了处草丛蹲着,生怕被宋逐波等人想起,当做人质来威胁——事实上宋逐波竟也当真反应过来,立时去拉宋明庭:“叔父,你快把他抓过来。”
孟浪登时作势要跑,却听宋明庭意味深长地开口:“都说是他们单挑,你干嘛和一个普通人过不去?”
——这时即便是事不关己的孟浪,也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萧漱华全然不知那边的形势,他与宋明昀这样的高手作战也是险象环生,难有半分玩笑的心思,过了几百招才险险借着轻功优势逼出宋明昀的破绽,眼瞧着就要一剑刺去,却听那边孟浪一声振聋发聩的惊叫:“——师父!”
萧漱华睬也不睬,孟浪本来就是他的拖累,死乞白赖跟着他而已,若不是怕被人说是他养的情人,他连施舍个徒弟的名分都懒得。
但宋明昀却是福至心灵,莫名地回过头去,他目力极好,只一眼就看清了那边的状况,当即不顾萧漱华长剑在前,气得青筋毕露,暴喝一声:“宋明庭——!”
萧漱华险险被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吓了一跳,侧脸躲开宋明昀飞溅的唾沫星子,不知为何,桂殿秋愣是在空中一闪,堪堪避开宋明昀的心口,只是刺进肩胛。
宋明昀向来斯文儒雅,无论本质是怎样的人,脸上是一定装得最最道貌岸然的,能让他愤怒到这种地步,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萧漱华刚下决断,甚至来不及拔剑,宋明昀已经忍着剧痛抽身而出,飞身夺步向着宋明庭奔去。萧漱华眯了眯眼,这才看清,那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宋逐波竟被宋明庭制在刀下,那刀光夺眼得很,看上去像是小少年孱弱的身躯背着一把难堪重负的巨刀。
孟浪也全不见了之前气定神闲的假样,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无措地望向萧漱华,喊他喊得嗓子都破了音:“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萧漱华默然片刻,随手甩掉桂殿秋上残留的血水,寥寥几步走去孟浪身前,横眉冷眼地打量宋家如今的局面。
宋明昀被他重伤,虽不至死,暂时也没法教训宋明庭了,而宋逐波早就被他那枚银针扎中穴位,没个一天两天别想恢复如常。
萧漱华定了定神,心里替宋明庭叫了一声好。
够不要脸、够不要命!
宋明庭咧着嘴,兴奋不已地冲着宋明昀笑。
分明经过一场厮杀的是宋明昀,可他喘气的声儿一点不比宋明昀小。
“哥,你回来干嘛?”
宋明昀压抑着滔天的怒火,竭力按着伤处,颤着声道:“你想做什么?你放开小七!”
宋明庭晃着脑袋,得意洋洋:“哥,不行啊,小七太厉害啦,我管不住他。”
“你!”
“你让小七跟着血观音这么久,现在是不是很满意?”宋明庭依然咧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啊,你看看,这孩子才多大点,十三?还是十四?跟着血观音可真是受益匪浅,你看见了吗?他挥刀已经有几分辟尘门的意思啦——跟血观音的杀名真是相去不远,这么厉害的辟尘门,怎么舍得避世呢?”
宋明昀沉着脸色,却没精力和他周旋,冷冷地呼喝道:“小七学成什么样也是宋家的孩子,你放开他!”
“不止吧。”
宋明庭笑意深深,轻言细语地补充:“再给他四年?五年?他就会超过我这个废物弟弟——你记得当年抱朴子对他的评价吗?十年,足以赶上那时候的抱朴子。我可比不过抱朴子...哥,你不能这样啊。不能你做完家主又让你儿子做,你看看我这个弟弟,你看看我的儿子...哥,你太偏心啦。”
孟浪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萧漱华的袖子,耳语道:“师父,你不帮他们一下吗?”
萧漱华看戏看得兴起,被他拉了个猝不及防,立时冷下脸色,不悦道:“本座有这么无聊?”
“可那个小孩儿不是和你...”
“他是孟烟寒的崽子,管本座屁事。”萧漱华顿了顿,“没杀孟烟寒已经是冯轻尘那不长眼的东西自作主张了,烦。”
孟浪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言。
“...你直说吧。”宋明昀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萧漱华那一剑捅得不浅,好半天都没止住血,他暗觉自己已经撑不住多久了,“宋明庭,你想要什么?”
