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梁玉设想过很多败局的时刻,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收场。
“既不是第一次做我的帮凶了,何必这般惊讶。毕竟是后来者,若是铁睿仍在世,当有血性为之前错杀的忠良再刎颈一次。”
确实不是第一次了,他们之前,曾因先帝被杀一案,受石梁玉驱策搜捕那些卷入此案中的朝臣,甚至有些人后来觉出其中不对,却也不敢深查。
此时,在死而复生的越武面前,更无一人敢抬头。
“石梁玉,你害我等、你害我等无颜面对先帝!”
石梁玉没有回应讨命,亦没有回头去看越武,对成钰道:“你从头至尾所倚仗的,都是她还活着……好,我败得无话可说,只能说,这一局,是天仍眷顾于你。”
片刻后,这话却换来一声淡若无声的轻笑。
成钰凝视着他,半晌,道:“所以你判断,在此时此刻,到了逼命时分,我已无退路,所以眼前的越武必是真的。甚至,你连怀疑都不敢怀疑?”
三魂六魄被成钰这一句话陡然拉回来,随着那红衣的身影缓缓取下面具,露出的陌生面容,让石梁玉的神情骤然狰狞。
“——成——钰!”
外面适才还激愤不已的众将领愕然抬头,却见面甲下的乃是一个陌生女子。
“妾身成国公府谋士,曾粗通杂学,善仿人口音,石太尉,献丑了。”那女子笑了一声,退至一侧,“诸位将军既已识破石贼面目,妾身不再多言,告退了。”
他本是要赢了的!成钰身边无宗师!无兵马!根本是一个死局,可他……就这样眼睁睁放手了!
“我相信你之为恶,诚如你相信我不会辜负沧亭。你之所以连怀疑都不敢怀疑,便是因为你心虚。时至今日,你仍在拿过往那份交情粉饰自己的贪婪与阴狠,而想象中那份重逾性命的情深——”成钰一字一顿地说出那诛心的四个字,“不过尔尔。”
成钰的口吻依然是矜持而淡然的,但每一个字都好似钢刀一般,将他裹在身上的人皮一刀刀割下来,露出血淋淋的恶兽血肉。
石梁玉踉跄着后退几步,被暗卫抓着杀出去的同时,最后口吻荒凉地问他——
“……这就是你大费周章的布这个局的原因?”
“沧亭是否在世,左右都不影响我的布局。”
成钰转过身,疏冷道:“只是顺便想让你认清楚……你作的恶是你自己的,我不允许你带着对她自以为是的情去死。”
石梁玉终于见到了,成钰那种看污泥一般的眼神。
他本以为很多年前就见过了,现在想想,确确实实是第一次。
无论是寒门的身份,或是奸臣之子,成钰始终不曾先入为主地断定他的为人,人品才学,才是他评判人的标准。
……季沧亭也一样。
提到这个名字,石梁玉本以为自己会心口一痛,但油然而生地,却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成钰又说中了,他从未真正爱重于过季沧亭,他真的……只是一个从她身上吸血的恶人而已。
“不过尔尔……哈哈……”
旁边的暗卫对他突如而来的惨笑不解,但眼下并非追问的时刻,杀出重围后,同其他石党的人汇合,逃往皇宫的方向。
一路上唯见世家人马向来京的诸路将领包抄过去,石党均成功避过兵锋,直至逃至宫城,见路上几无人迹,皇宫仍在石党的辖制之下,他们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大人,就快到大殿了!既然那个先帝是假的,我们就还没输,只要让赵太妃下懿旨——”
石梁玉木然地被人带至宫殿前,回望了一眼那从天边的雨云中漏出的一线曙光。
——太吵了。
他心里不由得想着,茫然间,身后的人马随扈随着殿门推开,那些焦躁的言语陡然收声。
殿内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骸,沿着流血的玉阶向上看去,暗金色的龙椅上正斜坐着一个人。
暗卫们虽看不清她埋在阴影里的面貌,但武人本能所感,一时竟觉得这人比那假越武要恐怖十倍不止,一时慌张道——
“谁在那儿?!”
