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种仙,后天雷。
他全身骨头尽断,却又在生生捱过了那道道天雷之后,开始迅速生长重塑。
直至他的身上,脸上,都再看不见一道伤口。
而他周身被淡银色的气流包裹缠绕,华光莹润,仙灵之气已在他的识海馥郁圆满。
这是自满天神明退居九天之境的这一千多年来,唯一一位在这尘世里,一跃升仙的凡人。
也是那天,应琥找来之时,慕云殊已经在这深海之下,得道成仙。
当日慕云殊跃出海面,一出手便是足以撼动山海的强大气流奔涌出去,掀起连天的波涛海浪,摧折树木百草。
应琥只站在岸边,就被这四散的仙灵之气给打中,直接飞出去好几十米远。
他连慕云殊的模样都未曾看清,吐了口血就连忙跑了。
“他倒是跑得快,察觉到不对劲,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晏灵川哼笑了一声,对于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变态宦官,颇有些鄙夷。
逐星听了晏灵川讲完了所有的事情,她久久地坐在那儿,始终无法回神。
脑海里忽然回想起那日在《天阙》里,他被她的术法绑在床上时,他也曾那样乞求她,“逐星,听话,你不要去……”
他害怕失去慕羡礼。
也害怕失去逐星。
无论他失去谁,那于他而言都是无法想象的。
可偏是这两个人,他一个都没有办法保护。
所以最终,他选择用这样的方法,来逼迫自己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哪怕……九死一生。
逐星无法想象,种仙之痛到底有多痛。
但这会儿她抓着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却像是忽然明白了那一天,他被自己锁在《天阙》里时,该有多么的绝望。
于是这些天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怒气,都好像在这一刻被生生地按下去,如同燎原之火,骤然被疾风骤雨熄灭。
“就像你自作主张地将我锁起来一样,”
“逐星,你也该……尝尝这样的滋味。”
他的声音再一次在她耳畔回响。
这一刻的逐星,仿佛终于明白了他那天所有的字句之间,隐含的怒意,到底从何而来。
鼻子有点发酸,眼泪骤然浸湿了眼前的缎带。
逐星晃了晃束缚着她手腕的铁链,在听见清晰的碰撞声时,她抿紧了嘴唇。
“对不起……”
逐星的眼泪还是滑下了脸颊,“对不起灵川叔,你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仙骨,”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呜呜呜又没了……”
晏灵川不防她忽然的大哭,他先是愣了一下,有点手忙脚乱,连忙出声安慰,“星星啊,你可别哭了,你眼睛还受着伤呢,可不能哭,我不就断了一截仙骨嘛?还能长出来啊!”
逐星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又闷又难受,她抽泣着,一时半会儿收不住。
忽的,
有人将一颗糖喂进了她的嘴巴里。
凉沁的味道带着丝丝缕缕的甜,就那么窜去了她的喉咙。
逐星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将落未落。
她的舌尖裹着一颗糖果,愣在那里。
然后她感觉到有人用指腹轻轻地擦拭了她脸上的泪珠,然后解开了她眼前的那一条丝质柔软的缎带。
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过她发红的眼皮。
轻柔的吻就落在她的耳后,流连眷恋。
可他的语气却一点儿都不温柔,甚至还有些凉凉的,“这么爱哭,”
“是不想要这双眼睛了?”
逐星吸了吸鼻子,没敢再哭,她嘴唇微动,含着糖,小小声:
“要……”
第42章会听话的
因为眼睛看不清,又畏光,所以逐星每天就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
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内侧都缠了一层柔软的绸布,那是慕云殊在将逐星带回来,当她还昏迷着的时候,他静坐在床沿,一点一点地缠起来的。
慕云殊好像还没有要替她解开锁链的意思。
逐星索性也就躺在床上,每天等着晏灵川来跟她聊天,或是等着慕云殊给她喂吃的。
“川叔,你说他成仙就成仙呀,为什么还便得这么……”
逐星吃着晏灵川递给她的橘子,话说一半,眉头一皱,像是找不到形容词了。
“你想说什么?变态?”晏灵川吐了瓜子皮。
“……应琥那样的才叫变态。”
逐星小声反驳。
“这都不变态?”
晏灵川作为“吃瓜群众”,在这儿来了多少趟,每回看到逐星手腕上和脚踝上的锁链,他都会忍不住咂舌。
他是真看不出来,慕云殊那小子,还能有这样的爱好?
