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晚真却显然没这打算,收拾好了程子见又朝冯恨晚冷冷看去,暗讽道:“本殿还以为冯前辈是侠肝义胆之辈...哼,果然体面。”
冯恨晚睬也未睬,只安安静静盘腿坐着,低眉垂首,不发一言。
沈重暄一路贴着陡峭的山壁飞速而去,然而夜色苍茫,沈重暄只觉他跑了有千万年之久,才总算听见一点细微的铿锵铮鸣。
那是一地惨淡的月色,沈重暄借着薄光,依稀可见缠斗着的一玄一白两道身影。孟醒道冠都已被萧同悲一剑挑落,摔在一旁泛着莹润柔和的光,而孟醒也全无素日霞姿月韵、云淡风轻的宁静温和之感,白衣染血,酌霜剑殷红的剑佩反倒更显冶艳。
萧同悲情况亦不算好,但他毕竟内力更胜一筹,因此看不出多少狼狈,归元剑依然从心而动,横披斜掠之间,剑气浩然正大,虽只剑光两道,却胜似天罗地网,朝着孟醒兜头罩去。孟醒当即举剑当胸,并指抵剑,硬生生地扛住那一道至盛至炽的剑光,而萧同悲并未就此停手,一把归元剑舞得赫赫生风,剑气激起尘烟数尺,连带着孟醒被他逼得后退的每一步都踏起尘土飞扬。
再一道剑光临至,孟醒终于咳出一大口鲜血,血色就此喷溅在酌霜剑身,而他周身气力卸如江海退潮,身子猛然飞出,狠狠砸在身后的山岩之上。
沈重暄身在一片深林边缘,伏于一块怪石之后,他不敢出声惊扰了孟醒,致使孟醒分心绝不是他心中所愿,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同悲的剑尖直向孟醒平递而去,孟醒背抵山岩,避无可避——萧同悲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纵是同样面如金纸,却也准确无误地将归元剑送进孟醒心口。
然而他的剑再也没有逼近分毫。
沈重暄飞身窜出,双手紧紧攥住他的剑,剑锋便堪堪破入孟醒胸口皮肉,细小的血流缓缓渗出,同沈重暄手心涌出的顺着剑身下淌的滚烫鲜血混在一起,悄然滴落在孟醒的白衣之上,化作一大片殷红。
“......”萧同悲面色发白,他的黑衣粘在身上,稍微一触也同样会发现他浑身是血。
孟醒颇为疲倦地睁了睁眼,他的后脑勺撞在那块巨石上,这时正觉一阵头晕目眩,血色敷满他双眼的睫羽,定了定神,孟醒道:“让开。”
“不。”沈重暄强行施展轻功,脏腑又被伤了个彻底,这时内力逸散,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将他筋脉都快撕裂,但他依然强行咽下喉腔涌上的血,含着满口腥甜,艰难道,“我不懂规矩,不让。”
萧同悲看出他后力不继,微微沉腕,试图将剑再送入几寸,奈何沈重暄虽连身形都站不稳,手却死死地攥着,归元剑的剑刃深深地嵌进他血肉之间,已在他手心留下深可见骨的伤,每动一下,都是在毁掉他这双拿剑的手。
“......”萧同悲压下心头杀意,耐心道,“你也可杀我报仇。”
沈重暄摇摇头:“我是要阿醒活。”
孟醒忍无可忍,艰难地抬起手去掰他握剑的手,他一动作,心口的伤便裂开更多,血水汩汩地流下,孟醒却全然不顾,只恶狠狠道:“滚!...你且、且带着晚真习武。”
沈重暄并不看他,只留给他一道雪白的背影:“师父,二殿下刚拜你为师,出这样的事,于她不公。”
“即便只是为二殿下,也请师父负一次责罢。”
孟醒微微一愣,又听沈重暄向萧同悲义正辞严道:“萧前辈恨我师祖,可我不仅是抱朴子徒孙,还是血观音的儿子,既然我娘和师祖师出同门,萧前辈杀我,才更合情合理。”
“况且我无亲无故,远房叔伯只会以为我也是在阳川被贼人所害,绝不会深究,可为萧前辈省去很多麻烦。但若是动我师父,二殿下心性矜傲,必会追究到底,萧前辈后患无穷。倘若前辈一定要平心中怨气,杀我便是,重暄绝不还手。”
沈重暄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着萧前辈:“求前辈,网开一面!”
萧同悲抿了抿唇,不及多言,却见孟醒死死地盯着沈重暄,眼尾显然有泪光晶亮。
“你不报家仇了?”
沈重暄身形微僵,轻声道:“我信师父。”
孟醒终于挣扎着出声,骂道:“屁!你、你自己的仇...”
他话未说尽,却听萧同悲打断他说:“我和你无仇无怨,你且让开,否则我便是废了你这双手,也绝不会留他性命。”
“......”沈重暄沉默片刻,声音掷地有声,“那请前辈,把我性命一道拿去。”
“闭嘴!”孟醒气得浑身发颤。
萧同悲眼神微暗,手中剑再度递入一分,沈重暄手心的血已在剑上抹长寸余,白亮的剑身生生被他涂上一层殷红。
沈重暄几近哽咽,双膝猛地跪下,滚烫的泪滴在归元剑上,堪堪晕染了几分血色。
“求您了...求您......”
