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直接一跃而起,足尖轻点绿树枝条,刹那间便已落在了湖水对面的回廊里,站在了慕云琅的面前。
她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样一张白皙微丰的秀美面庞,这会儿却是故意严肃,她微扬着下巴,问他,“你是谁?”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慕云琅仍是笑着的。
逐星眯了一下眼睛,威胁似的伸出手指,一簇小火苗瞬间燃烧在她的指尖。
这一次靠得近些,她也终于感知到,这个人身上充斥着的神秘力量像是被封存了大半,这会儿显得有些微弱,基本对她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毕竟她再次重聚灵体时,已是汇集了山川灵气,拥有了来自山河湖海的力量。
果然,慕云琅在瞧见她手指间亮起来的那一簇火焰时,就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了。”
如今的慕云琅,的确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慕云琅了。
真正的慕云琅,已经死在了医院里的病床上,魂灵已经坠入黄泉了。
而逐星眼前的这个住在慕云琅的躯壳里的魂灵,姓晏,叫做晏灵川。
慕云琅死时,正逢他以自己的躯体为祭,冲破九天之境的结界而来,被慕云琅捏在手里的一缕红丝吸引,魂灵涌入慕云琅的躯壳里。
莫名其妙得了一副躯壳,晏灵川也是很迷茫。
他甚至对这副躯体还有点不甚满意。
“我原本长得很白的,你看看这张脸……”晏灵川说着,竟然还随手幻化出来了一把菱花镜,照了照镜子里的那张脸。
他的神情变得有点怪异。
显然还是没能习惯自己这张脸。
“……”逐星看他手里拿着一把菱花镜,眼皮不由地跳了一下。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商场的洗手间里,见到的那个穿着裙子的……男孩子?
晏灵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连忙把镜子收好,然后说,“你可别误会,这是我夫人的物件,所以我一直带在身上……”
夫人,他都有夫人啦?
逐星眨了眨眼睛。
“你说,你是神仙?”逐星好奇似的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根据他所说,他原本修炼数千载,早已在千年前得道升仙,是九天之境的灵川仙君。
随着这山河更迭,岁月流转,当年的满天仙神,早已陨灭得只剩下零零散散的那么一些了。
世界永远是凡人的世界,红尘永远是凡人的红尘。
神明退居神秘的九天之境,那是一个隔绝了所有烟火气息的缥缈之地,同浩瀚宇宙一般,万古无垠,永生存在。
可那里与凡世之间的壁垒,却是越发难以逾越。
因为凡人不再需要神明,也因为妖也不再与神敌对,甚至这人世间里所有因贪嗔痴而幻化成魔的凡人,最终都要依靠隐匿存活在人世里的妖族来解决。
这是当初,神明与妖族之间的约定。
万物制衡,自有它的道理,而神明,早已不是能够干涉其中的存在了。
晏灵川点了点头,“不错。”
“你应该也能察觉得到,我的气息不同于妖魔。”他弯着唇,慨叹似的说,“就我们这样的仙男之气,那可真是清新好闻啊。”
“……”逐星觉得他真的好奇怪。
见逐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晏灵川摸了摸鼻子,干笑一声,“开个玩笑。”
“你既然是九天之境里的神仙,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逐星问他。
晏灵川在听见逐星的这句话时,唇畔的笑意终于收敛了几分,他沉默片刻,垂着眼帘,声音都变得有些轻,“来找人。”
“找谁?”逐星好奇地问。
晏灵川笑,“我夫人啊。”
或是不想在提及这件事情,他撑着下巴,倚在栏杆上,望着逐星,眼里的兴致颇浓,“说我做什么,还是说说你吧……”
“小画灵,你可当真是我这活了几千年来,唯一见过的画灵啊……”他或是想起了那天在病房里瞧见的那个容颜昳丽的年轻男人,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语气似有几分感叹,“世间少有如此天资卓绝的画才,他的笔,竟真有赋予画中万物无限生机的能力。”
这是多少年来,都未曾出过一个的奇迹。
“得亏是那颗灵药,被他吃了下去,如若不然,这样的天才死了,该有多可惜……”晏灵川说道。
“你怎么会知道?”逐星愣了。
晏灵川唇畔笑意更浓,一双棕色的眼瞳里晕染着星星点点的光影,“因为千年前,本仙君曾丢了一颗灵药。”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
或许是当初的那一颗灵药,便注定了今日,他们会由有此一遇。
“那药……是你的?”
