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站在亭外不远。
而那些他以为从飞瀑溅洒开的水,不过是日暮时分落下的雨水。
孙海平抬头觑了一眼,见他家小王爷似乎已平静些了,连忙将带来的伞撑开,上前来给程昶遮雨。
程昶把伞推开,“给她。”
孙海平只好又把伞遮在云浠头上。
夜雨微寒,一寸一寸唤回程昶的神志。
他愣怔地立在原地,他方才这是……怎么了?
他一直是个自控力极好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难道不知道吗?
他险些伤害了她。
程昶看向周遭,庄上的掌事、仆从,早已跪了一地,宿台也在人群后方跪着。
“你们……都起来吧。”程昶道,担心云浠受寒,又吩咐,“去给她找身干净衣裳,再备碗参汤。”
“是。”一名丫鬟应了,上前与云浠福了福身,“小姐请跟奴婢来。”
程昶看着云浠走远,步回亭中,提起石桌上的凉茶斟了一盏,正欲饮,林掌事连忙上前来到:“小王爷,这茶凉了,小的给您换一壶。”
“不必。”程昶道,问跟过来的宿台,“什么事?”
“禀殿下,今日下午,中书省那边忽然出了一道咨文,着令陵王殿下明日一早去大理寺的狱中审问柴大人。”
程昶“嗒”一声将茶盏搁在桌上:“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话锋冷寒如刃,方一出口,程昶自己便先愣了愣。
宿台立时地跪在地上:“请殿下治罪。”
程昶伸手揉了揉眉心,不明白自己近日为什么频频失控。
半晌,他回道:“算了,没事。”
端起手里的凉茶,一饮而尽。
一股清凉入腑,他放缓语气,问道:“陵王不是三司的人,他要去见柴屏,即使中书那边出了咨文,也要经三司同意,三司这里,有谁被陵王买通了么?”
“买通倒是没有,柴大人本来就是御史台的人,他在三司根基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都有不少他的亲信,眼下他虽落狱,但他上头毕竟有个陵王,所以三司这里,不少人都是骑墙派的。今日中书那边送来的咨文,上头只说要派一个人去审柴大人,没言明是谁,大理寺卿装什么都不知道,闭着眼就签了。”
“签了过后,又连忙让人来知会我?左右离陵王去审柴屏还有一夜,他且留着这一夜让我与陵王斗去,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打的倒是好算盘。”
“是。”宿台道,“但也不能说大理寺卿就做错了。柴大人毕竟是当朝四品大员,谋害亲王世子的案子又是大案,中书省那边必然该过问的,陵王眼下又是中书的人,是以只要中书问,他就有理由去牢中见柴大人。三司这边推个一回两回的尚可,总不能一直拦着,那毕竟是个大权在握的皇储,日子久了,非但不好看,外头也会对殿下您有微词。”
这一年以来,郓王失势,昭元帝圣躬违和,独留陵王在朝野横行,那些从前暗中臣服他的,譬如工部裴铭,枢密院罗复尤,全都浮了上来。
朝中有人见风使舵,不说站定陵王,凡有大事起码是向着他的。
眼下程昶手上虽也有权,但他毕竟是旁支,在没握牢陵王切实的把柄前,不宜与他撕破脸。
宿台见程昶面色微寒,又说:“柴大人对陵王忠心不二,想来不在牢中住上一阵子,是不会透露半点口风的。大理寺卿今日放了陵王来也好,日后中书那边再想干涉,三司就可以一句‘来过无益’为由推拒了。”
程昶道:“所以,三司敢放陵王去见柴屏,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并不会杀柴屏?”
“难道殿下想杀柴大人?”宿台听出程昶言语中的冷意,一愣,“可是,柴大人跟随陵王已久,手上必然知道陵王诸多秘密,殿下若想扳倒陵王,从柴大人口中问出陵王把柄,这是最快的法子。”
“他会说吗?他根本就不会说。”程昶道。
他又问,“我让你去查柴屏为什么会效忠陵王,你查到了吗?”
“已查到了。”宿台道,“这个其实称不上是什么秘密。就是柴大人初入仕那会儿,家中的长兄犯了案,牵连他和他父亲,还有家中几个兄弟一并下了狱,被关了几年。那几年里,他们一家子为了出狱,互相指认,闹得惶惶不可终日,但柴家除了柴大人有功名,其余全是白衣,所以都受了刑,慢慢的撑不住,一个接一个得病死了,当时柴大人和他们关在一处,又气又恨,还十分伤心,险些疯了,后来是陵王救了他,帮他平反,让他重新考功名,还帮他把一家子都好生下了葬。所以柴大人心甘情愿地跟着陵王,倒不是陵王握着他什么把柄,全因为有这份恩情在。”
程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沉吟一番,吩咐道:“对了,忠勇侯府的秦久快回金陵了,你派个功夫好的人跟着她。”
“秦护卫?”
