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东风至,漫山芳华开。
孟无悲抬起手掌时,包括封琳在内的几名江湖子弟都缓缓抬头,他们望向孟无悲的眼神莫不热切赤诚,十来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对这如梦江湖存着最最轻狂的妄想,而在他们身前端坐的白衣道长——当今江湖独步天下之人!他秉名剑,着羽衣,如此的高高在上,如此的不染尘垢,眼眸中无悲无喜,冽然凛寒。
皇帝向他俯首,朝廷放他归野。辟尘门不再追究他罪责,江湖人不敢过问他曾经。
他是江湖上无冕的王,是江湖上不朽的神。
孟醒站在他身侧,漂亮的眸中清辉流转,这些人是孟无悲找来与他作伴的,可那地上跪着的几人实在愚蠢,都只殷切地瞻仰抱朴子风采,还期求着孟无悲能看中自己,夸一句根骨甚好。孟醒低头踢了一枚石子,却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嘘声,孟醒抬起头,看见其中最最瘦弱、最最矮小的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少年,向他轻轻点头,眉眼泛笑。
——他叫封琳。
尽管当时孟无悲比对着名录,疑惑出声:“封琅?”
封琳并不心虚,缓缓踏出半步,俯身道:“家中子嗣众多,长辈记混了名字。晚辈名叫,封琳。”
孟醒轻轻偏头,记起方才这人冲自己的那一笑。
无可否认,这人的确是这几个里边最顺眼的一个了。
“师父,”孟醒伸手一指,言笑晏晏,“我喜欢他。”
孟醒不是傻子,相熟之后封琳有意无意透露的家中境况,让他也猜想过,封琳这样出身,怎么会被家里举荐来抱朴子门下?何况他剑道天赋并不出众,不仅不如孟醒,甚至在十人之中也算得上垫底,童子功更是几近于无——他是怎么来的?
他身世悲惨,却拿捏在孟醒恰好能帮助的地步——只要孟醒向孟无悲求情,多收一个徒弟,让封琳就此远离了封家,这些忧虑便都没有了。
当封琳再提起这件事时,孟醒眼波稍敛,脚在溪中荡了几下,轻飘飘道:“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封琳依然笑意不减,软言哄他:“你不想我留在这儿陪你吗?”
“想。”孟醒踢起一串水花,“但你高估我师父了。他不会管你死活的。”
“他会管你死活吗?”封琳突然问他。
孟醒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笃定道:“那当然了,去年他没护住我,害得我差点被卖掉。”
他话音未落,身后密密层层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声癫狂的野兽的咆哮。
封琳霎时失色,孟醒以为他是害怕,连忙安抚道:“诶,别怕,这山中动物都有灵性,没灵性还危险的都被杀了,剩下这些都认识我,不敢动的。”
“你为什么......”
孟醒心知他是对这事耿耿于怀了,只好说:“琳哥哥在我心里,从来不该是依仗人势的菟丝花。”
封琳动了动唇,应道:“...你在我心里......”他顿了许久,他们身后依稀有激扬的尘土,错落的吼叫,直到孟醒摘下腰上的桃木剑,起身站好,依然成竹在胸一般老神在在:“琳哥哥先去叫人吧,我能挡住片刻。”
封琳道:“它们不会怕你的。”
孟醒回头望他,眉眼秀逸,笑意明晰:“我知道。”
封琳再道:“我给它们下了药。”
孟醒依旧:“我知道。”
封琳还道:“我想过和你玉石俱焚。”
孟醒望着他,微微点头:“我知道。”
他俩对峙片刻,封琳也从腰间摘下桃木剑,走去孟醒身前。
封琳从不曾坦白过他的错,他想,只此一次,不可再多。
“...你在我心里,是天纵奇才,无可指摘。”
“不好意思,”孟醒反身一剑抵住从树林中窜出的一只虎,眉眼冷冽,“我也知道。”
封琳大笑数声,举剑当胸,和孟醒背抵着背。
那时危机四伏,险象迭生,迎着猛兽的血盆大口,腥臭袭人,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然,有人并肩而立,故无可惧。
孟醒搁下茶杯,认真道:“还不错。”
“不错到什么程度?”
“比如...”孟醒顿了顿,“贫道不会动他。”
燕还生笑容更大,托腮望他,轻轻道:“可是,孟少侠...”
