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跟贺月南刚吃一会儿,程昶就到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走过来时,碎额发,寒星眸,一身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连五月有些燥热的阳光都干净温煦起来。
帅就算了,气质太好,收起大长腿往小板凳上一坐,居然坐出了点古代清贵公子的影子,一整个店的人都在看他。
老板娘拿着点菜单,殷勤地凑过来:“吃串儿么?”
程昶道:“不用,我等朋友。”
“那您等,那您等。”老板娘弯眼笑。
老和尚问程昶:“真不吃点?有不辣的。”
“在医院吃过了。”
老板娘束着耳朵在一旁听,听到这句,看程昶脸色尚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倒了一杯热水送过来:“医生啊?那工作是挺辛苦的。”
程昶没解释:“嗯。”
程昶本来以为要等一会儿,埋头跟浙大的师兄通了几条微信,老和尚和贺月南就吃好了,老板娘赶紧过来擦桌子,恨不能把他们送到车子边。
老和尚喜欢大G,窜上了副驾驶,程昶坐在驾驶座上,见阳光有点烈,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副茶色墨镜,还没戴上,老和尚一把抢过来,破口斥道:“不是,你都长成这样了,还戴这玩意儿?讲不讲点天理了?能不能给普通长相青年留一条活路了?没看我师父从吃串串香开始就沦为一块背景板了吗?”
程昶:“……”
“我戴这个,”程昶看了一眼后座上生无可恋的贺月南,顿了好一会儿,才诚恳地解释,“是为了遮光。太阳大,方便开车。”
老和尚:“哦。”把墨镜还给了程昶,“我们去哪儿?现在就出发去宣城吗?”
“先去一趟浙大。”
程昶复旦有个学化学的师兄,本科毕业后,到浙大读硕士,之后留校搞化工科研,程昶一个星期前醒来后,拿了个东西给师兄化验,今天特地过去取。
到了浙大东门,师兄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程昶没熄火,让老和尚与贺月南留在车上,下了车,跟师兄招了招手。
师兄跑过来,把一个防辐射盒子与一页报告交给程昶:“你不让取样,也不让用专业器材测硬度,只能放电子显微镜下观察,所以没看出来具体是什么玩意儿。看成分,基本都是水分子,另外还有点无机盐什么的,有点像冰,但是我拿手粗略测了下,这玩意儿可比冰硬多了。”
程昶点了下头,打开盒子看了一眼。
防辐射的盒子里,装着一颗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小珠子。
珠子是透明的,内里斑斓似有光,放在暗处格外夺目,这会儿被正午的阳光一照,反倒不怎么起眼,跟夜明珠似的,却不是夜明珠。
这是程昶昏迷醒来当日,忽然出现在他手心的事物。
如果不出所料,这颗珠子应该是跟着他一起从大绥回来的。
程昶第一次从大绥回来,带回来了一枚平安符,第二次回来,带回来了云浠的铜簪,贺月南说过的,这些事物会跟着他回来,是由他的意念所致。
它们是他每一回在濒死之际,内心深处,最珍贵的东西。
可程昶从不记得他在大绥有这样一颗珠子,便是他为云浠寻来的钻石,也该是碳分子结构才是,为什么会像冰?
“这珠子,会是古董吗?”程昶问。
师兄摇头:“八成不是。古董身上多少都有点微生物,哪有这样的?不过也说不清,没取样,具体成分出不来,不好下定论。”
“你要真存疑,可以找段明成帮忙啊,他有个老乡是南大考古系毕业的,让那老乡引见他导师给你看看?”
程昶道:“行,麻烦师兄了。”
“客气。”师兄笑了笑。
程昶回到车里,老和尚跟贺月南立刻凑上来问:“怎么样,出结果了吗?这珠子到底什么东西?”
