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日一大早,杜家托人带着当年的香囊信物登门,秦相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女家主动退婚和男家上门退婚的含义大不相同,秦相感觉糟心之极。
偏偏杜家托的那人不是旁人,乃是与秦相并驾齐驱的当朝左相,清流文官领袖,程惟迟程相爷。
秦相憋着心头一口老血,客客气气把人迎进门来,客客气气敬茶寒暄,客客气气把退还的信物收下了。
程相对秦相的敛财作风向来颇有微词,平日里从不来往,今天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来这一趟。他沉着脸色在会客厅里喝了一盏茶,也不多寒暄,单刀直入地询问正事,
“既然两边亲事作罢,秦家的信物也已原物奉还,杜家当年赠出的信物可还在否?”
秦相这边再没什么好说的,吩咐内院掌事嬷嬷去找,从正屋箱笼底下翻出了秦夫人留下的当年的玉佩信物,当面还给了程相。
秦相端起茶盏,示意管家送客。
没想到程相收了杜家的信物,却还不走。
“老夫今日登门,是同时受了两方之托,为了两件事而来。”
想起昨天被两拨人托付的两件事,程相同样感觉糟心得很,脸色阴沉地解释道,
“第一件事,已经了结了。”
他指了指桌子上搁着的杜家玉佩信物。
“至于第二桩事,需得第一件事完全了结之后,才能与秦相爷开口提起。”
秦相心情大坏,已经连脸上挂着的笑容都撑不住了。
“程相爷有话直说。“他淡笑了一声,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小女的婚事,从小只与杜家一家商议过而已。呵呵,总不会还有第二家赶着来退定罢。”
“呵呵,秦相说笑了。”程相臭着脸色道,“第二桩事,是大喜事。”
他从怀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一张大红封皮的书帖放在桌上,随即站起身来,恭谨地向皇城方向做了个长揖:
“昨日传下皇命,东宫挑选太子正妃。礼部许尚书托老夫代为转交礼部文书一份,东宫赐下的玉如意一柄,并向秦相转达:贵府千金秦嫣京中待选,请于五日内呈上生辰八字并画像一幅,以备东宫挑选。”
“噗——”秦相嘴里没咽下去的茶全喷在了地上。
“刺啦——”那是站在正厅侧边卷帘后旁听的秦嫣扯破了纱幔细帘的声音。
身侧的陆泓眼疾手快,挡住了勃然大怒就要摔帘子出去怼人的秦嫣,做了个有事商议的手势,把她拉到远处说话去了。
……
秦嫣差点气傻了。
什么叫做‘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今天就见识到了。
她原本拉着陆泓直奔待客正厅,想听一听杜家退婚的确凿消息。
她想着,如果消息确定了,过几天就把陆泓送来的长白山野参带上一根登门探望杜二去,给这倒霉孩子压压惊。
结果她听到了个什么鬼?
好在陆泓及时把她拉了出去,抄手游廊转角处风大,站在风口吹了一小会儿,气得发晕的脑袋彻底冷静了下来,秦嫣琢磨了半天,喃喃自语:
“不对,这件事没道理。父亲明明说了,昨日礼部尚书亲自对他说,已经第一时间把我的名字勾出去了。怎么不到一天,情况又变了?”
她吩咐魏紫和姚黄去远处守着,自己坐在空旷的抄手游廊栏杆处,莫叫任何人走近,思考了许久,郑重地对陆泓说,
“礼部许尚书跟我爹有些交情,不至于当面说瞎话。昨天说把我的名字勾出去了,应该是真的勾出去了。就是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些什么,礼部又被迫连夜把我的名字加回去了。——陆六,你人在皇城司,有没有路子帮我查一查究竟?”
陆泓心事重重地一点头。
“我回去就找人查一下。”
他又说,“阿嫣,这么说来,只怕滁王殿下说得不错,东宫早有准备,他当真要借着机会要对你下黑手了。”
往后退避,委曲求全,从来都不是秦嫣的路子。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她霍然站起身来,“东宫的帖子和礼单绝对不能收!”