“封琳对你的命,早是垂涎已久。你啊......”他侧了侧头,眼眸澄澈,神情温柔,“早就中计了。”
☆、41
问停山上有封琳坐镇,当即兵分几路,浩浩荡荡,拉着“帮酩酊剑治内”的大旗气势恢宏威风凛凛地下山捞人来了,沈重暄这边却不好过,拖家带口地下了山,却发现自己压根不识路,加之问川地僻,荒多地少,沈重暄来时便留心过,沈家的生意果然还没做到问川来...孤立无援,不过如此。
岑穆稀里糊涂地背上冯恨晚跟着他跑下了山,这时才觉得后悔,且不说前辈们是否会欺负沈重暄,就算欺负,也不是冲他岑穆来,他怕个什么劲儿?他后颈上感觉有点湿润,之前叫沈重暄看了,沈重暄模棱两可眼神飘忽地哄他说是错觉,岑穆也傻傻地信了,这会儿才渐渐反应过来,恐怕是摘花客冯前辈睡梦之间赏给他的一点恩露。
“要不我们进客栈休息一下吧,吃个饭也好啊。”岑穆总算捱不住,在方圆数十里唯一一家客栈门口停了脚,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
沈重暄停下步子,他内伤未愈,一路拄着根竹竿,偏偏脊背绝不肯弯下半毫。听完岑穆的话,沈重暄也觉得愧疚,冯恨晚和岑穆本就是无辜受他累及,不该如此奔波。
他不是傻子,如今细细想来,燕还生和封琳交情匪浅,这时刻意引走孟醒,封琳和孟醒的故交世人皆知,这时站出来美其名曰替孟醒照顾他,也是情理之中——而孟醒早便说过,封琳图谋鉴灵已久。
阿醒想必也是想通其中关节,才会刻意留下那句“照顾好元元”,凡是想和他攀个交情的人这时候都会心思活络,争相来找沈重暄,把这趟水给搅浑了,不管封琳是何用意,只要自己不落在他手里即可。
岑穆看他表情凝固,无悲无喜,生怕老弟一个不爽一巴掌把他也拍没了,赶紧苦哈哈地让步:“或者咱们把摘花客摇醒吧,沈兄,我真背不动了。体谅一下,求你了。”
“醒不了,阿醒给他下了药。”沈重暄也头疼,“说是他昨天酒疯撒得太狠,阿醒嫌他麻烦,直接给药晕过去了。”
岑穆心想自己无名之辈,不敢造次,只得委婉道:“道长可真是......很有先见之明啊。”
沈重暄不言,心说就当时冯恨晚那个疯劲儿,恨不得奔进人群逮一个嚎一声“我封沉卿永远喜欢萧漱华”,孟醒都拉不住,不得吸引一群萧漱华的仇人上门一雪前恨,还得外带封家一群来认祖宗的绑祖宗的敲诈祖宗的。
但岑穆不知道,沈重暄也不会多说。
“你和冯前辈就在这里休息吧。”沈重暄觑了一眼那客栈的装潢,只算平平,但在问川这地方,也实属不易了,“他们找到你们了,就依冯前辈意思行事,冯前辈还没醒的话,就跟他们走。如果他们问我的下落,就说我往......华都去了,去投靠我二叔。”
“那你到底去哪?你还受着伤,不行,为兄和你今日势必共患难,”岑穆顿了顿,义正辞严道,“将来才可以跟你同享福!”
沈重暄这才正色望他一眼,平时有孟醒在,他眼神只在孟醒身上,和外人打交道总是七分敷衍三分客气,不过是幼时家教严格,加上孟醒冯恨晚等人的衬托,才显得他温和平易,亲和近人,现今孟醒失踪,宋逐波那一番稀奇古怪的言行,反而给他敲了一记警钟。
诚如岑穆所言,孟醒也没算到今日此时,而人在江湖,多的是这样的意外,就像沈家灭门一事,他没猜到,孟醒同样猝不及防。
不能再依赖孟醒了。孟醒也只是凡人,他也不是算无遗策。
沈重暄定了定神,转眼看向岑穆,岑穆更觉得沈兄今日眼神越发和蔼可亲:“怎么?知道为兄的好了?”
沈重暄当即掏心掏肺道:“是,我初入江湖,背负家门血仇,一路走来,多是仰仗师父,而我自己很多事都不明白,若非得遇岑兄,今日师父有难,我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幸亏遇上了岑兄,有岑兄在旁出谋划策,我心中大定,因此心怀感激,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
岑穆被他感动得泪眼汪汪,解释道:“贤弟莫忧,其实为兄让在此处落脚还有一个原因,为兄半月前来到问停山,途径此处,与一对结拜的姐弟有过一面之缘,又助他们躲过家中搜查,因此有恩于他们,可向他们求助。听他们说要等试剑会结束,再去寻寒水煞帮忙,想必现在还在客栈里。”
“向寒水煞求助?”
