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笑笑,不再和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胡闹,封琳这才再次插话,凝眉噙笑道:“阿孟想必也看出来了...二殿下便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顺宁公主。”
“看出来了。”孟醒瞥她一眼,心中暗笑,他还从不知他那温和谦顺的太子哥哥会喜欢这样骄纵的丫头,或许是深宫之中太过无聊,连他那闷性子都想养个宠物似的女儿来逗乐,“顺宁公主不愧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现在就能看出将来倾国倾城的风采。”
封琳道:“殿下此行出宫,实则是为了躲避和亲。”
孟醒笑声忽止,蹙眉道:“和亲?”
“蛮族新王受封,无论如何也要陛下送去一位和亲公主,以结两族之好。”封琳捕捉到孟醒眉眼间片刻的不悦,这才确定孟醒对褚晚真确是上心的,“可陛下膝下...只有顺宁公主,朝中呼声渐长,陛下实在难堪压力,又不忍心让殿下受苦,故才派人护送殿下出宫,希望在江湖中暂保她平安。”
孟醒恍然大悟,只觉眼前拨云见月,再见得封琳灼灼的眼,也不便再说出拒绝的话。
封琳显然是为他好,希望他和朝廷挂个可有可无的边,师徒情谊,说深也可托付身家性命,说浅也不过只言片语便可行了了断,正和皇帝陛下互惠互利,恰到好处。若孟醒不是当年的褚景行,若孟醒门下没有沈重暄,这一帮助,的确是在这乱象迭起的江湖上,救他于水火之中。
褚晚真柳眉轻皱,闷闷不乐道:“师父实在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是外嫁嘛,嫁就嫁,过去那边我就绝食,师父若还有半点心软,下月便可快马加鞭往蛮族那边走,兴许还能抢在那群蛮族之前收殓我被黄沙掩埋了都在流着血泪的尸骨,那一滴一滴都是在哭诉师父今日的绝情。”
孟醒:“......”
现在这群小孩儿是怎么回事,脑门一拍假道理一套接一套,死死活活嘴边一挂,利索得活像跟阎王爷拜过把子一样。
“江湖上也并非只有贫道...”
褚晚真一听他这腔调便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立刻抢下话头:“摘花客是瞎子,我不要。辟尘门的道君,我不要。南柯公子和斩春君都是云都的人,父皇不准我接触。寒水煞跟碧无穷都是板着个脸,好像我还欠他们几条命了一样,不要。白剑主和乌啼月太老了,我肯定不能要。梨花砚,喏,他不行。”
孟醒反问:“琳儿怎么不行?”
封琳笑若春风地指指自己:“没你好看。”
褚晚真:“对!”
孟醒无话可说。
“师父——求你了师父,我保证特别特别听话,你看我之前是有点凶,但只要你收下我,以后你指东我绝不往西,宫里除了父皇母后和皇兄,就是我说了算,你想要什么天材地宝我都给你搜罗过来。以后师父如果看上哪家美人,我去找父皇给你赐婚,保证金玉良缘。”
孟醒张了张口,正想辩解几句,褚晚真一头扑进他怀里搂住他腰肢,扯着嗓子大喊:“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徒儿日后必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给您端茶倒水,按肩揉腿,吃过饭我一定记得帮您擦擦嘴!”
孟醒:“......”
褚晚真这一次的阵仗的确太大,引得一旁众人侧目。萧同悲偏了偏头,程子见欲语还休,冯恨晚捅了捅岑穆腰窝,岑穆立刻很懂地撒腿去叫沈重暄,吓得孟醒一把拂尘丢过去,直扑了岑穆一脸。
“......”孟醒整理了一下思绪,艰难道,“先别叫他。”
岑穆无辜地捧着拂尘,辩解道:“可是道长...沈兄他.....”
沈重暄一竹竿顶开房门,月光照在他雪白的里衣之上,弥漫成一片苍白的雪色。
岑穆后知后觉地补上前言:“好像没睡。”
孟醒缄默。
所有人都等沈重暄说句什么,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出门来,不说两句逼杀孟醒的话似乎实在浪费这良辰锦时,沈重暄不负众望地动了动唇,然而久未出声,孟醒定了定神,主动开口道:“胡闹,外边风大,你......”
沈重暄打断他话,双眼亮若星子,熠熠生华:“师父此去一行,风尘仆仆,理应早些休息。”
冯恨晚轻“啧”一声,在沈重暄出言后再度打破沉默:“唉,病体未愈,都还担心着师父,可真是尽心尽责。”
释莲微微皱眉,也道:“阿弥陀佛。二殿下此番前来,亦为师父准备不少礼品,其中不乏稀缺珍药,殿下的孝心,虽不挂在嘴边,但亦是日月可鉴。”
沈重暄却不理会他们,只将竹竿搁在一旁,深深地向孟醒鞠下一躬,他终于启唇,嗓音清冽如这夜急来晚风。
“师父在上,”他瞥过褚晚真依然不知疲倦地抱着孟醒的手,眼神微微黯淡,“殿下天人之资,生为龙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日重暄侥幸听他一言,顿觉难堪,殿下恭顺贤德、孝心可嘉,而重暄自知武功不堪,性情怪异。酩酊剑之徒,重暄确然,才不配位,名不副实。”
孟醒不想他会说这样的话,被气得急了,一把拿开褚晚真的手,怒道:“你说什么混账话?”