程昶“嗯”了声,“扬州李主事临终留下的血书是她偷的,之前兵部库房失窃,很可能跟她有关,这案子不简单。”
“这……”宿台愣道,“秦护卫可是云将军的亲信,殿下派人盯着秦护卫,可要与云将军相商?”
“不必。”程昶微一沉默,想起当初柴屏曾命巡查司的人缉捕秦久,柴屏都是为陵王办事,照这么看,眼下秦久逃脱一劫,陵王未必不会也派人盯着她。
“你只管让人跟着秦久就好,不要伤了她,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人也暗中跟着她。”
“是。”
宿台领完命,随即退下了。
外间的雨还在落,程昶默坐了须臾,抬起手,重新揉了揉眉心。
他很累,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疲乏,虽然之前难以遏制的心火已平息,仍旧免不了烦扰。
他闭上眼,养了一会儿神,半晌,听得脚步声靠近。
庄子上的丫鬟朝他一拜:“殿下,小姐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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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章
程昶怔了下。
他方才险些伤害了云浠,以为她被自己吓到,早已回了。
没想到她还在庄子里。
他睁开眼,只见她撑伞立在雨中,忧心地望着他。
她新换的一袭月白襦裙一如摇曳生姿的夜昙,很好看,以至于他竟有些不敢靠近。
程昶问:“这么晚了,你怎么没回?”
云浠收了伞,走过来:“我担心三公子。”
程昶看着她,温声道:“我没什么,你不要担心。”
然后他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府。”
云浠在他的神色中辨出浓重的疲意,忙道:“不必了,三公子歇着就好,我去跟林掌事借匹马。”
程昶看她一眼,笑了,“我今日求的亲都白求了吗?要让你自己借马回府?”
他捡起她搁在角落的伞,撑开来,“走吧。”
云浠跟在程昶身边,往庄子外走。
离得近了,她能感觉到他一身霜意。
他近日一直这样,从扬州回到金陵后,心中那些反复纠缠的恨意,就像压不住了似的,时时在他眼底浮现。
她想起他说自己不是这里的人。
这样难怪了。
原本不是这俗世中人,原本无仇无怨与人无争,却再三被人屠害,便是九天佛陀,也难防心中业火丛生吧。
可惜他初来时一身寂寥,原以为眼下有她陪着他了,他能有有所归依,却要因着这恨,又落得满心萧索。
到了马车边,程昶回过身来牵云浠的手。
比之先前的灼烫,他的手已凉了下来,指间甚至有些清寒,但依旧很有力。
他把她拉上马车,随即倚在车壁上闭目而坐。
一身沉沉的倦意在此刻尽显,与他周身尚未消退的寒意融在一起,乍一眼看上去,竟然有些乖戾。
车身很宽阔,角落香炉里焚着龙脑香。
他一贯很清醒冷静,这样的醒神之物,他以往是从来不用的。
程昶似在思虑着什么,一路上都一言不发,及至到了侯府,马车渐停,他才张开眼,笑着道:“今日拦了你的玉簪,改日我命人新做一支好的给你。”
云浠反应了半晌,才想起来他指的是太傅府小公子要送她的那支,忙道:“我上回去岭南前,三公子已送过我玉簪了,不必再送。”
程昶又笑了笑:“簪子罢了,不嫌多。”
他目送云浠入了侯府,回到马车上,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收了。
马车辘辘行驶起来,程昶唤道:“宿台。”
坐在车前的宿台应了一声,掀帘入了室中:“殿下有吩咐?”
“你之前说,当年柴屏落狱时,他家中的几个兄弟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身边,他险些疯了?”
“是。”宿台道,“不止柴大人的兄弟,还有柴大人的老父。”
“当时柴大人科举中了状元,颇受朝廷看重,柴大人乡里的长兄便利用他的名声行骗敛财,闹出了好几条人命。这事本与柴大人没有干系,可惜他木秀于林,遭同僚嫉妒,事情一闹开,朝中就有人煽风点火,说柴大人的长兄是受他指使,到后来民怨四起,朝廷只好把柴家一家男丁一并关入大理寺的大牢。”
“那会儿大理寺的牢中刚好有疫情,柴家的男丁一个接一个染了病,他们原本是一家人,无奈自私得很,相互指责,最后都有些疯魔,全怨怪在柴大人一人身上,说若不是他考取功名,一家人也不会这样。柴大人的二哥受不住病痛和酷刑,有一次还在囚服里藏了草绳,想把柴大人勒死立功,若不是被赶来的狱卒发现,柴大人想必已命丧黄泉。”
“其实柴大人的清白,大理寺的人都知道,这案子之所以不好办,全因为有了民冤。因此到了最后,这案子竟成了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愿管,大有任凭柴家人死在牢里的意思。也是柴大人运气好,那时恰逢陵王初学政事,大理寺那帮人见陵王不受宠,便将这案子扔给他。没想到陵王非但接了,且好办得漂亮,为柴大人平了反不说,还平息了民怨。”
“不过今上也是怪,见陵王有本事,非但没高兴,还把他调离了大理寺,此后半年不曾召见过他。”
“柴大人初出牢狱那会儿,还有些疯癫,毕竟一家父兄刚惨死在身边,最小的小弟才十五岁,他心志受创,倒也合乎寻常。直到后来,他重新入了仕,才渐渐恢复如常。不过……”
“不过什么?”