逐星大睁着一双眼睛,站在那儿。
“小画灵,本仙君的灵药虽能保他长生不死,但他那寒症如今却已经深入骨髓,到了无可挽回之境,或许活着对于他来说,只会是一件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逐星立在那儿,一时忘了反应。
她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晏灵川的那一句话,收紧了手指。
晏灵川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逐星现在一时已经无法分辨,她没有办法相信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但她也无法否认的是,晏灵川身上的神秘气息,不同于妖魔,区别于很多种浑浊的灵气,那股力量甚至比她的灵气还要纯净。
那应该就是传闻中,只有拥有仙骨的神明,才会有的仙灵之气。
那是一种,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甚至令百草摧折,或令万物复苏的,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强大力量。
只不过此刻,他一时被禁锢在了这平凡的躯壳里。
元神受损,他暂时还没有办法冲破那一缕红丝所携带的封印。
逐星正想开口问他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一抹清泠的嗓音传来,正唤她的名字:
“逐星。”
盛夏午后的微风带不来一丝凉沁的温度,只能引得廊下的树枝微微摇晃着,片片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微的光芒。
湖面的水纹层层铺开,水波微澜。
而站在对岸的年轻男人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深色的长裤更衬得他闪退笔直修长,阳光下,他肩头好似留有耀目的光,晃了她的眼睛。
他站在那儿,那样一张苍白无暇的面庞上似有几分不悦,与这炎热的天气格格不入的,是他鼻梁上的眼镜镜片闪烁的微冷的光。
眼眉都似画,好看得令人心惊。
这满园的光景,好似都比不过他那一双望向她的眼睛。
那时,
他轻启淡色的唇,再一次唤她:
“逐星,过来。”
第33章温柔辗转
在逐星隔着一汪湖水,望向立在对岸的慕云殊时,晏灵川也顺着那一抹冷淡的嗓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即便只是这么隔水一望,晏灵川也还是察觉到,那个站在对面的年轻男人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似乎隐含敌意。
逐星原本是还想问晏灵川一些事情的,但听见慕云殊的声音,她偏头看了一眼此刻仍然坐在廊椅上,靠在栏杆上的晏灵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迅速闪身,化作了一道淡金色的流光,刹那间便已立在对岸的慕云殊的眼前。
“云殊……”逐星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攥住手腕。
他抿着唇,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牵着她的手,转身便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等等。”
彼时,他们身后有一抹稍显低沉的嗓音传来。
原是晏灵川。
他不知何时就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不远处,静等着他们两个人回过头来。
慕云殊回身时,正对上身后那人的一双笑眼。
他皱了一下眉。
这张脸到底还是慕云琅的,但此刻这人的情态却半分不像从前的那个慕云琅。
“慕云殊,我们现在,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人。”
晏灵川说着,他伸出手,一缕红丝从他的指尖漏出来,在此刻忽来的微风指尖,来回摇晃着。
那红丝上,似乎还隐约有黑红的气流时隐时现。
慕云殊在看见他手里的那一缕红丝线时,瞳孔微缩,似乎是有些惊诧,片刻后,他的神情又很快地晦暗下来。
“你应该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来历吧?”晏灵川说这话时,似乎很是笃定。
这红丝上负有不少人命孽债,其中隐藏的魂针更是用魂灵炼化而成。
这应该是始于一种古旧隐秘的邪恶阵法。
如果他猜得不错,这红丝背后的那人,原本应该是打算用这红丝,彻底穿透他这副躯体原来的主人的每一寸关节。
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封存其意识,如傀儡一般,供他驱策。
但平日里,他则不会记得任何自己在意识被封存时所作的一切事情,就好像精神分裂患者一般,永远不知道自己另一个人格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但好巧不巧,
适逢这人遭遇车祸,而晏灵川正好在他一命呜呼的瞬间,以自己的躯壳作为代价,突破了九天之境的结界,坠入凡世。
