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TXT全集下载_76(1 / 2)

第三个黄昏将至,他也许就要离开。

但他还是想去见她一面。

他想她了。

这些日子,一直很想她,还以为可以娶她。

日影舒卷,出了城,疾马而驰掀起狂风,拂乱他的衣袍。

城外愈走愈荒凉,先时的喧嚣不在,行人也越来越少,仿佛一个独行之人走在路上,见识了焰火簇放,却最终凋零。

原来天道残忍,天道难改,伶仃之人,到头来,还是伶仃。

但是也挺好的,这一遭时空颠倒,艰难辛苦,起码遇上了她,遇上了父亲母亲,感受到了他在另一世从未能拥有的深情。

如此他即便回去,亦不再是淡而无波的乏味人生了。

所以便不去找什么旧棺了吧。

灰飞烟灭又怎么样呢?

如果不能再看看她,他会悔一辈子的。

云端浮出一点霞色,程昶策马行在路上,百骸蓦地开始发寒,以至肌理都开始浮上刺疼之感,犹如芒针砭肤。

霞色破出云端,第三个黄昏已至,前方不远处,荒凉一川烟草,有一个红衣身影正牵着一匹马儿在水畔吃草。

程昶愣了愣,勒停了马,朝那身影走去。

云浠嘴角眼底都染着淡淡的笑意,她听说三公子想要见她,高兴得很,一接到消息就往绥宫赶——哥哥把她打发来西山营后,她已好几日没能见到他了。

可她走得太急了,居然牵了一匹疲马,眼下它跑不动了,只能任它歇一会儿。

听到骏马嘶鸣,云浠回头一看,见到那个清恣如霜的身影,灿然一笑,几步迎上去,脆生生地道:“三公子,你要见我?我今日正说要回宫呢——”

然而她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

夕阳下,她看清程昶的目色。

那双温柔的眸子里有沉沉的不忍与伤色,仿佛凝结着一层浅霜。

他的眼底有清凉的水光。

“我可能……要走了。”程昶道。

“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到你,就行了。”

身上的寒意加深,彻骨之痛不是从外间侵入,而是自心上扩散,顺着变缓的血流,慢慢延伸至四肢百骸。

云浠这才看清,原来程昶周身浸染着的清寒不是黄昏霞色造成的幻象,他颊边的斑纹上,真的结了一层寒霜。

二月花朝节尚且寒凉,溺水之身,本就该有霜的。

云浠的心头浮上不好的预感,她有些慌乱:“走?去哪里?”

然而不等程昶答,她很快又将这慌乱压下去,她想,不会的,一定是她想错了,一切都还好好的不是吗?三公子刚跟她提了亲,哥哥,琮亲王琮亲王妃都准允了这门亲事,等日子拟定,她还要亲自给父亲上香,把这事告诉父亲呢。

云浠收敛起心神:“三公子是有公务要处理,打算外出办差吗?”

“没事儿。”她一笑,“我等你回来,要是、要是你走得远,办差的日子久,我多等一阵,把成亲的日子往后挪一挪也没关系。”

程昶看着云浠,眼中的不忍愈浓。

“不是公务。”他道,“我大概,该要回我原来的世界了。”

“原来的世界。”云浠顿了顿,重复道。

“嗯,就是我来的地方,我的……家乡。”

“三公子的……家乡?”云浠又重复。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从先时的兴奋,逐渐变为茫然,再变得无助。

程昶知道她一遍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话,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想要难过,又不敢难过。

“那三公子……你什么时候回来?”云浠问。

程昶不知该怎么答,周身的疼痛还是其次,心间的涩然才真正攫人呼吸。

他勉力笑了笑,走上前,想将她揽入怀中,就在这一刻,夕阳彻底浮出云端,霞光至最盛烈之时,洒落人间的清辉变作阴阳暗金,天地覆上斑斓异色。

黄昏逢魔降临,阴阳相通,妖魔大行其道,一切异象在此发生。

有光附着在程昶周身,束束如同凌迟。

程昶闷哼一声,一下子跌倒在地。

这一次,心上没有疼痛,肺腑也没有窒息,呼吸仍在,只是觉得冷,清醒地觉得冷。

这种冷如片片飞霜,伴着倏忽而至的黄昏之光,一寸一寸割裂他的骨血,要将他斩落成灰,化为齑粉,从此消逝在这个人间。

云浠见了程昶这副样子,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身,急问:“三公子,你怎么了?我——”