那人顺手拔起插在就近的一具尸体上的兵刃,眨眼间随手掷出,凶狠力道,一刀结果了一人,尸体倒落在石梁玉脚边同时,曦光照亮了她凉如夜雪的面容。
“故人。”她说。
作者有话说:一个搞崩心态
一个提刀收割
很棒。
第一百零三章轮回
“石梁玉,你怕我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他的名字了。
上一次,是含着滔天的恨怒要将他千刀万剐时。
再上一次,是她带着一身征尘回来,叫他去做她的辅臣。
再远些的,石梁玉本以为早忘记了,听见这一平平淡淡的一声问询,才不由得慢慢回想起来,她也曾笑着叫过他的。
……她并非自幼便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但她还有亲人,还有好友,还是会笑的。
而非是像现在,连报仇都带着压抑之下的冷静。
“石大人!她是假的、我们明明都看着先帝被烧——”党羽们带着显而易见的绝望,一边退一边用渴望的目光看着他,好似指望他再一次展现奇迹。
石梁玉却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似的,耳边恐慌的鼓噪不断扩大,最后,所有的杂音正在被一道剑刃拖行在石砖上的杂音缓而决绝地吞噬殆尽……
“是不是在想,眼前的我是真的,还是假的?石梁玉,午夜梦回时,你没有梦到过我这张脸来杀你吗?”
周围的党羽终于无法承受逼近而来的杀意,雪亮的刀刃亮起,恶狠狠地冲上去。
“她只有孤身一人!就算是真的,那也难有当年之勇,杀!!”
季沧亭的眼睛并没有离开仇人半分,刀影罩身间,抬手扬剑,手腕间淡淡的断脉之伤映在石梁玉眼里,后者下意识地一合眼,再睁开时,飞扬的血色袭面而来,滚落的人头再再昭示眼前所立,仍是那个曾饮血疆场的战神。
只一合间,求生的战意便被摧枯拉朽般碾碎,党羽们哆嗦着退往殿外。
“石大人!逃啊!”
“别管他了,他没用了,快去找赵妃!!”
树倒猢狲散,但绝杀之局,岂有退路?逃出去的人,很快迎面撞上箭雨如蝗,随后远处传来徐公沉怒的声音。
“乱臣贼子,授首来!”
没路了,在他自以为能逼死成钰的时候,对方也在观察着他,他料到对方会用计,但却没想到对方会敢于他赌命。
世家贵胄都是惜命的,可成钰恨他,以他惯有的计,还施彼身,最后还要把他用于麻醉自己的感情血淋淋地揭开,然后让他看着自己的肮脏下炼狱。
半晌,石梁玉道:“成钰,怎么敢同我赌命?”
季沧亭拂开脚步的人头,一步步靠近道:“你都爬到这个位置了,难道还以为自己能像从前一样,躲在谁的影子里暗算对手吗?你之前从不排有退路的局,而一旦开始排退路,那就表示你已失必胜之心。”
“至于退路,那就太好猜了。”
“一旦杀成钰不成,代表通王那边胜算也不大,不如连夜带着赵妃和宣帝的那个公主远走东海六郡建立小朝廷,同时令那些早与尔等勾结的东厄兰朵小王庭兵犯边境,如此一来就算南北大营都受成钰调度,唯恐开战会让尔等破罐子破摔放开边境让匈奴再次南下,也不敢对尔等动手。”
“何况,南北大营的人,一派是军功出身的,一派是世家嫡系的,本就水火不容,而夹缝中求存求胜,向来是你的好把戏。”
“你知道你这种种排布,落在成钰眼里,叫什么吗?叫不战而败,而反推之,如果你这般惜命,代表你对我的恐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败你,只消一个照面。”
一言一辞,每一句都让石梁玉退上一步,最后抵在逐渐放亮的镂花殿门前。
季沧亭看着他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忽然顿住了步伐,随后声调一沉,剑锋指向他喉间:“你怀里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石梁玉轻声笑起来,取出一只血红的药瓶,“卫家的人,不是很清楚这是什么吗?”
血魃。
是宣帝屠杀卫氏宗族的毒,是石莽害死成太傅的毒,是石梁玉步入泥淖的起因……一瞬间,季沧亭便晓得他为什么带着这瓶毒。
森然杀机陡然爆发,季沧亭压抑的恨怒终于在此刻炸开,横剑一挥,毫不容情,竟将石梁玉的腿齐膝砍断!
“畜生!还敢害人!”
