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卫瑾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三军将士,忽然感到一股莫大的压力,“这才是老师给我的考验?他们根本没打算让我对上石梁玉?”
庾光道:“臣对臣,只是考验之一,他们的恩怨自己会处理,无论是越武帝还是成国公,文武声名太盛,便是阻后世之霸业。臣带来的这十万麾从,今日皆交到殿下手上,殿下应该知道我们进城后该如何做。”
铲除世家大族!灭季沧亭黩武之风!
“那是我最亲的人,已经是……仅存的了。”卫瑾低着头哑声道。
“一山不能容二虎,自古皆然,要皇位,便保不得他们。”
“……”
庾光叹了口气,他也料到了卫瑾毕竟是个孩子,不可能忍心对他的师父下手,正欲抬手让后面准备好的人直接抬出灭权宦的旗号,却是手上一轻,只见卫瑾夺过他手上的剑,道:“那我要是都要呢?”
庾光:“这……”
他愣神间,忽然有人来报:“都督,刚刚有个苗人去城门处晃了一圈,竟将那些妇孺劝开了。”
卫瑾似是早有预料,回头对着大军嘶声道——
“三军将士听令,吾乃宣德皇帝嫡孙,越武唯一嫡传后人!今袭先人之志,欲平世家权宦之乱,尽扫当朝瘴疠!欲信我者,三年内减税倡农商,十年内,凡我大越子民,有家小者可得粮田自专,二十年争它三代天下太平!我不信我泱泱大越卫氏百年只得一个季沧亭,我卫瑾欲取帝位,愿许大越一个盛世!”
庾光愣在当场,回头看下面的士卒,也是满面震惊。
无他,先朝列代以来,士族权贵把控朝纲,所有的政务由他们决断,从来没有一个高贵的皇族要将自己如何执政,如何许诺告知卑弱的贱民。
他们不识字,也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确确实实……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天家子孙如此真诚地对他们这样说。
云层翻涌,一抹曙光照亮了天穹,云下三军将士,白刃林立,朝天一呼——
“新皇——万岁!”
作者有话说:回家了,都回家了。
第一百零四章终章·同归
“于大人!那些妇孺散了!建昌大军要攻城了!”
“什么?她们不管自家父兄的安危了吗?!”
情势变化只在转眼间,于统领在城头上,咬牙看着远方乌泱泱的大军前进,原本对于石梁玉的信任在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中不断瓦解。
只是他并非真正的将才,要他带兵突袭围剿可以,但守城之事,尤其对上的是熟知炀陵军事布防的庾光,便一丁点胜算都没有。
不安的气氛在麾下众将中间蔓延开,有人战战兢兢道:“大人,建昌大军射来了劝降书,我们兵力不足,太尉大人那里……说好的丑时便会有消息,可现在已经过了寅时了,我们不如……”
“愚不可及!你以为你们做的那些事,他们能放过你们?!世家诸族沆瀣一气,石大人是为了我们博生路!”于统领焦躁不已,城防指挥得错漏百出,不一会儿便教大军的先锋抵至了城墙处。
“大人!这些建昌军都是跟过先帝的精锐,城里那些北方的统领不出手,我们熬不到天亮啊!”
“再等等!通王有绝世武功,石大人更是算无遗策,一定会——”
语未尽,城中战鼓忽鸣,黑甲涌动,四面八方竖起北国的各地的军旗,如洪流般涌向城头。那些来自北方的将领,个个面色森寒,全副武装地登上城头。
“来了、来了!”于统领见状大喜,“我就知道石大人向来算无遗策,诸位将军必是已知晓成贼欲灭我大越王统,勤王守城就交托给——”
“拿下!”那些将领们一见他,便如见了仇人一般,咬牙切齿道,“石贼害吾等险险叛离大越!今日不将此奸佞贼子铲除殆尽,众军何颜面见先帝?!杀!!”