沈重暄不疾不徐地抬起头来,眼眸依然明亮:
“重暄无才无德,既然先来居上,就没再打算让位了。”
“二殿下虚怀若谷,豁达大度,必定可以体谅重暄,另择良师。”
孟醒:“......”
褚晚真:“啧。”
☆、47
孟醒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触,他本是要过去教训沈重暄的,这会儿沈重暄狂言一出,他这为人师长的正正好好立在两人中间,一寸不多,一寸不少。褚晚真没想到沈重暄比她还能掰,一套恭维下来得出这么个必须斩立决的谬论,直气得花容带笑:“你再说一遍?”
沈重暄言简意赅:“恭请殿下回宫。”
听在其他人耳里,大意为,叫你滚蛋。
褚晚真本就对他抱着成见,先前是不曾和沈重暄正面交锋,这时沈重暄自己送上门来,褚晚真也不客气,寒声道:“本殿的事也轮得到你来过问?沈家一事本殿已悉数了解,念你替本殿照顾师父多日,本殿可以派人助你报仇雪恨,不必谢恩了。”
孟醒闻言一怔,回头望她:“你知道谁是凶手?”
“师父想知道?”褚晚真嫣然一笑,“那要看沈少侠够不够聪明了。”
孟醒对这俩孩子完全无可奈何,这时也只能操心不已地笑笑,冲封琳递去一记眼神,谁知封琳兀自垂首,低眉顺眼地立着,全不理他抛过去的眼色,又是沈重暄温声接过话去:“小子愚钝,殿下却不该蠢笨,长辈岂是能随口认的?”
“怎么叫随口,本殿和师父你情我愿,自然就成了。”
沈重暄依然神情温和,只朝天际拱一拱手:“我历拜师礼,家父交我付师门。拜师祖、献红包、投师帖,有师父训话,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他说的是拜师礼,表情却自豪得像是拜天地,褚晚真被他噎了个准,急忙道:“本殿也可以!”
“可以是可以,重暄是已做过。”
褚晚真恼羞成怒,骂道:“你敢!?你不准做!你做过个屁!”
孟醒百思不得其解,当年他拜在孟无悲门下,只觉得山上日子悠长乏味,做梦都想要个师兄弟,怎么到了沈重暄这一辈竟然还争着做根独苗苗,甚至丝毫没有要问问他这当师父的的意思。
——果然是他做师父做得太好,比他师父有意思多了。
孟醒一旦说服了自己,便觉得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当即大步流星地走向沈重暄,在沈重暄熠熠的目光中微微俯身,哄劝道:“你就不想要个师妹吗?”
沈重暄义正辞严:“不......师妹?”
孟醒乘胜追击:“是啊,如果我们不留下她,她就要被外嫁去和亲了。”
沈重暄心中暗想:“姑娘家这脾气能嫁出去就很不错了吧。”但苦于孟醒的目光实在灼灼,满是对他能够仁德宽厚的期待,沈重暄咬咬牙,忍住心中翻涌不休的酸涩和不满,和孟醒对视许久才错开眼去,艰难道:“随你吧。”
孟醒眼中光芒大盛。
褚晚真不知他俩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只看见沈重暄低眉垂首,怨艾不平地和孟醒对视一眼,随后便静默无言地退回房中,再不理孟醒了。褚晚真当机立断凑上前去揪住孟醒袖袂,孟醒回过头来只见到殿下一张笑靥若花的脸:“师父是不是把他逐出师门了?师父就该选择我嘛。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
“不得胡闹。”孟醒往她眉心一点,略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沈重暄紧闭的房门,“你师兄只是暂时松口,你不要得寸进尺。”
褚晚真红唇一撅,不悦道:“怎么叫得寸进尺,他只会给师父惹麻烦,换我来不是更好?”
孟醒哭笑不得:“他哪里惹麻烦?”
“哼。”褚晚真换过话题,改口道,“那师父是想让我和他共处?”
“不然呢?”
褚晚真动动唇,没出声,孟醒却一眼便瞧出她这唇形是骂了句脏,当即一拍她头,恐吓道:“小姑娘家家说些什么话呢。你若不能跟元元共处,那就趁早回宫里去,贫道不能留你。”
褚晚真还想再说,又怕孟醒发火,只得悄悄朝封琳比了个手势,封琳被她逼得无法,只好上前道:“殿下也是为你着想,沈家一事至今还无眉目......”
孟醒却一抬手,寒声打断他道:“有无眉目,是你操心的事。我只管查清封琅去处,仅此而已。”
封琳眸光不着痕迹地一暗,低声道:“燕还生挑拨你我了?”