宋明庭拍了拍手,似乎是欣慰宋明昀能有这么快的反应,下一刻他便从怀里摸出两枚药丸,通通递给宋明昀:“你一颗,小七一颗。解药我会每月供上,若是你们对我下手,或者脱离宋家,到了时间就会毒发身亡。”
宋明昀恨恨地咬紧牙关,伸手接过,眼前的宋逐波低垂着头,虽然睁着眼,显然还有意识,但看上去已是了无生气,连多余的挣扎都疲于再做。
“...小七,看着我。”宋明昀垂下眼,宋逐波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应了一声,宋明昀把一枚药丸塞进嘴里,一仰脖便囫囵吞下。
宋逐波的眼眸安静得像是一汪枯潭,只是沉默而专注地看着宋明昀咽下药丸,眼神里没有不解也没有痛心,只是平平常常的冷漠和克制。
宋明昀看着他最最疼爱的儿子,他的确对宋逐波寄予厚望,宋明庭所言非虚,每一句都是真的,他一直都希望在他之后,宋逐波能够直接挑起家族的大梁。
宋逐波动了动唇,没出声。
萧漱华在旁边看戏,忽然以无人不能听见的声音扭头和孟浪说:“你说这傻子是不是有病,乖乖等血观音给他买糖吃不好?非得到处跑,哈,那女人最小心眼,铁定气死了,没八百里加急追过来杀人都算感情深厚咯。”
孟浪温声道:“若是孟女侠知道这些事,恐怕不会高兴。”
“你管她高不高兴?”萧漱华无所谓地吹了声口哨,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漂亮的牙,“她那种人,朝不保夕的,爱也好恨也好,一眨眼就过了。你等着瞧,明年这时候,她能记得宋七算本座输。”
宋逐波抿紧了唇,果然没有出声。
孟烟寒当然不会记得宋七。
孟烟寒根本不认识宋七。
她只会记得有个抠门小气的鸡毛崽,不约而来,不告而别。
宋明昀闭上眼,沉重地喘了几口气。
——如果没有今天、如果没有今天,即便他仓促离世,小七也已经和血观音交情颇深,即使宋明庭再有造反的心,血观音那样重义的人,必定会出手助小七一力压下。而血观音出手了,抱朴子也不会坐视不管,随之而来的守真君...他原本计划好了要给他儿子最妥帖、最细致的一切。
都是他识人不清,都是他好大喜功。
都是他,自作聪明地害了他的儿子。
“小七,吃吧。”宋明昀低下头,痛苦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接着他抬起头,注视着宋逐波,“吃吧,爹尝过了,不苦。”
怎么可能不苦?
可他不能不自食苦果。
宋逐波眨了眨眼,宋明昀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泥污,顺带着用手指一推,将剩下的那枚药丸送进他嘴里。
宋逐波果然乖乖地一咽,没有作声,安静得和之前每一次听从安排无异,毕竟他自出生,就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接近孟烟寒,还是离开孟烟寒,还是吞下这枚毒药。
☆、81
坊间的风言风语总是如此,皇帝的政令还得层层推行,守真君重伤宋家父子的消息却能飞快地传遍十三州。
萧漱华独来独往,从不在意别人对他评头论足,听见了略施惩戒,没听见的就当不存在,孟浪也不是喜爱义愤填膺的那类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去那座刚有名字的山头,一路也没敢多问半句。
直到走至山脚,萧漱华突然停住步子,扬手丢给他一只钱袋。
孟浪下意识接住,乖乖地捧着,脸上却全是茫然。
“...你,”萧漱华对上他那张傻不愣登的脸,不由自主地噎了半晌,才擦了擦自己的鼻尖,“你去买些东西,你跟那只狗崽子总得吃饭吧。”
孟浪如蒙天恩,猛地红了眼圈,就差涕泗横流地去拽他裤腿:“是!”