……
“……彼时,因宣帝私生女之风闻,她常为人所欺。我初见她时,同叔父一般,以为她一弱质女儿,受此非议,今后多是坎坷命薄。岂料——”
院墙外的烽火与天光一同淡去,成钰点燃一柱清香,祭与季蒙先灵前,喃喃低语,亦多些许温沉。
“那时,她撕了裙裳,抡起拳头便打了过去,将那些嘲弄她的孩童都打哭了,自己才哭出来。”
“我问她,何以泪不轻弹?她答说,恶人未遭报应前,哭,是对自己的妥协。”
“您看,这样的性子,多固执呀……”
起初,成钰也只是怕这丫头走上歧途,便想拿些旁事让她想开些。教书习字,乃至于谈论国事天下事,也并不避忌着她,渐渐地,她笑得多了,心里再不装着那些身世怨愤,相反之,她心里开始装起了天下。
他救赎了她,却也因此害了她……教她背起了那些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
“她十二岁时,第一次随父上了战场,肩上受了箭伤,京中的贵妇迂腐,嘲曰闺中女子舞枪弄棒以至体态有瑕,恐遭夫家嫌恶。我怕她听了挂心,见到时,她只兴冲冲地向我炫耀她新得的神驹。”
“她总是不让人担心的,不叫苦,也不叫痛。便是每回问起,她又笑着说,世上黎民百姓吃的苦多了,她这般衣食无忧的人岂有叫苦之理。”
“可终究是苦的,不是吗……”
一柱烟华缓缓烧至一半,絮絮低语间,身后一道疲倦的人影自门外走了进来,涓滴血腥,一路蜿蜒至祭台边。
“结束了?”成钰轻声问。
“多谢你,把雪仇的机会让给了我。”季沧亭将滴血的人头轻轻放在供桌上,染血的手接过成钰递来的三柱新香,插在灵前,随后撩起仍溅着血滴的衣摆,跪下来重重地叩在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至额间见红,她扯下发簪,任青丝铺下,拔出匕首削去一缕长发,丢入燃着黄纸的铜盆中。
成钰见了,并未阻止她,凝视着她的侧脸,问道:“既已亲自斩首雪仇,又是何必?”
“我为君,他为臣,明知其有过,不直言指出,致令其遗祸无穷……故,他手上之人命,有我一份。以发代首,算我欠太傅的。”
季沧亭看着那截长发在铜盆里缓缓化为灰烬,看着看着,眼前便模糊了起来。
十年了,亲缘离,山河飘零,孤家寡人……太多了。
她想说些什么,眼前却是一暗,一双修长温凉的手轻缓地捂住她的双眼,缓缓把她僵冷的身躯拥入怀里。
“没事了,可以哭了。”成钰说道。
她本是想拒绝的,一张口,却仅仅发出了一声迟来了多年的崩溃呜咽。
“我……我对不起他们……我谁都救不了,爹……娘,老彭,那些死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下的人,要是……要是我再做得好一些,他们……他们本不会死的……我欠他们的性命,我……”
成钰缓缓抚平她沥遍了风雨的长发,静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声,温声安抚着。
“你不欠谁的,若真的难受,我们便去塞外,去江南,去每个失去他们的地方,为他们点一盏灯……山长路远,这一次,我们同去同归。”
烛光逐渐淹没在放亮的天光里,墙外的喧嚣逐渐远去,太阳再一次落下的时候,城头挂起了崭新的皇旗,而很快,不安又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赶至门外。
“师父。”卫瑾略有局促的声音出现在门外,宛如交功课一般,惴惴道,“……庾大都督率军勤王,京中通王余党与趁机造乱篡位的世家均已掌控,不服造乱者俱已正法。”
里面半晌无声,卫瑾探出半个头,见成钰背对着他,略有慌张道:“师父,我登基之后第一道旨意便是将你削爵软禁,我怕你们不高兴,就来……”
“嘘……”
成钰抬起手指放在唇边,在卫瑾讶异的目光中,他低下头,徐徐绽出一个久疏问候的淡笑。
gu903();“小声些,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