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生是他的族人,虽然只是一个血脉稀薄的小巫,却也不能放任他的尸体被亵渎。
诸葛村还是原来的样子,浣纱女远远见他乘船而来,全聚在岸边招手吆喝。
她们还记得那日匆匆一瞥的天神。
医续断端起个温和的笑意,客气地打听乌生。
荆钗布裙的少女们羞怯垂首,一颗心小鹿乱撞。
乌生数月前便病死了,他的坟茔建在山的西面,前几天暴雨,将碑都冲断了
坟也冲散了,不过里头的棺椁还是完好的。
医续断眯眯眼,又问:现在停尸何处?
乌生是读书人,村长说不能委屈了他,又重新换了个风水宝地,把乌生入葬了。
浣纱女带他去新坟处看,还贴心安慰道:每年清明,我们都会为你祭拜他的。
她们的目光诚挚而热烈,并不为乌生,而是为了这个天神般高贵俊逸的少年人。
医续断在那湿润的土壤上摸摸,察觉不到血脉的牵系。
乌生的尸体被盗走了。
他掩埋乌生时便设过了阵法,虽然没了半圣之尊、也不精通阵术,却也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解开的。
更不可能被区区暴雨冲开。
谢过殷勤的少女们,医续断独行入深山,借着葱茏的草木遮掩,跳起专属于巫族的舞蹈。
如果秦素问在此,大概就知道公子为什么不带她夜猎了。
巫族的舞蹈用以沟通天地,热烈奔放而不失肃穆庄严,是幼年巫族必学的一课。但修为高深之后,并不用再如此大费周章。
怪只怪医续断有后土这个姑姑。
如霜似雪的少年人跳起这样的舞蹈,虽然并不难看,却总觉得画风不太对。
所幸他很快便追踪到了乌生的下落,不需要继续跳下去。
但医续断此刻的愤怒里,除了族人的尸身被盗,还有因这舞而生的恼羞成怒。
他从兰溪一路追到了金华,发觉那气息停留在官衙,更有一股初龙的皇皇帝气。
潜龙在渊,帝王的命格渐渐成形。
如果是皇室的人出手,那这阵法被破,便有了解释。医续断勾起冷冽的笑意,隐匿身形进入官衙。
乌生的棺椁安放在后院,专门有人看守,尸身还是完好的,但棺木被打开过。
官老爷姓林,正是被黑山老妖看上、意欲夺舍那个。只是黑山老妖虽没有得逞,他原先施在林知府身上的瘴气,却也影响了他的心智品性。
他以不符合读书人身份的谄媚,逢迎着上座的男子。被吹捧的人早已飘飘然,一旁陪坐的却全都露出牙酸的表情。
身负龙气的是个不及弱冠的男子,被称呼为王爷。但医续断已看破了他的身份,不过是个有些道行的狼妖。
那龙气也不是他自己的,八成是他幻化这人身上的。这是早已盯上了乌生,做好了万全准备。
医续断眉眼凛冽,暗暗积蓄力量。
天台县不如金华城繁华,却也别有一番山城野趣。
孔生身上的伤病虽好,心里却害了相思病,每日倚栏怅望,一心惦记着娇娜,圣贤书也读不下去,鸿鹄之志全忘却了。
皇甫云满心郁躁,直言道:小妹娇娜年岁太小,并不适宜与你婚配,这又是何苦呢?我还有个姊妹阿松,正当妙龄,不如
孔生将头转向一旁,嘴里吟哦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皇甫云将手里湘竹纸扇狠狠一合,松娘长相不俗,并不逊色于娇娜。你便只当是给我一个薄面,好歹见一见她。
他已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孔生想起两人抵足夜谈、诗文酬和的情意,幽幽一叹。
你的好意,我怎么会不明白。罢了,那便让小生唐突一见。
皇甫云这才笑了,高兴道:她这几日总和小秦逛园子,我带你远远看一眼,松娘不会见怪的。
入了秋,园子里的花草便没有盛夏时葳蕤茂盛,赏来赏去只有一丛菊花和几株秋海棠。
松娘每日被秦素问拖着,不好拒绝,只能日复一日地观赏同样的景致。
秦素问看不出松娘的勉强,还惋惜道:可惜香奴病了,不然让她在水上弹琵琶,也是很风雅的事情。
松娘随手簪一朵绿菊在鬓上,那咱们等一会去探望香奴吧?
秦素问四处张望一遍,摆手道:晚间再去吧。
她面上一派闲适淡定,心里却把孔生骂了八百遍。枉他自称读书人,连《西厢》、《牡丹亭》都没看过?不往园子里多走走,怎么有机会和小姐姐一见如故!
要不是看在松娘保护自己的份上,她才不费这样的心思呢。
秦素问心里万分怨念,却听松娘轻轻咦一声。
怎么了?
松娘背转过身,白皙的脸颊轻染霞色:海棠树后面有人,仿佛是表哥和他的朋友。
秦素问眼睛一亮,怂恿道:既然看见了,咱们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吧。
松娘摇摇头,轻轻咬住嘴唇:孔生是读书人,我贸然出去相见,恐失了礼数,让人看轻。
秦素问一呆。
这个时代的女子,确实很看重名节。她也是因为父兄都死了,才会被侵占家产、流落街头。
可松娘是狐狸精啊,狐狸精要什么名节?太公还能把她沉塘了?
想想老祖宗苏妲己,还要什么自行车!
秦素问看劝不动松娘,索性直接跳出来,朝那海棠老树喊道:师兄在此,你们两个怎么不记得上前拜见?
孔生方才惊鸿一瞥,见到个臻首娥眉的曼妙女郎,见她果然倾城好颜色,便知道皇甫云所言不虚。
可惜那女子一转身便隐到了竹林深处,教他来不及细看。
这时再闻小秦的喊声,令他心头止不住地雀跃。孔生正正衣冠,仔细察看身上是否哪里不妥,全都一一纠正过来,这才红着脸去看皇甫云。
皇甫云想起他日前对香奴、娇娜的情态,再看他如今,一时心下迟疑:若是他和松娘结成连理,恐怕对表妹来说,并不算良人。
这念头刚刚生出来,孔生牵一牵他的衣袖,目光中流露出祈求的意味。皇甫云心底一软,思量孔生才学出众,将来官居一品也不是难事,纳妾蓄婢实属寻常。
阿松做了诰命夫人,并不算委屈。
他手里把玩着新得的扇子,嘴角噙着迷人的微笑,施施然走上前,抱拳朝秦素问一揖。
师兄好。
秦素问一个激灵,不知道好好的小狐狸发什么骚。
她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把松娘不着痕迹地露给孔生看,嘴里道:我想起来有件事忘记告诉你,咱们到一旁细说。
松娘正羞涩无措,听说她要走,忙把她衣袖牵住,小声道:我和你一道去吧。
孔生只见这温婉秀雅的女子春笋秋波、玲珑有致,心底一阵酥麻。再看美人含羞垂首,与小秦亲昵私语,仿佛早已芳心暗许,又悔恨相见太晚,不由捶胸顿足。
小生唐突,还请小姐原谅则个。
松娘乍闻他说话,抬眼觑见这文质彬彬的书生,绯红了双颊。
秦素问一心要做红娘,见他们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不愿再耽误有情人互诉衷肠,拉起小狐狸便往园外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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