“绝对不能收。”陆泓赞同,想了想又说,“但是程相也是精明得很。先把杜家的信物退得明明白白,再把东宫的帖子拿出来。秦相爷要拒绝,连个借口都没有。”
提起这个,秦嫣一时也犯了愁,在廊下徘徊几圈,踌躇不定。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几乎把嘴唇咬破了。
陆泓的眸光微微眯起。
只听他拍了一下巴掌,说,“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短暂应急。阿嫣,你听我细说。”
他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说完了,退开一步,特意盯了眼秦嫣的耳朵。
小巧的耳垂果然又红了。
秦嫣的目光有些发飘,不自觉地伸手去揉了揉耳朵,半天才收回来,回了一句,“不行。太荒谬了。”
“原本就是权宜之计。”陆泓早有准备,劝说她,“不求能解决问题,只求解决今天的麻烦,再用一个‘拖’字,拖过东宫选妃的日子就好。”
秦嫣陷入了沉思。
……
当朝左右两位相爷隔着两丈站着,眼神如刀,言语如针,口水战互喷已经到了白热化地步。
秦相冷冷道,“太子殿下若真的有意求娶小女为太子妃,为何不直接请旨,由圣上指婚!如今左相登门,拿了小女的生辰八字去,若是没有选中正妃,却选为良娣,宝林之流呢!恕难从命!”
程相也怒了。
“便是选为良娣,宝林,也是随侍东宫的贵人,将来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必然封为四妃高位!此乃贵府前世修来的福分!”
秦相喝道,“如此福分,秦府出了一个娴妃娘娘,已经足够了!小女只愿许给寻常人家为正妻!”
程相喝道:“事关天家姻缘,岂容得挑挑拣拣!秦相慎言!”
两人针锋相对,话不投机半句多,秦相正要继续反唇相讥,无意中一回头,余光看见侧门珠帘处闪过了一角花纹繁复的裙摆。
他的乖女儿过来了。
秦相立刻停了争执,走回议事厅中央,沉着脸色喊管家进来,端茶送客。
程相的老脸撑不住,拂袖转身出了议事正厅,大步走向秦府大门。
程相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秦嫣从珠帘后走了出来,“爹爹,我有话与你说。”
……
位于秦府正门影壁和议事厅之间的空旷的庭院之中,此刻放了一个精致的红木箱笼,几个亲随小厮在冷风里看守着。
议事厅吵嚷不停的时候,陆泓便已经过来了。此刻,他站在箱笼旁边,正笑眯眯地同小厮搭话。
他生得一副俊美亲和容貌,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唇角处说话时微微翘起,极容易博得旁人的好感。
短短几句话功夫,程相府跟随而来的小厮就露了老底。
原来东宫的玉如意并不是特意赐予秦府一家。只要是入选的官宦门第,家家赐下一柄玉如意。
陆泓问出了个大概,只听背后脚步声响起,程相阴沉着脸色大步从正厅里出来了。
一边疾走,一边高声喝道,“都说秦家千金的金石之命过于贵重,不利姻缘!但太子殿下乃是真龙之子,自然不惧金石!老夫受人之托,今日送来了贵千金京中待选的文书,并东宫赐下的玉如意一柄,果然一路顺利,毫无波折!可见天命眷顾!若是秦相爷偏偏不满意这桩大好婚事的话,哼,不妨把玉如意原样退回东宫便是!”
程相声线浑厚,这几句话说得又极高声,在秦府宽敞的庭院四处嗡嗡回荡着。
秦府从上到下听了个清楚,众人私底下议论纷纷。
几句话功夫,程相已经走近了红木箱笼摆放之处,抬眼便看见了庭院里的陆泓。
他压根没想到一大早出现在秦府庭院里的会是外姓人,以为陆泓是秦氏宗族的子弟,只是上下打量了几眼,哼了一声,把脸转过去了。
“把箱笼打开,玉如意取出来交付秦府,”他沉声吩咐随行小厮,“人随我回府。”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陆泓却上前两步拦住了程相。
“程相爷止步。”他的唇角往上翘起,露出了浅浅的笑涡,看起来温良无害。
“东宫的玉如意和礼部文书,秦府只怕不能收。”
程相瞠目瞪视,“为何不能收!你们若不能说出个正当的缘由,只一味地推诿,莫怪老夫多心,以为你们秦府连堂堂太子殿下、天家血脉也看不上了!”
“正当的缘由自然是有的。”陆泓客客气气地道,“秦府的千金已经许下人家了,不便入选。还请程相把玉如意原样送回吧。”
“什么?!“
程相惊了,”何时许下的人家?许给何人?为何秦相方才没有提起?!”
“确有其事。”陆泓镇定地道,“就在昨日,成国公府以两只五百年老山参作为定亲信物,由家父委托转交,在下亲自登门,奉给秦府。秦相爷已经当面收下信物了。”
秦相爷缓步从正厅走了出来。
“正是如此。”
秦相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精致乌木长盒,露出里面已经被切掉了一个脚熬药的老山参,露出复杂的表情,“信物在此。”
程相:“……”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邪魅一笑:文章结尾倒计时开始,大家准备好了吗?o(* ̄︶ ̄*)o
第42章反派崩人设的第三十八天
朝堂清流领袖、推崇圣人之礼的程相,当场被秦府一顿猛如虎的操作惊呆了。
“昨日此时,杜家尚未退订。秦相,你、你……居然一女许两家?”
