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走吧!燕赤霞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疏疏朗朗,俨然一副超绝红尘的高傲模样,仿佛今夜不过是相携往宫中赴一场盛宴,而不是面临着波光诡谲的陷阱。
秦素问摸摸头上的发冠,低头看袖上素淡的竹叶纹样:我这副样子,会不会被打出来?
那毕竟是秩序森严的皇宫,像她这样无官无爵的平民百姓,能靠近宫门吗?这烦恼在心头略略萦绕一晌,还未等燕赤霞作答,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都这时节了,什么怪力乱神全都冒了头,蠢蠢欲动的扎堆算计皇家。像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就算再如何藐视皇权,到底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此刻恐怕是整个皇宫最欢迎的来客了。
燕赤霞不爱饶舌,见她准备好了,便把人一个倒拔垂杨柳,胡乱扛在肩头。
他的身形轻盈如春柳间盘桓的飞燕,半点没有背负一人的沉重凝滞之感,脚下飞快地腾挪跳跃,在檐间几个起伏便纵出数十丈的距离,流星一般飒踏而去。
秦素问被他坚硬如钢铁的肩头抵着胃部,起起伏伏间只觉胃液翻涌,几乎已奔到了喉头。她勉力咽下将要呕出的酸汁,强迫自己不去看身下的瓦片与高檐,转而思考起入宫后的事宜。
医先生此刻想必已入了宫,也不知道他找到那些藏在宫里的怪物没有?王爷又是否安好呢?他那样招妖物惦记,也不知沈玉林是否应付得来,可别遇到什么不测。这样胡思乱想一通,她果然忽略了胃部的不适,又思虑起自己将要起到的作用。
她能做些什么呢?
入宫不过凭借一腔孤勇,她也做不到安心等在王府里,由着他们身陷险境。可燕赤霞真带她来了,细思起自己的用处来,又是如此的茫然挫败。
她不下一次听医续断评价自己庸常,燕赤霞也用可惜的目光看过她。
秦素问有时便会想,她这一生,除了一个来历不凡,大抵已没有什么拿得出手了。就连从前交好的狐女松娘,也因她乱牵红线,落了一个手染鲜血、堕为狐鬼的下场。她这一点看起来堂皇光明的赤子之心,又做成过什么切实的好事呢?
或许,她从来就是如此不堪大用,医先生才会不告诉她从前的种种过往。
并不是他刻意隐瞒什么,而是她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迹,可以拿出来分说。
燕赤霞察觉到她悄然滋生的心魔,身形短暂一顿,又仿若未觉般跳过高啄的檐牙,朝大内俯冲而下。
整座禁宫还是如常运转着,宫女、宦官、大内侍卫、羽林郎,全都一一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巡街、守卫、来往行走,一举一动都契合这座皇城的规矩,却又那样呆板和死气沉沉。
他们对从天而降的两人视而不见,端着最尽职尽责的警觉神态,木然的从他们中间行过,脚步声与甲胄声混在一处,铿锵有致,分毫不乱。
秦素问被冰冷的铁甲撞得一趔趄。她退到墙边沉默地让出过道,静静目送他们走远,扭脸朝燕赤霞道:王爷怕是出事了。
这简直已变作了一座死城,城里贱至宫娥、贵至帝王,恐怕都已受制于人。而赵霁,他本来就是招惹四方妖邪惦记的小可怜,到了宫里,何异于羊入
虎口?
她此刻最忧心的,便是沈玉林是否还护卫在他身旁,若
秦素问不敢去深想,只仓皇地望着燕赤霞:王爷此刻在哪,我们要如何才能寻到他?
你要去寻赵霁?唔,到底是宿世因缘,这样也好。燕赤霞眸色深深,话里含着悠远浅淡的笑意。
秦素问听到他这别有深意的话,忽然便局促起来。她双手交握笼在袖里,背脊不知何时竟微微有些佝偻:燕、燕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妥?
还是他们应当先去寻找医先生?可医先生本领通天,这一局他又绸缪多时,总是有几分成算的。赵霁**凡胎,留他困在这宫中,岂不是将他往妖口里送!
秦素问心中清明,却又克制不住地自我怀疑:
茶棚里那对夫妻,明显与医先生有仇怨。他们身为妖邪,却可以躲藏在天运庇护的皇宫中。这背后操纵局势的人,该是怎样浩大的势力!或许自始至终,这危局都是在针对医先生,赵霁不过是用来迷惑他们的烟雾。
可这烟雾,便绝无危险吗?
秦素问心中彷徨,想起自己的庸常,忽然便泄了气。她从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费心思量几回,想来也不过是可笑的无用功,反而要误了大事。
她低低叹息一声,心头无声笼罩上了一层阴霾:燕先生,还是你
不,就如你所选。
燕赤霞爽朗一笑,伸手在她肩头拍拍:无事。只是入了这局,咱们便要分散开来。你去福宁殿寻赵霁去吧,我要去瞧瞧医续断。
秦素问惊恐地朝他脸上张望,无措道:先生不与我一起?
燕赤霞沉默地看向天际绚烂的晚霞,像是要在翻腾堆砌的云海中窥探什么幽秘的天机。
他昂藏八尺的身姿被夕阳余晖拉得很长,仿佛一柄珍重存放在宝匣中的利剑,那影子斜斜落在墙上,由墙头的琉璃瓦微微装饰,像是山野隐士信手泼墨的涂鸦,冷淡又意寓深远。
微风吹得衣袂款摆,他淡然而笑:这也是你劫难,旁人帮不得你,须得靠你自己勘破。
秦素问想问,若是勘不破呢?可这样的傻问题又实在没有出口的价值。她定定望着燕赤霞背上的包袱盒子,知道那里面盛放着一柄形似韭叶的小剑,厉害非常。
燕赤霞他,在这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身份?
但此刻已不容她再去寻根究底,秦素问道:我不知道福宁殿在哪里。
赵氏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一族,他们享有天下、富有四海,天子居住的地方又岂是民间百姓那般三间两间?连宣王府她都不曾走遍记熟,何况这第一次踏足的偌大皇城。
这里的宫殿有多少座,街道又有多少条,其中纵横交错的节点都在何处,行走时要记得在何处转弯她全都茫然不知。
要她就这样去寻赵霁,即使路上不被妖怪抓获,这样大海捞针,又要几时才能捞到?
面对这满城形如鬼魅的活死人,她甚至连找人探听都做不到。
燕赤霞摆摆手,并不将她的烦闷放在心上。他很快就消失在御道上,声音里含着促狭的戏耍:你一定知道的。
御道上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秦素问苦恼蹲身,随手抠了抠地皮,惊异地发觉宫中也有蚂蚁。
原来至贵至尊与至贱至渺,从来不可分割。她心底一个恍惚,忽然便喃喃出声。
听着耳畔由远及近的铁甲摩擦声,秦素问深深吸了口气。
若是连个人都找不到,她也枉称赵霁的天命因缘了!
秦素问沉下心神,撇去胸中的浮躁幽愤,闭着眼睛思索起被遗忘忽略的细节。
赵霁似乎不曾跟她说过宫中的布局,宗室府中也不敢私藏大内地图秦素问揪了揪头发,几乎要仰天长啸。可就在她仰起脖子之时,陡然发觉南方上空隐隐有道莹润的暖色华光,也不知从哪里投射而下,温温柔柔地笼罩着一方殿宇。
这并不是俗世珍宝放出的光芒,也不该是凡人的肉眼可以窥见的景色。
秦素问怔愣了一瞬,快速地反应过来,以一种格外狼狈狂放的姿态奔向南方。
第68章续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