她本想说要带他回宫,请太医来为他诊治的。

可话到一半,再次顿住。

因她看见艳烈的霞光已将程昶包裹。

这些光每流逝一分,便要带走一抹飞灰,似金色的蛱蝶,点点飞离,程昶的身形也在这潋滟的霞彩中渐渐变得单薄,变得透明。

程昶勉力睁开眼,看着云浠。

他无力地笑了一下:“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可是我要离开了,太想……太想来见见你了。”

云浠无措地又问一次:“三公子要走,可是三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不等程昶回答,她很快抬袖揩了一把已经盈眶的泪,挤出一个笑来:“没关系,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你。”

“三公子,你疼不疼?”云浠问,她记得他说过,他每次回故乡,都要遭受如堕炼狱之痛,“如果你很疼,就闭上眼歇一会儿,我就在这……我就在这陪着你。”

“你也不必着急着回来。”云浠抬手又揩了一把泪眼,没有让泪涌出,哽咽着道,“总之你走了以后,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等着你,去找你,找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阿汀。”程昶涩然唤了她一声。

“我不知道……当怎么说,可能我一直以来,习惯了把许多事放在心里,不常言情,也不习惯说爱。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两年,你在我身边,你的心意,对我所有的付出,我一直明白,点滴都记在心里。我很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并不比你对我的少,总以为……总以为还有一辈子能向你证明我也深爱,没想到……”

“你不必……再找我了。”

“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没有我的束缚,以后好好当个威风八面的将军,其实……也好。”

程昶说着,眼角与嘴角全都淌出血来。

可能他这个人便是这样,哪怕形影消散,身染血污,也是干净温柔的。

云浠不知程昶说的“不要找他”是何意,是说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她的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万斤之石,刀绞一般钝痛。

她难过得几乎要喘不上气,但她仍没有允许自己哭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揩着泪眼,直到颊边染上一团团斑驳的脏污。

她说:“没关系,三公子,你要是能回来,我就等着你,去找你;你要是不回来,我也会一辈子记着你,惦着你的。”

“没、没有你在,我也会……也能好好的,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这些年来,习惯了隐忍,习惯了凡事先为他人考虑,何况还是她毕生放于心间的他。

她知道他已经很难过,所以她要强撑下去,不在他面前崩塌,让他能少一些挂怀,以后兴许就能过得心安一些。

程昶看着云浠:“我听你哥哥说,你从前在草原上,是个任性骄纵的小姑娘。”

“也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本来就该是任性骄纵的。”

“本来想着,等娶了你,要用一辈子抚平你这些年所受的苦,让你再也不必这么隐忍了……”

程昶竭力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十分浅淡的笑:“你要是难过呢,就哭出来,哭出来,然后往前走。你说你会一辈子惦念着我,我也一样。但你要记得,人这一辈子,其实很长。”

“我没有难过。”云浠哽咽着道,“我只是——”

云浠再揩了一把湿润的眼眶,忽然看到程昶其实流泪了。

一滴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淌到颊边时,忽然被散落在他周身的黄昏之光包裹,随后轰然消散。

她蓦地意识到,他也快消失了。如这滴泪一般,也将这么消失。

灰飞烟灭。

云浠再也支撑不住,眼泪犹如决堤般涌出。

所有强撑着的坚韧与平静一瞬崩塌,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抽泣出声。

“你让我往前走,我该怎么往前走?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你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一定也是最后一次喜欢的一个人,我还想要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等着你来对我好,我的许许多多期许和美梦里都有你,都是要和你在一起才能达成,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以后该怎么办?!”

