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母那里存放着四万枚铜钱,请医用药本不该吝啬,但这四十贯钱是小少爷毕生的花费,便不能不紧巴花销。
幸好这京城里头的新鲜事儿,总是传的又快又真。
宣王这个未来储君与一个坊市小大夫折节下交,本就够百姓好奇探究。后来京里闹瘟疫,惨事还未来得及发生,便被这小大夫一剂良方消弭了灾祸。
连陛下都御笔题字夸赞他医者仁心,赏下百金嘉奖,他自己又风华正茂,郎艳独绝,早不知道被多少有姑娘的婶子盯上了。
春桃她们深居内宅,轻易不出二门,除了做好自己的活计,素日便爱聚在一块说说外头的新鲜事,排遣寂寞。听说京里来了个风华绝代的少年人,一手高妙医术如华佗再世,更有兼济天下想人心,看诊用药从不收钱,小姐妹们很是憧憬了一番。
今日小少爷突然病了,奶母急得上火,又顾虑银钱花销,拿不定主意。春桃便立刻想到了这位善心的小郎中,请命出府找人。
医续断的药箱就在柜台上放着,伸手便能拎起。他看这小丫鬟红着脸,眼底蕴着水光,只当她的着急害怕,便不再多问,跟着她往外走。
哎,公子,等等我!
秦素问反应极快,她眼神示意赵霁与沈玉林不要轻动,快步追上去充当医续断的小厮。
许久没听过她喊公子,乍一听见还有些新鲜。医续断放慢脚步等她追上来,朝春桃解释道:这是我新收的小学徒。
春桃只肖看着这张脸便呼吸不畅起来,听着小郎中温煦的声音,一颗心如同泡在沸水里,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更顾不上他该不该带小徒弟进内院了。
况且小少爷住的地方,严格来说也不算内院。
主母还在坐月子,又病得厉害,没有力气照管少爷,老爷又不待见他,随意将人安置在一个荒置的小院里。
从侧门进府里,抄近路去少爷的院子,甚至都不用路过女眷们的院子。
春桃和门房低声解释了两人的身份,并没有被为难,很快就放了他们进去。
秦素问半垂着头,小心地打量府里的一花一木。
她怎么说也跟着赵霁厮混了大半年,难保有心人不会注意她,所以不敢张扬的露出一整张脸,刻意作出懦弱胆怯的模样,低着头躲开旁人的打量。
论理她本不该来,毕竟这是王仲济的府上,他既然敢算计赵霁,也不会对她陌生。
可医先生的性子难以捉摸,看似维护赵霁,大多时候又在作壁上观,还时不时有些促狭的捉弄。之前,他明知道幕后算计的黑手是谁,却绝口不提,看他们急赤白脸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如今到王仲济府上看诊,说不定他也只当寻常看病,并不管这里头的牵扯。
大夫,前面就是少爷的院子了。
医续断抬眼瞟去,见个小小的院落立在道旁,墙壁上石灰半褪,露出里头扎根的青苔。
春桃有些窘迫地挠挠头,少爷小,不敢动土翻新
这话也只能糊弄糊弄她自己。
幸好两个心知肚明的人并没有深究的准备,医续断颔首道:还请姑娘带路。
春桃上前拍拍门,矮墙里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呀,是不是春桃回来了?
这声音伴随着一阵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得人止不住揪心。春桃慌忙推开门,请医续断两人进去。
这院子极小,加一起还不如医续断的那个大,一眼便见廊下站着的包头的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个大红的襁褓,正轻拍着哄孩子。
这就是医馆那位医小郎中?带喜在两人身上瞧瞧,见都是年轻的男子,不免有些困窘。
她被选进来奶少爷,连老爷都只见过一面,陡然看到年轻的男子,本能地想要避开。可怀里这个孩子软软的抱在臂弯里,烧红了一张小脸,可怜极了。
小郎中,快来看看孩子。
带喜招呼着他们进内室,等春桃把门窗关好,这才揭开襁褓露出孩子的身体。
秦素问打眼看去,就见个还没有猫长的婴孩,穿着大红弹墨的绫袄,脚蹬软缎虎头鞋,两只小手握成拳头,蔫蔫的抽泣着,没什么精气神。
这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病弱婴儿,一点也联想不到那个臃肿气派的张成身上。她特意去看婴儿半闭的泪眼,没觉得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医续断已放下了药箱,似模似样的在孩子腕上一搭。
哇
那孩子仿佛受到了侵扰,小声的抽泣又变成了放声大哭。
大夫,这带喜皱起眉头,很是忧心,可别哭坏了嗓子吧?
医续断收回手,往带喜脸上看一眼,提笔写下一张方子,这是给你吃的。
婴儿不好用药,都是奶母吃了用乳汁过给孩子,带喜知道这个规矩,点头应下。
药便从医馆里取吧。医续断将方子递给春桃,特意道:不用钱。
两人一齐露出欣喜之色。
药箱里装的药材凑出一副药,带喜哄睡了孩子,自己去生火煎药。这院子只有她和春桃两个人服侍少爷,春桃要去取药,就只能她自己煎药,没有人有空守着少爷。
秦素问有些跃跃欲试,措辞着怎么开口,便听医续断道:小秦留下看孩子。
这带喜有些犹豫,但这霁月光风的小郎中实在太有说服力,她怎么也不能将他联想到恶人身上,只能感动于他的善良体贴。
多谢小郎中,也辛苦这位小哥了。
秦素问松了口气,眼看医续断带着春桃走了,带喜往院角生火,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那个孩子,突然又有些怂了。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那孩子在摇篮里合眼安睡,秦素问咬唇看了半晌,鼓起勇气凑上前,低声道:张成。
那孩子豁然睁开眼,露出两丸深黑色的乌亮眼珠子。
咯咯咯
那孩子忽然笑起来,稚嫩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在这屋子里久久回荡。
秦素问攥紧了拳头,悄无声息地拉开一点距离,不让他看出自己的惊惶,你是张成。
噶!
那孩子急促地笑了一声,咧着没有牙齿的小嘴,红红的嘴唇也寓意不祥起来。
外头正当午,是日头最好的时候,可秦素问还是觉得背脊发寒,有股凉意缓缓爬上了她的身体。
把剑囊留给赵霁防身,真是一个轻率的决定。
王仲济杀你,你想不想报仇?她的声线有些颤抖,脸上的神情倒还能稳住,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她不相信张成只讨四十贯铜钱就能甘心,一条人命,尤其是他自己的命,绝不会那样轻易就罢休。
赵霁害怕幕后之人牵扯上顺贞和德贞,便装聋作哑不再追查,决心退让贤路。可他退了,那个人未必会心软。秦素问理解他对亲情的贪恋,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做一点事情。
那孩子仿佛沉思了一下,张嘴吐出一串含混的水音。
他嘴里满是唾液,舌头也不甚灵敏,幼弱的声带还不能让他如常的发出清晰的声音。
秦素问听得茫然,向他又走近了几步。
京城十、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