“没有。”程昶道,他把装珠子的盒子放进手套箱里,拿手机设了导航,便往安徽宣城的方向开去,“再说吧。”
他们去的是安徽宣城一个的古祠堂。
像程昶这样“一命双轨”的人,贺月南师门的孤本上一共记载了三人,前两人已经不可考,第三个人的生平稍微详细些,正是清末民国生人,祖籍安徽宣城。
程昶昏迷的时候,贺月南为了救他,还特地去了宣城一趟。
程昶醒来后,一个人在病房里关了几天,后来找贺月南看了孤本,执意说要去宣城,连安排好的手术都推后了。
贺月南怕他跟他前辈一样疯了,本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决定陪他一块儿来。
程昶本以为古祠堂应该在一个深山老林里,差不多跟老和尚的观音庙一样,人迹罕至,路上还去服务区买了些吃的,没想到一到目的地,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山下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停车的地方都找不到。
贺月南在一旁解释:“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不是战乱么,安徽各地多少受点波及,但就这地儿,无灾无殃,平安过了百十年。乡人说是因为百年前,这里出了一个活菩萨,人俊心善,所以活菩萨死后,乡人修了一个祠堂供着他,如此积了德,才有后来的福气。这个活菩萨,好像就是你那个前辈。”
程昶:“……”
贺月南又道:“本来这事也没什么,前几年,这地儿有个高三学生,为了能考好大学,来山上的古祠堂里拜了拜,还喝了古祠堂边的井水,结果高考成绩一出来,你猜怎么着?县上理科状元!这学生的父母后来把这事说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就变成网红打卡地了。”
贺月南正说着,旁边就有一个穿着汉服,举着手机杆的人走了过去,像是在做直播,在一株大树前站定,对着手机道:“这棵树,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仙树了,有仙人遗迹,叫什么……”他凑近看了下弹幕,“哦,榆树。到了这里,心就要虔诚起来。五一要复习?不能出门没关系,云拜仙,一样能考好学校。好了,闭上眼,静下心,默数五秒,感受到了吗?感受到了?谢谢北大十八线小花的大宝剑,等下斥巨资帮你开光状元符哦……”
程昶:“……”
还是现代人会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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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零章
古祠堂修在半山腰上,沿着山梯上去,并不太远,程昶虽然刚出院,这点路还是可以走的。
路上人很多,刚那个做直播的也在。听他说,古祠堂旁边还有个古井,之前那个高考状元超常发挥,大概率就是因为喝了古井的水。
贺月南上次过来是淡季,节前,游人很少,当时程昶在重症监护躺着,随时可能出事,所以贺月南没敢在宣城逗留太久,找守祠人大致打听了一下程昶前辈的生平就回杭州了。
今天的祠堂人满为患,主要都是高中生,找守祠人开光状元符的实在太多了,程昶挤不进去,本来打算等守祠人下班了再找他问问,没想到跟着上山的那个主播有点本事,举着手机摄像头,三下五除二挤到守祠人的案台前,问:“师傅,您这状元符怎么卖啊?”
他们这地儿就是靠直播火起来的,守祠人看来了个主播,手机屏幕上弹幕还很多,分外有耐心:“状元符不兴卖,捐了善款就有,捐多捐少无所谓,心诚就行。”
主播又问:“那我替人求状元符行不行?”
“也行,在符上写好求符人的名字,去跟那边的文殊菩萨像拜一拜,你不是连着直播吗,让你的粉也跟着对菩萨拜,回头你把符寄过去,还是那句话,不拘泥于形式,主要是心诚。”
这守祠人还挺懂。
主播也很尽责,听到这里,追本溯源:“怎么是文殊菩萨像,不是说这里的供奉着的是一个佛陀托生的善人吗?”
善人究竟是哪个菩萨托生的,没人清楚,只知道姓陈,清末民国生人,祖上是医药世家,悬壶济世,也做药材生意,战乱时虽然没落了,好在家底殷实,日子尚是富足。
那年间商人的地位已经起来了,陈善人是个贵少爷,出生虽好,无奈很年轻就得了顽疾。
“他得的是什么病啊?”
“不清楚,骨痛,发热,出血,有点像白血病。”
血癌这病很难治,放在那个年代,几乎没活路,后来陈善人连着晕过去几回,乡人们都以为没救了,哪里知他醒来后,疾症不药而愈,还活了将近百岁,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才去世。
“他的病是怎么好的?”