“你不要走好不好,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或者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愿意跟着你去。”

“三公子,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走多久?骗我一句也好。我不想失去你,我找了你那么多次,每一次,其实都很伤心,很难过,我不想再失去你,不能再失去你了——”

程昶看着云浠,他的姑娘,头一回在他面前这么不加掩饰地痛哭出声。

他觉得心疼又心酸。

可是眼下,也只有说句谎话来骗骗她,哄哄她了。

他淡淡笑了笑,抬起半透明的手,想要帮她擦去脸上的脏污与泪渍:“好,我答应你,我只是离开一些时日,如果可以,我一定。”

指尖触碰到云浠的脸颊,一滴滚烫的泪从她颊边滑落。

就在这一刻,晚霞汇聚云端,当空倾照而下。

泪珠跌在程昶的掌心,仿佛承载着她所有的爱与执念。

侵染在周身的黄昏之光一下盛放,惨白灼光夺去程昶最后一分视野,身如飞灰轰然消散,世间刹那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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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八章

(两个月后)

七月流火,天气一下凉了下来。

昭元帝病亡月余,国不可一日无君,二十七日的守丧礼一过,绥宫褪下缟素,新帝登基,江山俨然一番新气象。

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事,先是五殿下回宫,再是陵王谋反,大案一过,案情尚未审结,昭元帝就驾崩了。

然而眼下皇权更迭,金陵街头巷陌议论得却是琮亲王府的王世子殿下失踪的案子。

据说两个月前,王世子大病初愈,进宫向太子殿下,就是当今陛下交权,随后,他匆匆离宫,往城西而去,自此不见踪影。

金陵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王世子殿下早就有退隐之意,在金銮殿上交权时,就称愿外放三年,此去无踪,应该是隐世了。

有人暗中猜测,说王世子殿下虽然交了权,但他掌权太久,仍为陛下所忌惮,当今陛下看着柔仁,其实是个心狠的,王世子殿下失踪,定与陛下脱不开干系。

最离奇的说法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据一个颇会占卦的道人说,他最后在御史台的囚室里见到王世子殿下时,殿下就已经死了,人们这两年所识得的王世子,不过是附着在尸身上的一缕魂。这个说法后来被王府的一名吴姓大夫佐证,据闻他这大半年来为殿下诊脉,殿下的脉象一直时有时无,最后几日,身上竟长出了尸斑。

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再思及程昶的天人之姿,以及此前两回离奇失踪离奇生还,金陵中人一忽儿猜测王世子殿下是自九天下凡,惩恶扬善的菩萨,一忽儿又猜测他是自黄泉而来,报仇雪恨的厉鬼。

到底是仙是妖,最后也没个定论,直到今上一道圣诏下来,说王世子只是卸下负累,云游去了,这才堵了悠悠众口。

秋凉一霎风雨,国祚易主,年号将于第二年元月改为望安。天下大局已定,陵王的案子也于半月前审结,涉案之人譬如裴铭、罗复尤、张岳等人,因犯通敌谋反等罪,已在仲夏时斩首示众。然而新帝仁德,并没有过多地株连这些罪人的家人,只是将他们遣离金陵。此外,裴府裴阑因大义灭亲,闭门思过一月后,重回枢密院当值。

新帝随后整改禁军,召故太子程旸的一等侍卫宁桓为贴身侍卫,将殿前司、皇城司、翊卫司辖下八十万禁军缩减为六十万,多出来的二十万人分去天下兵马所需之处,其中七万归了新的忠勇军。

自此,忠勇侯府的冤屈真正得以昭雪,新帝重用云洛,再度把镇守塞北的重任交给他。

塞北苦寒,一入冬便大雪封路,眼下已值七月末,云洛一行人再不能耽搁,是时应当起行了。

gu903();这日清早,天还未透亮,只听绥宫宫门的小角门“吱嘎”一声,一名身披墨蓝斗篷,眉清目秀的人提着风灯出得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