萧漱华最受不得别人这样,他连救下孟浪都是因为孟浪的仇人刚好跟他擦肩而过,刀上的血滴落下来,不慎脏了他的鞋面。
孟浪欢天喜地地置办东西去,萧漱华不可能等他,索性自己踩上山路,只不过放慢了步子,随便孟浪能不能跟上。
萧漱华自认还算个不拘世俗的人,虽然诸多人斥他骂他,但每当他怒火中烧,又会发现这些人都无一例外地惧他畏他,生怕被他揪住尾巴。若要把每个说过他坏话的人都送去见阎王,萧漱华暂且没这闲工夫。他一路杀上华都,也不过是想逼孟无悲再露个脸。
除了闻栩,他实在没心思刻意杀谁。况且宋家人给他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他拍手叫好还来不及,放他宋明庭一马又有何不可?
只不过宋明庭的确让他刮目相看,如果不是宋明昀已经耗去他大半心力,或者他真要起点杀心,恐怕那一班子宋家人一个都留不下。
他满脑子乱麻理不清楚,暂住的山洞却已近在眼前,萧漱华停了步子,听着里边窸窸窣窣的细声,突然不太想进去。
但他好歹还是进去了。
洞内还是他一天前随手抓的垫地的干草,以及干草上端正坐着的小孩儿。
萧漱华捏了捏鼻梁,抱臂俯视着那个多半是一天没动的小屁孩,突然有点好奇孟烟寒捡到宋逐波时是怎么个模样。
反正这小兔崽子到现在都没跟他说一句话。
呵。死小孩儿。
他俩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天,萧漱华自觉幼稚,回过头不想理他,走去一边俯瞰山间层层叠叠的密林,这时无风,天地间便像定格了一样,山林毫无动静,他身后的小兔崽子也没动静。
萧漱华不算很喜欢安静的人,他突然有点想念冯轻尘,或者孟浪也行。
好在孟浪当真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一张细眉杏目颇有点女气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无比。
“啧。”萧漱华偏了偏头,朝他抬了抬下巴,眼神转向洞里仿如石雕的小孩儿。
孟浪连忙把东西撂下,走回山洞,喘着气逗小孩儿:“你在等我们吗?有没有遇到危险呀?我们师父特别厉害,你以后不用害怕。对了,有什么想吃的吗,师兄去给你准备?”
萧漱华眯起眼,不合时宜地打断他:“你们师父?”
孟浪一愣,小心地望向他:“呃,师父您,不打算收下他吗?我以为...您之前说他根骨绝佳...”
萧漱华朝天翻了一眼,冷笑道:“你看他这态度?”
孟浪还算是自己粘上来的狗皮膏药,这小孩儿算什么?不过是路上遇到的小乞丐,奄奄一息要死不活的时候被孟浪这观世音转世给救了一命,之后就死活要带着小孩儿跟他讨生活。根骨绝佳是他说的不假,萧漱华平心而论也确实认可这崽子根骨不错,可他又不开武馆,根骨不错自己拜师去,管他屁事。
孟浪连忙捅了捅小孩儿的腰窝,这孩子不爱吭声,但还算有点本能,下意识地躲开他的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就盯着他看。孟浪小声和他耳语:“你快认错啦,师父很喜欢你哦,你这样他会难过的。你不会说话吗?不会说话就去拉一下他的衣角,师父人很好的,心地很善良,会留下你的。”
萧漱华险些再翻一眼,疑心孟浪是在说什么笑话,难道他跟孟无悲翻脸就是为了来这儿拖家带口的等孟无悲祝他阖家平安吗?
但这回没等他再开口,小孩儿已经飞快地喊了一声:“师父!”
孟浪喜极而泣:“师父、师父你听,他会说话!”
萧漱华:“......”他在心里骂了句,有病。
孟浪可比孟无悲心慈一百倍,孟无悲那是大爱,为天下太平铲除奸佞,孟浪就不一样,孟浪是从自己身上剜下肉来也要喂活小乞丐,真遇上凶神恶煞的歹徒又只敢哭天抢地地撒腿乱奔。
但在萧漱华眼里都是有病,每一个都病得不轻。
孟浪又和小孩儿咬耳朵,笑着问他:“好乖好乖,现在师父不会赶你走啦,你声音真好听,对啦,你有名字吗?”
萧漱华快听不下去,忍着怒火开口:“孟浪,去做点吃的。”
gu903();“哦好的!”孟浪转身从包裹里抓出一把长线,又在地上找了根断枝,“我刚才看见那边有条小河,师父你照顾一下师弟吧,我去钓几条鱼回来,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