啧。
“那,那也是我先这样对他的……”逐星咬着橘子,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晏灵川摆了摆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星星诶,你绑他的性质,跟他锁着你的性质,那可不一样哦。”
这个小画灵,还是太单纯了。
“能有什么不一样?”
逐星听不明白,她本能地把脑袋偏向晏灵川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川叔,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把这锁链弄掉吗?”
“……你川叔我还想活。”晏灵川剥着瓜子皮,攒了一小碗的瓜子仁儿,一下子喂进嘴里,然后才叹了一口气,“再说了,你那锁链我现在也弄不开,我伤还没好呢,这些天你在床上躺着等吃等喝的,我又何尝不是?”
“也多亏了慕云殊,他还知道照顾我。”晏灵川又说了一句。
慕云殊到底是个知恩图报的,这些天来,他虽然话没多说几句,倒也把晏灵川照顾得很周到。
“对不起……灵川叔。”逐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有点闷闷的。
“你看你又来了,”
晏灵川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多了几分正经,“逐星,也许……是他以前的日子,太苦了。”
“所有好与不好的,他都往心里藏,总一个人扛着。”
所以他啊,话总是很少。
基本没有人能够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也许他以前藏得太好,”
晏灵川端起石桌上的保温杯,倒了一杯红枣枸杞茶出来,吹散了沿着杯壁缭绕的热气儿,喝了一口,“所以你现在才会觉得他变得很陌生。”
或许,他从未改变。
“但是吧,这脱胎换骨,一跃成仙,确实也会对他产生一些影响,再加上那天受了那么大的刺激,所以这个性格嘛,比起以前来说,好像是外露了许多。”
更何况,他又在短短一天内,承受了来自种仙之术和四十九道天雷的非人折磨。
他相当于是自己硬生生的,从濒死的绝境里,爬上来的。
性情有所改变,也是正常。
“所以我也没有生他的气啊……”
逐星静默地听晏灵川说完所有的话,半晌才小声说。
“我就是怕,”
逐星耷拉下脑袋,有点忧心忡忡的,“我就是怕他万一一直这样锁着我该怎么办啊?”
晏灵川一听,啧了一声,“那还不简单,”
他再喝了一口红枣枸杞茶,“你就跟他撒娇,多撒撒娇不就行了?”
说完他哼笑了一声,下巴一抬,“你别看他表面上那副软硬不吃的样子,本仙君敢打赌,你要是跟他服个软,多讨好他,他绝对扛不住。”
晏灵川一说这些就可来劲了。
“真的,你信我,你就按照我说的做,我保管没几天他就能把这锁链给你卸了。”
“真的吗?”逐星将信将疑。
“怎么你还不信我啊?我可是有夫人的过来人!”晏灵川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没留神牵扯到了肩胛骨的伤口,他一瞬皱了眉,龇了龇牙。
“川叔你懂好多哦……”逐星不由地感叹一声,然后她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你夫人呢?”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旦涉及到当年的那个女子,晏灵川眼角眉梢的笑意都淡了许多。
晏灵川很喜欢往凡尘里跑,在红尘道场里来回蹚那么几回,听尽说书人嘴里那些关于情爱的陈旧调子,又漫不经心瞟过不少话本子,再好好地灌自己几壶酒。
他想把一个人的影子,认真地从自己的记忆里剥离。
可越想忘记,那人的眉眼在他的脑海里,就越发的深刻。
他是凡人修成的仙。
原本觉得尘世里的一切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可去了九重天,见惯缥缈层云,琼枝玉树,他却又开始留恋起来曾经那些不被自己珍惜过的凡间岁月。
九重天上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个她。
是不是那五年夫妻,从来都只有他自己觉得深刻难忘?那时,晏灵川想,自己要是找到了她,一定要问问她。
问她为什么不告而别。
问她为什么……不遵守承诺。
千年的时光过去,他被困九天之境,再一次回归凡尘,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寻不到她的一丝踪迹。
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晏灵川也再笑不出来了,他慢慢地撑着桌子边缘站起来,然后看向那个躺在石床上,眼前仍旧绑着缎带的女孩儿,说,“逐星,我先回慕家去了,这段时间慕羡荣盯我太紧,我不好出来太久。”