秦相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神色淡定地与他掰扯。
“程相慎言。其实杜家与秦家只是口头允诺,未曾互换八字,也从未正式下定。何来的一女许两家之说呢。“
他摇了摇头,满脸的感慨无奈,“杜二公子是个好孩子,但他与小女八字相克,上门迎亲一次,便连累他大病一场。昨天早上才登门,他中午竟又当街摔了。我们实在不愿害了他,于是便起了两家作罢的心思。”
说到这里,秦相拉过了陆泓:
“这孩子是成国公府家的老幺,八字和我家嫣儿倒是登对,从未有相克的事情发生。就在昨日,陆公爷千里迢迢送来了一对长白山的五百年山参,由陆世子亲自上门,呈上信物,求娶小女。老夫做主收下了陆家信物,原想先与杜家商议此事,不想杜家倒是直接退回了信物。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程相只觉得匪夷所思,哪里都不对,但他也清楚秦家突然串联了陆家,明显是不想女儿待选罢了。
程相最后冷笑一声:
“儿女婚姻大事,怎可如此草率!秦相执意如此,老夫只得原话带回去礼部,叫礼部许尚书亲自登门与你讨个说法罢!”
说罢拂袖气哼哼的去了。
秦相站在庭院里,目送程相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也不见了,泛起了愁色。
“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罢了。“他亲自送陆泓出府,走边与他说,“再过几日,等你父亲回了京,礼部派人询问,两边对不上,今日的说辞就露馅了。”
陆泓镇定地说,“父亲那边,我与他说。秦相爷不必太过担忧。”
秦相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还请与令尊说,此乃权宜之计,只需要拖过明年新春,等太子妃人选定下即可。贵府施以援手的恩情,秦某铭记于心。”
陆泓应下,行礼离开了。
接下来的大半日,秦相实在无心公务,遣人去中书省告了假,坐在书房里犯起了愁。
当天傍晚下值后,听到风声的秦英秦茭都匆忙赶回了家。
秦相坐在外书房里,关起门来与两个儿子密谈。
“嫁与东宫看起来风光,但绝不是女儿家的好归宿。当年你们小姑母被选入东宫,我这个做兄长的无力阻止,遗憾至今。没想到如今,同样的事情,竟然又落在了你们小妹的头上……“说到这里,秦相眼眶微红,说不下去了。
秦茭想也不想,主意张口就来:
“既然父亲今日当着程相的面,以陆家小六做了挡箭牌,索性一口咬死!再过两三日,等陆公爷回京当天,我和大哥去城外堵他去!陆公爷这几年没少做不干不净的事,把柄多着呢,咱们软硬兼施,总有办法叫他当场把婚事应下来!等礼部再问起来,就说两家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秦相气得一拍桌子,“混账!你这是结亲呢,还是结仇呢!你就不怕陆公爷当场拔刀把你劈了!”
大哥秦英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解决办法。
“我看这些年来,陆世子与嫣儿走得近,私底下姐弟相称。与其从陆公爷那边下手,倒不如直接问问陆世子的意思?如今杜家的信物已退,嫣儿是未嫁之身,如果陆世子不反对的话,叫他去求自己的父亲过来秦府登门提亲,岂不是更为稳妥些。”
秦相却踌躇不定了。
“成国公府的家风,你们是知道的。你们的大姑母当年嫁去陆家,最初几年又何尝不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呢……”
他长叹一声,”如果说东宫不是女子良配的话,陆家子孙同样未必是良选。哎,我的好嫣儿,为什么非得在这两个人里面挑一个呢。”
老父亲满腹愁肠,久久难以定夺。
“英儿,茭儿,你们说,到底如何是好。”
秦英沉吟许久,说出他的想法,“东宫如何,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定论。陆世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除了年纪小一些,倒是更合适。”
秦茭却不同意。
他哼道,“我看那小子心眼多的很!嫣儿真嫁过去了,只怕拿不住他!”
兄弟两个人在外书房里吵起来了。
吵到最后,还是秦英的一句话了结了争执。
“小妹不是寻常的乖巧女儿家,从小就有决断。事关一辈子的婚姻大事,与其我们在这里吵成一团,不如问问小妹自己?”
秦茭同意了。
大哥过去秦嫣院子找她问话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是觉得小妹会选陆六。
——他猜错了。
秦嫣向来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
她不认命。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要懂得另辟蹊径。”
gu903();秦嫣捧着手炉,拨弄着新开的八爪菊的金黄色花瓣,对她大哥说,“这事我有主意了。还请大哥转告爹和二哥,不要忧虑,放宽心怀。一个月之内,我有办法解决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