“你们知道,太傅的死……成家人的死,是我用血魃害的,那坐实它,不好吗?”双腿俱断,血流如注,石梁玉此刻似乎毫不在意,一仰头将血魃吞入口中,“反正今日……不是他,就是我。”
他又回到了当年那种穷途末路,亦无所畏惧的时候,世间所有的恶,仿佛偏爱寄生在他心里一般,日复一日地长成无数张难填的欲口,将他周围的一切拖入深渊,哪怕是试图拯救他的人。
就像是他承袭自石莽的血脉一样,终究成了一个无解的轮回。
血魃的药力见血即溶,石梁玉开始感到一股熟悉的冰冷,他仰起头,看着被深蓝色的薄光照亮面庞的季沧亭,哑声道:“……他对你好吗?”
季沧亭垂眸道:“你不配问。”
“也是……哪怕道旁的乞儿,待你都比我对你好。我想……想把世上最好的权位给你,可说到底,是我自己想要。可我还是想知道……”
石梁玉咳出一口血沫,隐约带着一丝眷恋般凝视着她。
“那时,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救你,不是因为你叫石梁玉,是因为我是季沧亭。”她说。
是啊,她的盛世诗篇,本就无需他来成就,他却贸然闯进来,做了那个十恶不赦的焚稿人。
石梁玉感到他的血肉在烧,勉力抬起手似要碰触什么,最终还是放下了,对着季沧亭的影子喃喃道:“我死后……剜去我的眼睛,砍掉我的双手,别让我找到投胎的路,下辈子,我不会再害你了……”
“我送你。”
季沧亭闭上眼,伸手捂住石梁玉逐渐失神的眼睛,血剑一落,斩下这颗她恨了太久的头颅。
而后,她提起这颗血淋淋的头颅,一步一步迈出殿外,同他一道踏入破晓的曙光里。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季沧亭仰头浸入冰凉的细雨里,口气有几分苍凉,“成钰说,文章胸臆,终不悔骗人,我信你曾有心许我一个盛世天下,可我……到底还是恨你,等我不恨了,就让人送你回家。”
徐鸣山从殿侧拄着拐杖缓缓到来,看了一眼正殿中那无头尸身,再看到季沧亭手中提着的头颅,面露不忍:“陛下,这又是何必。”
“他杀的人太多了,我必须……”季沧亭咬重了这个字眼,“我必须,亲手杀了他。”
徐鸣山长叹一声:“老臣带来的人,有死忠于陛下者,早已万事俱备,现在便可以让陛下重临帝位。”
“让卫瑾选吧,我真的想……回家了。”她说道。
徐鸣山哑然,只得看见季沧亭疲惫而索然的身影缓缓消融是初晨中。
……
炀陵。
绵绵阴雨里,来自南方兵家重镇的战船,沿江而上,火炬连绵数十里,包围京城。
卫瑾一路疾驰而来,刚一到,便远远听见庾光的部将正激烈讨论着什么。
“于姓贼子,竟告知那些妇孺说她们的父兄讨贼反被成国公的人所杀,骗来后让她们挡在城门外,真真岂有此理!我辈军人岂可滥杀百姓?”
“都督,战机一失不可挽!成国公断不能有失!”
“我等也曾随先帝征伐,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行!咱们从建昌来,那些妇孺不认识我们,根本不听人劝,咬定要和我们拼命!”
焦头烂额之际,庾光见卫瑾灰头土脸地前来,看了他片刻,未等他喘匀一口气,便一撩衣摆跪下行礼。
“庾——”卫瑾诧异间,周围的部将见都督带头行礼,连忙齐刷刷跪下一片。
“这是何意?”卫瑾道。
“末将知道殿下漏夜前来你,必是想通报城中危局。可……末将必须要说,先帝在时,从未因战事滥杀一平民,国公之危局虽不可解,但我等愿推崇殿下称帝,为国公报仇雪恨。”
卫瑾脸色变了:“你——”
庾光说得极为直白,也不断在观察卫瑾的神色:“若是强攻,一个时辰内我等便可救之,但炀陵现在有世家投机意图拥成国公称帝,对我等保皇党而言,救之无益。”
卫瑾陡然沉默,他不是傻子,知道庾光当着这么多部将的面说,就是在逼他当众表态——要恩师,还是要皇位。
不、不对,这不是庾光在逼他,是成钰在逼他!
成钰从一开始就布好了这个局,他将城中所有不安分的潜藏势力一口气逼出,就是为了看他有没有这个决心去对他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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