想起那个比自己小了不知道几千岁的“爸爸”,晏灵川的眉心跳了跳,叹了一口气。
太难了。
仙骨还没长出来不说,还得回去乖乖给人当儿子。
慕云殊在洞府出口的方向有留下一个阵法,即便这里距离平城,有千里之遥,那个阵法也能够将晏灵川来回传送。
“好好养伤啊灵川叔,你不要吃辣哦!”逐星听他要走,就连忙说了一句。
晏灵川可喜欢吃辣了。
逐星记得很清楚。
晏灵川将要走时,听见逐星干净柔软的嗓音,他顿了顿,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石床上的女孩儿下意识地侧着头,将耳朵对准她所能听到的声音的方向,之前瘦下来的脸蛋如今仍然显得有些消瘦,此刻她歪着脑袋,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晏灵川没有办法形容自己此刻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但这般被人关心着的感觉,好像也令他心头熨帖了不少。
“知道了,你也仔细着后腰的伤,不要乱动。”最终,他笑了一声,回她。
晏灵川走后,逐星就躺在床上,就那么静静地待着,听着石壁上有水珠滴下来的声音,她慢慢地打着哈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慕云殊这些天一直很忙,因为那日他冲破层层水波,跃入海面之时,周身的仙灵之气涌动着着,四散奔流,不可控制地摧毁着周遭所有的一切,那种陌生的力量一开始也令他觉得难受至极。
所以他当时也并没有注意到站在海岸尽头的应琥。
等他终于勉强定神时,就只看见一道黑红的气流消散于一道阵法里。
这些天,慕云殊忙着将自己手腕上的星芒阵法和自己身上的仙灵之气相融合,因为从未人同时修阵法与仙道,所以他只能依靠自己,来想办法平衡这两种力量。
逐星睡得不算沉。
当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点痒痒的时候,她就皱了皱眉,想睁眼,却忘了自己眼前的缎带。
药香的味道离她很近很近。
他的呼吸也很近。
“云殊?”逐星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泠动人,这会儿尾音微扬,又有点莫名诱惑。
下一秒,逐星就感觉到自己被他抱进了怀里。
“后腰的伤,痛吗?”
他的吻很自然地落在她的脖颈,他的呼吸热热的。
逐星不争气地红了脸,她抿着嘴唇,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回:“没,没有很痛了……”
“眼睛还痛不痛?”他的手指拂过遮挡了她半边脸的长发。
逐星老老实实答:“嗯……”
实际上眼睛有很多时候都会痛。
然后逐星就感受到,他的指腹隔着缎带,似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眼皮。
“很快就会好了。”
他低声说着。
“我……想喝水。”逐星很自然地就开始使唤他了。
慕云殊一抬手,银色的流光裹挟着石桌上的杯子,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扶着她的腰,动作一直都很轻柔小心,“张嘴。”
逐星乖乖张开嘴巴。
慕云殊将杯子凑近她的嘴唇时,那双眸子低睨着她的上唇,看起来神情很清淡。
喝完水,逐星又开始提要求了,“我想吃橘子!”
慕云殊没有说话,一抬手就将石桌上的橘子握进了手里。
他慢悠悠地将橘皮一点一点剥开,又将一瓣橘子喂进她的嘴里,然后剩下的,他都塞进了她的手里。
“自己吃。”他冷淡得不像话。
逐星有点不太满意他的服务态度,小小声地哼了一声,咬着橘子抱怨,“锁链太重了,我手都抬不起来,还让我自己吃……”
她的抱怨声真的很小,但并不妨碍慕云殊将其听了个清清楚楚。
“很重?”他的语气有点轻飘飘的。
逐星点头,“嗯!”
“那要怎么办?”他的语速变得缓慢。
“那当然是……”
逐星话说一半,她忽然感觉到他的手指开始摩挲着他的脸颊,顺着她面庞的轮廓,一寸寸下移,直到他捏住她的下巴。
逐星忽然住了口。
她忽然变得垂头丧气,手里拿着橘子,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再往自己的嘴里喂橘子。
他显然没有要帮她解开锁链的意思。
“你会一直锁着我吗?”逐星忽然问。
他听了,却问她,“怕吗?”
逐星老老实实地点头,“怕。”
“逐星,”
他松开她的下巴,“那天,我也很害怕。”
他忽然提起那一天。
逐星知道,是她把他锁进《天阙》里的那一天。
“我错了还不行嘛……”逐星又不好跟他生气了。
这说起来,也确实是她先把他锁起来的,他只不过有样学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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