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定唐看得出,自己这位三姐,是真把凌枢当亲弟弟看的,从南京寄来特产包裹,还不忘给凌枢捎一份,要知道岳春晓其实并非看见个人,就能对他这样好的。
只能说,凌枢是真投了三姐的眼缘。
还有老管家周叔,岳家的上上下下。
这些人嘴上没说,神情行动却已经流露了自己的倾向立场。
在凌枢出现之前,岳定唐自己的生活规律而枯燥。
每日在学校和岳家之间定点来回,虽然稳定,却失之乏味。
直到凌枢的出现。
他直接将自己带到跌宕起伏的案件里,甚至有时候惊心动魄过了头,都快把小命给玩没了。
从袁公馆的豪门案子到女明星的人身威胁,后者看似微小,却居然也一步步牵扯出更深更大的阴谋。
岳定唐觉得,他要是早知道何幼安身后的水这样深,当初就绝对不会同意凌枢去踩雷。
这看上去就是一份普通的报纸,除非
岳定唐顿了顿。
嗯?
凌枢睡意朦胧,勉强捧场应了一声。
他听见岳定唐道:有对应的密码本。
嗯
凌枢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只想倒头就睡。
岳定唐的声音忽远忽近,更像是催眠曲。
把报纸送去给何幼安,如果她真跟陈友华有关,密码本也许就在她那里
他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说了这么一句,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额头上拂来一丝冰凉,紧接着,凌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60章
凌枢发烧了。
这烧还不是普通的热度,是上四十度的高烧。
家庭医生力有不逮,让他们连夜送来医院。
早些时候,岳定唐还认为他是故意生病来逃脱逼问受斥,直到摸上对方额头,感觉到来自掌心的滚烫,方才发现大事不妙。
凌枢这阵子总受伤,从袁家地下仓库,到沈十七带人来教训他,再到带着江河深夜逃亡,一次次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铁人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更何况是细皮嫩肉的凌枢。
他的脸色很苍白。
白到没有丝毫血色,尤其是在灯泡的照映下。
身上还套着岳定唐的睡衣,人却躺在病床上,手背还插着吊针。
凌先生的肠胃可能不大好,先留院观察一夜看看情况,记得这几天饮食要清淡,切忌荤腥和大鱼大肉了。
医生的话言犹在耳,岳定唐有点头疼。
不是淋了雨感冒发烧,怎么又扯上肠胃不好,这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种毛病?
岳定唐将视线重新投回病床。
病人神志不清,双眼半睁不睁,微光烟波从缝隙里流泻出来,似醒非醒,迷云氤氲。
嘴里还念念有词。
只是声音太小,听不见说的是什么。
岳定唐弯下腰,凑近前。
老岳
对方喊的是他的名字。
岳定唐嗯了一声:我在。
凌枢:何幼安那边,
岳定唐微微拧眉:先把自己管好吧,她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不是,凌枢有气无力,勉强提高声音,我是说,何幼安上次答应给的酬金还没给,你记得让她换成美金,这年头美金保值,不要袁大头了
岳定唐:
这一瞬间,他真对凌枢有种五体投地的感觉。
但对方还未说完。
还有,周叔的鸡汤,辛辛苦苦熬的,我还没喝完
老管家在旁边听见了,感动得不得了。
这孩子得是多惦记自己的心意,连发高烧半昏迷了,还念念不忘那半碗鸡汤。
我这就回去让人熬,正好明儿你好些了,就给你送过来,保管给你喝个够,还有你喜欢的那些小点心,翡翠酥笼,金丝虾球,我也让厨子一样都做一些,可好?
凌枢心满意足笑了,含含糊糊:周叔真好。
老管家一脸慈祥。
岳定唐无言以对。
他实在没眼看下去,转身离开病房,溜溜达达在走廊转了一圈。
虽是入夜,却无倦意。
敞开窗户外头飘入冰雪的味道,迎面清冷,沁人心脾。
偶有病患家属拉着医生苦苦哀求,七情上面,演绎人间离合。
也有那拉开一丝的门缝里,医生对着抢救无效的病人摇头,和家属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
但,还有更多的,住不起医院的病人。
从三楼窗户望下去,飘雪的大街边,乞丐瑟缩一团,衣着单薄的行人来去匆匆,给不起一个铜板的善心。
不远处一阵动静传来,打断了岳定唐沉静凝思。
他循声望去,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口围了不少人,其中还有岳定唐认识的老熟人。
老熟人不经意扭头看见他,先是一愣,而后堆上笑容,快步走来。
岳先生,您怎么也在这里,难道是家里有人?
对方正是电影公司老板滕四平。
岳定唐嗯了一声,不欲多言,反是问:刚才我看见成宫进入病房了,里面是?
滕四平叹气:何小姐受伤了。
岳定唐挑眉:人没事吧?
滕四平苦笑:不能说完全没事,就差一点点,太险了!
何幼安的新戏里,她饰演一名进步女学生。
为了反抗家中为自己订下的封建婚姻,也为了反抗父亲对母亲的压迫,女主角愤而出走,结果因为经验不足又被抓回来。
父母要她嫁给当地一名士绅的儿子,她坚决不从,绝食抗议,家里人非但没有妥协退让,反而协同男方,将她绑上花轿,企图生米煮成熟饭。
在洞房花烛夜醒来的女学生悲痛欲绝,打算上吊自尽,被人救下之后,她寻思不成,转而开始思索逃生之路,几经周折,终于逃出她视为魔窟的夫家,前往先进开明的上海,撰稿投报,将自己的遭遇写成文字,广为人知,而她也因此出名,受聘于一家女子中学,并和一名男教师产生感情。
但出名之后的女主角并未从此摆脱困境束缚,她的名声经由熟人传到老家,她曾经的夫家找到上海来,与她对簿公堂,告她伤风败俗。
这是一部反映时代悲剧的典型电影,当下这样的电影非常多,情节也多有类似,但这一部,因有何幼安的参演,还未开拍就已经吸引了报刊的注意,还有知名作家在申报上论述封建婚姻对女性的毒害,掀起一波讨论热潮。
何幼安出事的时候,正好就在拍那段在洞房花烛夜上吊的戏份。
红烛花帐,凤冠霞帔的美人哀戚落泪,走投无路,素未谋面的丈夫在外面敬酒陪酒,她则被锁在房间里,等待未知的命运,夫家的人牢牢看守,弱女子无从反抗,只能选择最决绝的方式。
何幼安自从收到那封寓意深远的剧照之后,就十分警醒,坚决不肯出演上吊的戏份,生怕自己又会出什么意外。
导演却认为,这是何其凄美哀绝的一幕,也是全剧最能引起观众共鸣和同情的场景之一,两人在片场讨论半天,相持不下,所有人都看见了。
听至此处,岳定唐问:何小姐最终还是妥协了?
滕四平点头:幼安热爱电影,也愿意作出牺牲,她不愿意为了自己,破坏整部剧的精华,但是她的担忧,我们也都不敢轻忽,便多派了一些人在四周看着,一旦她挂上白绫,只需踮起脚尖,立马就会有人上去将她扶下来,凳子也是检查了又检查的,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