“不知道,反正是个有福气的人,战乱起的时候,周围多少受到波及,也就他在的地方,一点事也没有,灾荒那几年,好多地方颗粒无收,但后山那片田——”乡人伸手朝祠堂后虚虚一指,“结出的稻谷比以往还饱满。”
“乡人后来说,这是陈善人家世代悬壶济世所结的善果,所以陈善人过世后,乡人就修了个祠堂把他供奉起来。”
“至于后来为什么筑了个文殊菩萨像,这不前几年出了个高考状元么,反正就是那句话,不要拘泥于形式。”
主播点头。
懂了,文殊菩萨像是给学生游客筑的,但善款是给陈善人和菩萨一起捐的,估计陈善人和菩萨都一样,心胸广博,海纳百川,知道乡里还要靠发展旅游业欣欣向荣,并不在乎是谁受了香火。
“你要是对陈善人的事迹感兴趣,可以去后山桐里镇打听,镇上有个百岁老奶奶,是陈善人的侄女,陈善人的事,她清楚的。”守祠人又介绍。
程昶跟在一旁听了半天,这守祠人说的都跟上次贺月南打听的差不多,好不容易听到一句有用的,打算立刻去后山的桐里镇,脚都迈出祠堂了,又收了回来。
也不知道这个陈姓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前辈,身患顽疾几次昏迷这一点倒是挺像的。
程昶为他请了香,捐了善款,在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祠堂里,闭上眼,沉下心,举香认真拜了三拜。
这会儿是下午,小镇上人不多,这地儿虽然火,但因为交通方便,开车到上海杭州也就三个小时不到,游客一般不住宿,所以镇上就一个旅馆。程昶因为要打听陈善人的事,提前去旅馆订了两个房间——他身体不好,开不了夜车,贺月南没驾照,老和尚……老和尚就算了,他的驾照可能是路边捡的。
镇上民风很好,人也热情,旅馆的老板听说程昶要打听陈善人的事,亲自领着他们几个往镇子里头去。镇子沿山而建,统共就一条大道,铺的是青石板,两旁都是木屋,很有点味道,下午阳光也安静,旅馆老板在一户人家前停下脚步,跟门口木凳上纳鞋垫的老奶奶说:“陈奶奶,这几位游客想跟你打听陈先生的事呢。”
陈奶奶满脸褶子,看上去是很老了,但眼不花,耳不聋,一双眸子饱经岁月沉淀,虽然有些浑浊,然而望过来一眼,倒是有几分看遍红尘声色的清醒。
她也只望过来一眼,随后“哦”一声,垂下眸,继续纳鞋垫,不紧不慢地问了句:“打听什么?”
程昶道:“陈奶奶您好,我听说,陈先生年轻时是得了绝症的,他的病后来是怎么好的?”
“谁知道呢。”老奶奶道,“昏迷了几次,后来就好了,但病一好,人就疯了。”
“为什么会疯?”
“说是看着自己死了,回不去了。人好好活着呢,怎么看着自己死?这不是疯是什么?”陈奶奶握着鞋垫,细细想了想,她那时候大概年纪小,记不太清了,“他是我亲叔,有那么两三年,他不大理人,都我陪着他。”
程昶默了默,问:“他有没有与你提过……另一个世界?”
陈奶奶一听这话,手里的针慢慢停了,她抬起头,环视身前三人,目光最后落定在程昶身上,半晌,摇了摇头:“没提过。”
程昶有些失望,正欲问其他,只听陈奶奶悠悠道:“我小叔这辈子,没娶妻,没生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来,孤孤单单地走,临了了,还是乡人一起为他送的终。他长得俊,虽然疯了,喜欢他的姑娘一直很多。年轻的时候,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娶妻生子,但我一问,他就沉默。直到很后来,他老了,才和我说他娶过妻了,只是妻子早年过世,阴阳两隔,否则他早就去找她了。那些年我一直和他一起,别说娶妻了,从没见他和哪个姑娘走得近过,他说他娶过妻,我原本以为就是一句疯话,后来……”
陈奶奶顿了顿,“他走了,留下一本日记。我不识字,所以没看过,只是有回实在想他了,找镇子上的读书人给我念过那本日记。本子上有一句话,我现在都记得,‘余生两世,与发妻相许于另一世,又三年,恩爱不疑,发妻亡故,余为其守丧,直至灰飞烟灭,重返今生。余心系一人,遂不再娶,若有两全法,愿……‘”
愿什么,陈奶奶不大记得了,只是道,“不知道你说的另一个世界,是不是小叔日记本上的另一世。”
程昶问:“他说了他在找什么两全法吗?”
陈奶奶摇摇头。
可能日记本上写了,但她不识字,记不太清。
贺月南问:“那本日记现在还在吗?能借我们看看吗?”
陈奶奶没说话,小旅馆的老板代答:“还在,就在古祠堂里佛案前的柜子里供着。”他看了下表,才四点,“现在古祠堂里的游客多,等会儿吧,等六点多,老张下班了,我让他把日记本取过来,给你们看看。”
老张就是古祠堂的守祠人。
老板说着,摸出手机,给老张发了条微信。
这次的行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一路打听陈善人的事迹,几乎没受什么阻碍,眼下多出三个小时,老和尚拿着度牒去镇上的小庙里挂单,贺月南就陪着他一块儿去了。
老和尚这个和尚,看着虽然不正经,实际上是个持证上岗的,好不容易从深山老林里出来一回,自然要拼点业绩,杭州灵隐寺这样的大寺他排不上号,听说桐里镇也有庙,挂个单,搞点形式主义,也算尽了传道受佛的心,当然,他戒不了荤腥戒不了空调,回头吃住还得上旅馆。
贺月南和老和尚都走了,余下程昶一人,瞬间就有点无所适从,陈奶奶好心地指了指身旁的木凳,说:“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