岑穆叹了口气,小声道:“那公子,姓宋。”
沈重暄恍然大悟。
问川人烟稀少,外来人更是少,若非这会儿赶上了试剑会,这间客栈恐怕压根不会有人来。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宁可住在邻近的阳川乡下,也不愿来问川歇脚。
三人一道进去,也没个小二来问,天气渐热,店里安静诡异,仿佛只有四处飞着的苍蝇蚊虫还算活物,吵得人心烦。
岑穆家境贫寒,尚不觉得,沈重暄修养好,也不在面上表现出来,冯恨晚蒙头大睡,死到临头都不会知道,因此都不多说,安安静静等着老板来问。
等了大约一炷香,才有人嬉笑着出来招呼:“哎呀,不好意思,老板外出了,托我和姐姐帮忙看一下店,却不想还真有人会来,照顾不周,还请别见怪。”
岑穆见了那从楼上探出的头,欢喜道:“宋兄,是我!”
沈重暄一直没肯坐,这时见到那一身宝蓝衣衫,亮眼得很的公子哥,才下意识把手按在桌上,摸到一手的油腻,连忙搓搓手指,彬彬有礼地一点头。
那人一见岑穆,当即从楼上蹦下来,后边传来一女子吃吃笑声:“你且慢些,小心着腿脚。”
“姐姐快别说我了,你看!”公子哥扑过来一把搂住岑穆脖颈,哥俩好地亲热半天,“岑哥哥怎么有时间来这里!不是说山上试剑会打得精彩,怎么还下山来了?”
“是想找你帮忙,”岑穆把沈重暄拉来身边,皱眉叹道,“这是我新认识的兄弟,姓沈,说出来可别吓着你,这是酩酊剑的高足!”
公子哥一脸惊叹,满嘴“哇哦”停不住地打量沈重暄:“少侠器宇轩昂,气势不凡啊!”
“唉,这是宋兄,性子最是爽快,楼上那位姑娘是他姐姐,你们先认识一下,我喝口茶再给宋兄娓娓道来。”
沈重暄看他这架势恐怕是要说上个三天三夜,当即抢言道:“在下阳川沈重暄,岑兄身后这位是摘花客冯前辈,这回是想请二位顾看他二人,不知二位可否方便?”
公子哥虽和岑穆亲热时看着像个草莽无赖,可当真和沈重暄对着,又不愧他那身宝蓝锦衫,礼数周全:“沈兄客气了。在下宋登云。这是我结拜的姐姐,叫她阿珏即可。”
阿珏还在下楼,听他提起自己,笑容柔和地福一福身:“酩酊剑美名远扬,却还不曾亲眼见他风采。今日得见少侠,竟似当真与酩酊剑交盏一番了。”
沈重暄一听“宋登云”三字便已猜到这人来历,当时在观棠楼,封琼就曾提起,宋家九公子宋登云。再看那阿珏红衣一袭,身姿袅娜,明艳却不逼人,笑意清和婉约,若不开口,竟一点也不让人察觉存在,可见其武功高深,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况且红衣...自从封家势大,若非武功无双,少有人行走江湖敢着红衣。
“姑娘过誉了,家师风姿,沈某难及他十之一二。”
岑穆喝完了茶,忙不甘落后地插话进来:“嘿,这件事,就是那梨花砚封琳!唉,我们都错看他了!”
刚走到宋登云身边的阿珏闻言一怔,宋登云连忙把她一护,笑问:“哦?他怎么欺负岑兄了?我去找他论个黑白。”
他动作不大,奈何沈重暄注意力一直在阿珏身上,因此宋登云一动,沈重暄便把他这番用意猜了个干净,突然开口道:“宋九公子......已有婚约了罢?”
宋登云身形一晃,笑容不减:“沈兄这是何意?”
“方才没记起来,这时才想通了......”沈重暄笑容比他更盛,“果然是九公子。”
“什么九公子?”
沈重暄也不急,缓缓道:“胡乱揣测而已。”
宋登云毕竟还是个少年,忽然被人这样拆穿,脸色极不好看,还是阿珏上前半步,柔声道:“少侠好生聪明,那么,究竟是有何事需要我二人相助呢?”
“九公子的婚约......”沈重暄顿了顿,“是同封家嫡小姐,封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