孟醒瞑目,右手摸索着探向落在身边的酌霜,不等沈重暄反应过来,酌霜剑的剑刃已贴在他颈侧,甚至切入三分血肉。
沈重暄愣愣地回过头来,脸上血色全无。
“把手松开。”孟醒气若游丝,话还说得咬牙切齿。
沈重暄只得乖乖松手,手掌的剑伤还牵着一道血丝,连着归元剑上一汪粘腻的血色。
萧同悲久不言语,也未再动剑。
孟醒仰面喘着气,他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从来没什么好怪罪的。
他避战是因他想活,但他想活绝不会凭出尔反尔来苟活。
“动手吧。”孟醒睫羽垂下,气息奄然,唇还不自知地轻轻颤着,不知是吃痛还是在说些什么。萧同悲顿了顿,出声道:“你可有何遗言?”
孟醒掀了掀眼睑,余光掠过满面涕泪的沈重暄,轻轻笑了数声:“这么好?”
“没有就算了。”萧同悲也暗自懊悔自己多嘴,握着归元剑的手微一用力,作势便要洞穿孟醒心口,孟醒忙道:“有。”
“能不能请同悲兄...收元元为徒?”
孟醒咳了几声,心口的伤又漫出一层血。
沈重暄愕然抬眸,连萧同悲都被他此言惊了一瞬。
“燕还生...和封琳,必知沈家。”孟醒顿了顿,又像在思考自己先前的各种揣测,力图在这时候全都告诉沈重暄,“浮屠...去求晚真,释莲深不可测,不可正面交锋。还有程子见,杀了他。”
沈重暄动了动唇,却未开口,又听孟醒似乎叹了口气,他这会儿像是回光返照,面色竟还红润了些,话也更多,轻声笑道:“鉴灵教不完了,好好学小荷剑...同悲兄不肯,就去求清徵道君,你娘也是辟尘门人。冯恨晚会帮你的。”
他停了停,良久道:“还有封琳......需设防。”
沈重暄泣不成声。
萧同悲问:“还有吗?”
“......”孟醒止住还想再说的话,他又感到一阵疲倦,轻轻道,“为师不像你师祖,没给你留什么祸患,你也不必报什么仇。”
“好好长大。”
☆、50
沈重暄回到问停山上时,天色大亮,褚晚真坐在他房间门口,不由自主地绞着手指,一见他回来,便快步走上前去,焦急道:“怎么样了?师父呢?——你说话啊,沈重暄!”
沈重暄看她一眼,轻道:“殿下今后跟我学武,或者回宫去。”
褚晚真这才注意到他一路浴光而来,背后却伏着个人,沈重暄抬头时,侧脸犹在那人脸庞蹭过,褚晚真伸手去抓,却被沈重暄猛一退身,堪堪躲过:“殿下去换一间房罢。这间的门被我弄坏了。”
“方才碧无穷沉着脸回来,受了好重的伤。是不是师父赢了?到底怎么...”
沈重暄极疲倦地掀了掀眼睑,觑了眼一旁沉默不言的封琳,哑声道:“阿醒得休息。”
“你给我说实话,沈重暄,师父他到底......”
沈重暄略略扫视四周,他背上的人全无动静,生死不明,而冯恨晚和岑穆早便不见,这时还在的竟然只剩封琳释莲和褚晚真三人。
直到他背上的人缓缓舒出一口暖气,呼吸平稳而绵长,喷洒在沈重暄的脖间,烫起他心中一大片久违的狂喜。
“唔。”沈重暄心平气和,对上褚晚真满是关切的眼,轻声道,“阿醒无事。”
褚晚真愣了一瞬,喜极而泣,封琳眼中也陡然放出亮眼的光芒。
“好好长大。”
孟醒瞑目时,是真心实意地等死。
他眼前甚至当真仿如走马灯一般,历过二十年里的各色悲欢。
幼年的他穿着一身绸缎制的衣衫,宝冠博带,听着周围人变着法儿的夸赞,直到傅锁秋手中双剑落地,蹙眉苦笑,在血泊之中将他交予一身白衣的孟无悲。他在孟无悲身后俯视红尘,坐观天下,而后封琳朝他伸出手,冯恨晚向他敬一碗酒。后来他在冰天雪地里拜别他师父的孤冢,在草长莺飞的阳春里遇到沈重暄,三年如影随形,柴米油盐的琐碎里又从来不缺因他而起的刀光剑影。
好好长大,好好活着,好好老去。
孟醒忽觉心口一痛,却是萧同悲蓦然抽剑还鞘,面如冰霜地抬腿踢开那把原本比在孟醒颈侧的酌霜剑。
酌霜剑孤零零地落在三尺开外,孟醒抬起眼来,满头雾水地望向萧同悲。
归元剑嗡鸣一声,萧同悲依然冷着眉眼。山风从他身前扑来,将他周身的血腥味儿送到孟醒鼻端。
“萧、萧前辈...重暄多谢前辈!”沈重暄忽然明白什么,狠狠地向他磕了一记头,额头重重地砸在嶙峋的怪石之上,他似乎听见萧同悲叹了口气,又似乎只是冷风过境。
萧同悲没有回头,他也走得艰难,但他脊背永远挺直,如他鞘中那柄宁折不屈的归元剑。
“萧某不杀无剑之人。”他一字一句地说,又像亡羊补牢般接道,“下不为例。”
孟醒昏睡了整整三日,沈重暄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照顾,褚晚真生来便是被伺候的,只能有心无力地被沈重暄挤开,直到沈重暄内力枯竭的事被冯恨晚发觉后强行摁上床榻,褚晚真怀疑自己连靠近孟醒三尺以内的机会都不会有。
第四日孟醒醒过来时,床边守着的正是褚晚真。
“师父!”