宿台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依属下眼下查得的线索来看,柴大人似乎并没有从重创里走出来。”
程昶淡淡道:“本王也这么想。”
“殿下明鉴,柴大人初入仕时,确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后来他历经一劫,重新入仕,手上很快便沾了血。这些年他跟着陵王,帮陵王做下不少脏事,手上人命不计其数,颇有些以杀止伤的意思。就说当年方府被发落,在方府暴毙的两个衙差,就是柴大人帮方氏善的后。他受命于陵王,灭了不少人的口。”
程昶问:“这事做得这么不干净,后来怎么没闹开?”
“时局所致吧。那时候朝中大事一桩接着一桩,皇后身陨,太子病重,塞北战乱,忠勇侯出征,所以此事就被遮掩过去了。”
程昶“嗯”了一声。
半晌,他撩开车帘,朝外望去,悠悠问:“柴屏的那几个兄弟,大概是个什么形貌,还查得到吗?”
“查得到。”宿台道,“他们既是大理寺的囚犯,大理寺那边应该还存着他们每个人的画像。”
夜很深了,雨水刚歇,当空挂着一盏毛月亮。
程昶望着月,淡淡道:“你去知会大理寺的人一声,让他们不必对柴屏用刑了,然后找刑部的人出面,帮本王办一桩事。”
“是,殿下尽管吩咐。”
—*—*—*—
天明时分,一辆马车在大理寺府衙门口行止。
守在门外的吏目迎上来,对着车上下来的人躬身拜道:“三殿下。”
陵王问:“计伦呢?”
计伦是大理寺卿的名讳。
吏目道:“回三殿下,计大人有要事,天不亮就去文德殿外等候面圣了。”
要事?
怕是因为三司被程昶捏得死死的,这位大理寺卿摄于三公子的威严,不知当怎么迎接不速之客,所以才以要事为借口,躲去文德殿的吧。
陵王心知肚明,面上倒也没说什么,由吏目引着,下到了大理寺的牢狱里。
柴屏的囚室在甬道最里间,外头有两名狱卒把守,他们见陵王到了,对他一拜,便退下了。
囚室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柴屏知道陵王要来,天不亮时就等着。
他身上穿着旧囚袄,上来拜道:“殿下。”
陵王伸手将他一扶:“不必多礼。”又见他袄衫上满是裂口血污,不由问,“他们又对你用刑了?”
“殿下不必担心,不过是几顿鞭刑,昨日夜里刑便停了。”柴屏道,又说,“属下如何不重要,反是殿下,这一年来,殿下虽掌权,到底尚未坐主东宫,而陛下那里,始终都是意属五殿下的为储君的。眼下三公子归来,陛下为防着您殿下独大,多少会用他平衡朝中局势,为日后五殿下继位做铺垫。自然属下相信这些麻烦殿下您都应付得来,只塞北布防图遗失一案,这个事关殿下您的声誉,稍不注意,怕是会将殿下您连根拔起,殿下您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他关在囚牢里多日,是难得才见到陵王,是以一开口,便有些话赶话。
陵王听他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图谋,明白他的苦心,说道:“我知道,我早已派人去跟着秦久了。”
柴屏听他已有安排,略松了一口气,又说,“秦久不过一名护卫,她会偷李主事的血书,想来是受人指使。这个人如果不是忠勇侯府的孤女,那就是当初从塞北回来的人。属下这些日子在囚牢里,仔细盘算过这事,倒是发现一点疑处。”
“什么疑处?”
“殿下可还记得,去年属下派人追查五殿下下落时,曾遇到过两个人,也在找五殿下?”
去年程昶“毙命”于皇城司大火后,柴屏从周才英口中得知,当年与五皇子程旭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个小太监。
后来他辗转打听,终于在当年明隐寺一名僧人手中得到小太监儿时的画像,以此为线索追查,发现这小太监极有可能在五年前与程旭一起回到了金陵。
去年他派人在金陵城及周边找寻小太监与程旭的下落,发现竟有两个神秘人在同步追查。
“属下本以为那两人是卫玠的人,可眼下一想,觉得不对,若是皇城司的人,追查五殿下的下落,何必遮遮掩掩?可是除开卫玠的人,还有谁会急着找五殿下?只能是当年塞北草原上,知道真相的那群人了,可能是当年有遗漏,这群人没死干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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