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春晓白他一眼:我以前是去留学,留学跟驻外,能一样吗?你光会在这里说风凉话,真该让你亲眼去看看,知道的,说那是使馆,不知道的,还当那是年久失修的鬼屋!
岳定唐诧异:好歹你们也是代表一国体面,南京政府没给拨款么?
岳春晓苦笑:体面?南京本该拨给你姐夫他们的工资,从上半年拖欠到现在还未给,像咱们这样还有些家底的,尚可周转经营,有些家境贫寒点的,连冬衣都买不起!还有使馆修缮,每逢下雨,天花板就会漏水,你姐夫那办公室就更不用说了,窗户是坏的,关不上,下雨总会往里面泼,弄得墙边一圈地板都是湿的,日子一久,就会发霉。说要换地方吧,连薪金尚且拖欠,又哪儿来的经费?
一开始夹面的手没停过,但渐渐的,动作缓下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那南京怎么说,陈公使发电报了?
发了,数日一发,催薪资,催经费,南京那边总说困难困难,让他们自己想法子筹措,要我说,这狗屁外交官不当也罢!
体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连自己国家都不把这一国之体面当回事,你姐夫他们又何必去国外吃苦受气呢!
你是不晓得,我们回国前,英国使馆有一场舞会,你姐夫也带我去了,当时那个法国参赞,竟然当着其他几国参赞秘书的面,问你姐夫,听闻外面雨停了,唯独中国使馆内的雨不停,堪称一景,是不是真的?
她满腹都是怨言,丝毫没有出国前的踌躇满志了。
岳定唐:姐夫怎么回的?
岳春晓:你姐夫说,如今世界尚未太平,我们中国人喜欢居安思危,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苦难,才能多为国民做些实事。
岳定唐笑道:这回答倒也不错。
岳春晓气道:你还笑!若换了你姐夫是美国或英国的使馆人员,对方敢开如此玩笑吗?!
岳定唐:这本来就是非正式场合的一句调侃,内忧外患,也怨不得旁人看轻。
岳春晓:所以我是绝不去南京的,你姐夫他们在外头风吹雨打,吃不饱穿不暖,南京那帮人却成日纸醉金迷,我怕我去了之后忍不住会拍桌子骂人,害你姐夫仕途不顺,不如待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出去逛街,见见老朋友。
她啰啰嗦嗦抱怨一大堆,岳定唐也很有耐心听完,毕竟他们夫妇俩要是之后又要出国,一家人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面。
对了,岳春晓用筷子戳破汤包,汁水流出,香气四溢。今日我去喝下午茶,还遇见了凌遥,你记得吧?你老同学凌枢的姐姐。
岳定唐捧碗喝汤的手一顿。
她怎么了?
岳春晓:没什么,我这次回国才知道,她嫁了个市政府的小科员,人倒是没什么变化,就是这际遇,啧啧,想当年凌家多风光气派,现在不也没落了,她还想在我面前维持她那阔太太的排面,被我毫不留情给戳破了。
岳定唐:我记得你们以前不是交情挺好的?
岳春晓哂笑: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她想压我一头,我想压她一头的交情,懂不懂?
岳定唐下结论:虚伪的表面交情。
说罢敏捷偏开头,及时闪过了三姐的擒拿手。
岳春晓继续感叹:我还记得上学的时候,凌遥见天儿的换衣裳,每天一套不带重样,国内还没有的手包和香水,她已有人从西洋带回来,可现在呢,她身上那套格子旗袍,边角分明已经磨得起毛了,她还在穿,就可以想象凌遥现在过得什么日子了!话说回来,你那老同学凌枢怎么样了,你跟他没联系吗?
岳定唐:很少。
岳春晓:俗话说,旧同窗的友谊最是珍贵,你倘若得空,就喊他到家里来坐坐呀,谈谈交情,聊聊往昔岁月。那孩子从小我看着便喜欢,又漂亮又机灵,要不是家道中落,现在说不定混得比你还好呢!
岳定唐:你这是什么毛病,一面讨厌他姐,一面又喊我邀请人家来家里坐。
岳春晓哈哈笑道:这很矛盾么,讨厌他姐姐,又不是讨厌他。
岳定唐放下汤碗。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岳春晓不解。
岳定唐:凌枢被卷入一桩杀人案,他是最大的嫌疑犯。
岳春晓一脸震惊:那凌遥
岳定唐:她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目前消息被我们压着,报刊也暂时不准刊发消息,否则以死者的身份,恐怕会闹翻天。
岳春晓:不可能,凌枢上学时候多乖巧的一个孩子,我还记得
岳定唐:死者是杜蕴宁,三姐你也认识的,我跟凌枢的老同学。
岳春晓不说话了。
我吃完了。
岳定唐起身,准备上楼回房。
小弟。
岳春晓叫住他。
凌遥,我虽然不喜欢她,可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说起来大家还是老同学,凌家现在这样,凌枢是凌家唯一的男丁了,这件事,会不会弄错了啊?
岳定唐:案子发生在公共租界,我会帮史密斯跟进的,现在还在证据收集阶段。
岳春晓怔怔的,又叹了口气。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眼瞅着快过年了,凌遥要是知道,恐怕头顶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岳定唐走上楼梯回头瞥过的最后一眼,是满桌犹带热气的家常菜,和桌边皱着眉头的岳春晓。
回到房间,洗漱完毕,本该上床休息,明天他还得去学校批改论文,但岳定唐翻来覆去竟毫无睡意。
脑子里全是那句凌枢是凌家唯一的男丁了。
他抄过床头柜的怀表,上面已经显示午夜三点。
岳定唐揉揉鼻子,重新坐起,把压皱的绸缎睡袍脱下,慢条斯理换上西装,又叫来佣人。
四少爷,您有何吩咐?
去把司机叫起,我出门一趟。
这么晚?
嗯,去吧。
刚进捕房,沈人杰就匆匆迎上来。
岳定唐已经对这个微胖的华捕有了印象。
岳先生,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来?
沈人杰脸上没有上次巴结的欢喜,嘴角勉强无比地扯起来。
岳定唐心生疑窦。
杜蕴宁的案子,我想到了一些细节,想要询问嫌疑犯,你帮我把凌枢提出来。
这沈人杰面露为难。
岳定唐:怎么,不行?
沈人杰:不不,您看,都这么晚了,大半夜的,要不明天吧?好歹让嫌疑犯睡个好觉,明天回忆起来也清晰一些不是?
关于巡捕房对待嫌犯的手段,岳定唐听过许多。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岳定唐知道,大部分是真的。
想要让一个人屈服,可以有无数手段
让人想死的,让人想活的,还有,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我不知道巡捕房何时对嫌犯如此宽容了,问案还分白天黑夜的。
在他锐利如鹰隼的注视下,寒冬腊月里,沈人杰鼻尖都冒汗了。
那、那您稍等,我这就去让他们把人提过来!
不用了。
他越过沈人杰,大步走向后头的监牢。
我亲自去提!
第5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监牢里也是分山立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