红丝里隐藏的阵法能够吸引魂灵,晏灵川元神受损,一朝不妨便被牵引过来。
当他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白捡了一副新的躯壳。
这本来该是一件挺好的事情,可这红丝里隐藏的阵法,将他彻底禁锢在了这副躯壳里,连带着大半的修为也被封印。
对于神明而言,换了一副躯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仙骨迟早是会再长出来的,到那时,他的仙灵之气恢复,元神得以复原,他便可以挣脱这封印。
但这仙骨要生长,总也有个时间啊。
这可是急不来的事情。
但这红丝背后的那人,如果发现了他想要掌控的这个慕云琅,此刻已经被换了芯子,怕是晏灵川还没来得及长出仙骨,就会被他夺走禁锢在这具身体里的所有修为。
晏灵川现在,同他眼前的这个脸色苍白,一身病骨的年轻男人一样,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毫无自保之力。
那个人是冲着慕云殊来的,但晏灵川很清楚,如果那人真的对慕云殊下手,那么他也是同样的在劫难逃。
毕竟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就好比是那些妖魔眼中最好进补的良药。
而令慕云殊没有想到的是,在慕云琅遭遇车祸的意外之下,竟然还藏有应琥的险恶用心。
应琥想利用慕云琅来做些什么,这并不难猜。
他之所以这般畏畏缩缩,屡次试探,怕也是因为知晓逐星的存在。
应琥应该也已经感知到,如今的逐星,已非当日可比。
故而他才会想要借由慕云琅来试探虚实。
心中思绪千转,慕云殊面上也越发沉冷,半晌,他忽而松开了逐星的手,一步步地走到晏灵川的面前来,伸手时,他从晏灵川的手指间抽出了那一缕红丝。
红丝短暂地灼烧了他的指腹,他却好似感知不到灼痛似的,垂着眼帘睨着那一缕红丝良久,他指腹一松,任由那红丝在即将飘落的瞬间,又被时隐时现的红黑色气流牵引着,回到了晏灵川的手里。
这,便是应琥的封印。
“你想说些什么?”慕云殊定定地看着他。
晏灵川也不打算拐弯抹角,他笑着说,“现下我解不开这封印,修为无法施展,我总要寻求一下庇护,以求自保。”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逐星。
慕云殊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逐星,扯了一下唇角,笑意很淡,微不可见。
像是觉得好笑。
他轻嗤一声。
重新牵起逐星的手,转身想走。
“真的不考虑一下?”晏灵川在他身后故作叹息,“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彻底根除你体内的寒症呢?”
乍听他此言,慕云殊还未有反应,却是逐星先睁大了眼睛。
她停下来,抓着慕云殊的手,转头去看晏灵川,“你说的是真的吗?”
晏灵川摸着自己的下巴,冲她笑,“信则有,不信则无……”
逐星皱起眉。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嘴欠的神仙。
逐星还想问些什么,却被慕云殊攥着手腕,被动地跟着他往前走。
而晏灵川始终站在那湖水岸边,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荫深处的鹅卵石小径尽头,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
微风拂岸,值此盛夏。
这位被禁锢于九天之境快千年之久的神仙,终于在此刻的寂静中,再一次嗅到了红尘的味道。
他的脑海里有一抹身姿影绰。
那便是他贪恋此间的唯一理由。
彼逐星跟着慕云殊回到他的院子里,在临着池塘的回廊里坐下来,她抓着他的手臂晃来晃去,“云殊你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吗?他说他有办法治好你的寒症!”
慕云殊伸手去捏她的脸蛋。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的语气很淡。
逐星挣脱开他的手,“可是他是神仙!”
说到这里,逐星就把自己那会儿听晏灵川说的话,全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慕云殊也是没有料到,这个占据了慕云琅身体的陌生魂灵,竟然会是神仙。
他更觉惊讶的是,当年他的老师强迫他吃下的那颗灵药,竟原本是晏灵川的东西。
“你确定吗?”他问她。
逐星连忙点头,“是真的,云殊,他的气息真的和妖魔不一样,也没有任何血腥气。”
晏灵川身上没有背负任何人命业债,而这世上比自然之灵还要纯净的灵气,或许就只有属于神明的仙灵之气了。
慕云殊听了逐星的话,他沉默良久,又静静地盯着眼前的女孩儿。
彼时,院子里显得尤其安静。
阳光热烈的温度仿佛将空气里飘忽的风声全都压得很低,将一切声息淹没殆尽。
镜片不知道何时有了浅淡的雾色,令他有些看不真切眼前的她。
他索性将眼镜摘下来,放在旁边。
后来低头时,他的额头轻轻地抵着她的,鼻尖若有似无地轻轻蹭过她的鼻尖。
逐星忘了呼吸。
“逐星。”
然后,她听见他忽然唤了她一声。
“我不会死,即便是寒症不除,我也不会死……”
他说,“所以,你不必为我考虑什么,也不要担心。”
此时此刻,他的嗓音变得很轻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