小姑娘早乖乖换上了女装,她确生得美,眸若剪水,眉如远山,仿如芙蓉蘸水,新月出云,孟醒被她这一声叫唤逼得长眉轻蹙,又迷迷糊糊地惦记着小徒弟自尊,缓缓舒开眉宇,应了一声。
“师父喝不喝水?”褚晚真早就屏退了左右,一心想给孟醒留个好印象,当即端来一杯茶,孟醒只一眼便看出小侄女的热心,不便拒绝,只得就着她手里的杯盏浅抿一口,聊作润喉。
孟醒失血过多,身子还虚得很,眼前犹且一阵一阵地发黑,脑中倒是渐渐清明,开口便问:“元元呢?”
褚晚真愣了一瞬:“元元?”
“你师兄。”
褚晚真恍然大悟:“师弟啊,他在隔壁房间休息呢。”
孟醒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师弟?”
褚晚真嘻嘻笑道:“对啊,我问过他们,师弟才十四岁——师父,我十五了!”
孟醒:“......好啊。”
孟醒哭笑不得,又听褚晚真噘着嘴不大乐意地控诉:“师父也真是,刚醒过来就问他,您昏了整三天呢!这三天...这三天,我也有这么一天是不吃不喝照顾您的啊。”
“一天?”
褚晚真闷闷不乐:“前两天是师弟拦着我!就知道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呸!男男授受就可亲啦?”
许是她说得太真情实感,孟醒又对沈重暄了解非常,竟当真仿佛见到了沈重暄说着同春风一般的笑,说着与凛冬无二的话,把前来探望的小可怜顺宁公主死死拦在门外的模样。孟醒笑道:“你别和他计较,他是对我过分依赖。”
他话音未落,听得冯恨晚阴阳怪气地在门外一声吆喝:“哟——本座就说大清早的,谁敢这么不知趣,隔壁屋还躺着人呢,那小嘴叭叭地还怪会说道。”
褚晚真笑容立时垮下,居高临下的傲气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冯恨晚见死不救的事实,尽管更让她难受的是她的无能为力。
冯恨晚推门进来时,孟醒半倚在床榻,依然病容苍白,满屋子盈满药味儿,冯恨晚一把捂住鼻子,戏谑道:“让本座来看看,这是哪家病妹妹啊?生得美不美,经得起碧无穷几剑呐?”
“少说几句。”孟醒被他惹得发笑,却懒得斗嘴,“元元如何了?”
冯恨晚道:“不急,还有气。”他停了停,又道,“你鉴灵剑诀第几重了?”
“太久没练,先前是五重,第六重始终受内力桎梏,怎么?”
冯恨晚冷笑一声,酸不拉几道:“你醒了就试试吧。”
孟醒愣了愣:“莫非这次死里逃生,还有什么机缘?”
“你机缘可不是死里逃生。”冯恨晚从腰间拽下一只酒葫芦,朝嘴里灌了几口,笑道,“你以为你怎么三天就能醒?你那好徒弟可真是暴殄天物,独一无二的灵妙度厄丹,愣是被他塞给你,吊足了一口仙气。”
孟醒更是愕然:“灵妙度厄丹?——什么东西?”
冯恨晚:“......”
宋逐波得知灵妙度厄丹就这么被沈重暄一把喂给孟醒时,寒水煞本尊并无多言,只是擎着问寒刀的手越发地紧,岑穆只疑心这位恐怕已在心里左手孟醒右手沈重暄打包一块儿从问停山山顶丢下去喂鱼了。
但沈重暄倒无甚悔改之心,振振有词道:“阿醒有用。”
宋逐波牙齿咯咯作响,以生平最大的耐心道:“你就算是拿来给自己恢复点内力,它也算有用。”
沈重暄笑说:“那我拿来救师父,又有何不对?”
宋逐波无话可说。
孟醒敲开沈重暄的门,开门的是宋逐波。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见到孟醒也不多言,只是一双眼仿佛寒水,对孟醒温和善意的笑置之不理:“何事?”
孟醒:“?”
我看我徒弟还需要有事?
但孟醒大难不死,心情格外的好,全然不理宋逐波写了满脸的“赔钱货”,好脾气道:“辛苦宋兄了,贫道来看看元元。”
gu903();“他不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