“与他无关。”孟醒理了理腕扣,又像记起什么,回头冲褚晚真道,“殿下若是铁了心要跟着贫道,还得约法三章。否则贫道即刻启程,亲自送您回宫。”
褚晚真看出搬封琳也是无用,只得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您说。”
“一,看殿下应是自幼习武,功夫不错,虽然你师兄应当更胜一筹,但还请殿下莫要和他刀剑相向。”
褚晚真正想反驳,抬眼却见孟醒一本正经,丝毫不见玩笑之色,只好点头。
“二,大内高手全部遣散,贫道本事不大,护两个孩子还算绰绰有余。”
褚晚真含愤点头,算作默认。
“三,”孟醒顿了一顿,接着道,“殿下不可追问贫道和元元过往。同理,贫道和他也不会因殿下地位高贵便待你生疏。”
前两点褚晚真还算理解,到第三点却是愣了一下,但也飞快点头,电光石火之间,不足够她快速理解这番话的用意所在。
沈重暄独自待在房里,岑穆起初还满心担忧地敲敲门,被他一句“无事”搪塞过去之后也不好打扰。
他早便发现封珏和宋登云都不在场,想必是送回各家受罚去了。无论封珏替他求情有没有成功,至少她和宋登云现今的确是因他而受牵连,想必宋逐波早早离场,也是教训宋登云去了。
他们今夜动静不小,此刻房外却也只剩寥寥数人。褚晚真屏退手下之后,房外便只剩了释莲程子见和封琳留守在此看顾她,岑穆全程不知所云,冯恨晚这会儿又是半醉不醉,不足多想。而萧同悲......沈重暄心下微寒,不祥的预感蓦然漫开。
沈重暄逼迫自己不去多想,不过是多一个师妹,于他无关紧要。
不过是从前的相依为命,终于成了三人行。
“沈兄,睡了吗?”
沈重暄立刻扑上床榻,抱着棉被似遮还掩地罩着头,故作糊涂地发出一声鼻音:“嗯?”
岑穆恍然:“睡了啊。”又接着向那边喊了一声:“道长,沈兄睡了——”
“......”沈重暄挣扎了一瞬,接话道,“怎么?”
岑穆快言快语:“二殿下给道长敬拜师茶啦,沈兄要不要一起来看?”
沈重暄:“......”
最终还是他良好的修养把他的委屈和暴躁通通压下,心平气和地柔声道:“不必了,我身体不大舒服,先睡了。”
可他话虽如此,窗外明月皎皎,星辉朗朗,他合上眼都能见到一盏澄清碧绿的茶,还得是上好的紫砂杯。孟醒立于清清月华之下,清雅高绝,他眸中云烟散却,星辰明灭,擎杯饮完那一盏,手掌便探向褚晚真。
沈重暄忽然记起当年他爹把他交给孟醒那日,三六之数的良辰吉日,孟醒向他伸出手来,眉眼温柔,赠他诫语:“忘归。”
不知是孟醒一语成谶,还是天意戏弄,沈重暄如今忽然想起,他把孟醒当归处,孟醒却早便劝过,不要记得归处。
沈重暄突然打了个寒颤,却听得房外人语几声,褚晚真嗓音清澈,仿佛林籁泉韵,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稳稳当当落在沈重暄心上:“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他囫囵从床上爬起,几步窜去窗边,窗纸早前被他捅了个对穿,这时比着他的眼望外看,只见月色倾覆,苍翠之下,褚晚真跪伏在地,明黄的衣衫上尚还流淌着清亮的月光。
孟醒白衣胜雪,轻轻俯身,略扶她手臂。
“今日晚真入为师门下,为师无所为赠。”孟醒想了一想,启唇道,“便赠你诫语,念归。”
褚晚真微微偏头,欢喜道:“是!徒儿铭记于心!”
沈重暄悄然回到床上,脑里一个念头忽然越发清晰。
——孟醒从来不是只为他俯瞰红尘。
孟醒将褚晚真从地上扶起,算是走过一套流程,如释重负道:“好了,小殿下,现在你肯回去休息了?”
褚晚真依然兴奋难平,明眸晶亮:“那师父明日若要离开,可不许不带徒儿!”
“一定带你。一定带你。”孟醒转身回走,却见褚晚真亦步亦趋地紧缀在他身后,只得嘱咐,“拜师礼让人带回去,为师没时间整理这些东西。为师现在要回房休息了,你也回房,不准在外逗留。”
褚晚真依然满面春风:“我陪师父啊!”
孟醒:“?”
褚晚真道:“师父怎么陪师兄不陪我?刚拜师就这样冷落我吗?”
孟醒:“???”
听着怎么有点像新婚之夜打算溜去跟小妾玩乐时被新婚妻子抓了个正着的苦命郎君?
“那你想如何?”
褚晚真笑嘻嘻地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萧同悲从后发声,打断道:“现在可以打了吗?”
gu90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