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婉婉的口气逐渐冷漠:“没人管过他?”
管事:“是啊,怪得很。他舅舅一直跟在他身后,也不管管他……不过他也挺走运的,这两天想抓他的兵曹总是刚想动手就肚子疼,这才一直无法无天的。”
说话间,附近的庄头又来了不少兵士,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一拥而上把穆瑾和他那一脸无聊的舅舅绑上就走,不少有良知的村民想劝,也没劝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绑走了。
“小姐,那些军士看着像是马侍郎辖下的,马侍郎和咱们家大人交情不错,咱们……就干看着?”管事试探着问道。
向婉婉冷着脸道:“倒是难得见你心善。”
管事腆着脸道:“那小子的死活不关咱的事,就是他那舅舅,配得一手苗疆好秘方,我那口子天天赞不绝口的,比之前温柔贤惠了不知多少。就这么平白被治罪了,太可惜了……”
“很好。”向婉婉放下帘子,声如腊月三尺冰,“不是体察民情吗……牢狱之灾也该好生体察体察才是!”
第九十九章杀!
炀陵郊外,南巡防营地牢。
卫瑾站在木床上,全神贯注地趴在地牢的铁窗下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外面此时火光幽微,数不清有多少新兵聚集在校场上。
“……什么事儿啊,大半夜的不让人消停。”
“将军说是有什么机密的事要告诉我们,说是让我们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
“哦?咱们这么快就能上阵杀敌?就能像隔壁村老郑一样,砍个人就能有官当?!”
这些士卒在前几天还大多是些农户,至少在卫瑾被抓进牢房之后,就未曾见过这些士卒哪怕练过一次兵,倒是好吃好喝地被供养着,每日营寨里多的是些来路不明的读书人,高声宣扬着如今朝中有贼子作乱,意图颠覆先帝打下来的江山云云。
卫瑾观察了许久,在今夜已经察觉到了不祥的苗头。
被征来的农户已经有了千余人,拿到武器之后也只会新奇地瞎比划,连个教官都没有,倒是群情激奋,摩拳擦掌地想建功立业。
心里已有猜测,果然很快,校场上来了一张熟面孔。
“……诸位将士。”似是很嫌弃广场上这些农户的所谓军容,本不该漏夜在此的于统领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但仍是继续道,“本将乃先帝身侧禁军统领,总摄炀陵宫禁内外防卫,当年,也曾亲眼目睹乱贼闯宫!”
此言一出,下面的新兵们立马骚动起来:“大家听说过!是平叛有功的于大人啊!去年在东市口看您砍了那些反贼狗官的头,真是痛快!”
待呼声稍歇,于统领继续道:“将大家召集在此,实属无奈,当下虽无外忧,却有内患。大家都晓得,先帝功勋卓著,人所共见,但偏有那些庸碌的旧臣,不知感恩,意图灭尽卫氏嫡系。这大越盛世,乃是先帝和将士们以血换得的,岂能容那些旧贵权阀摘了果子去?”
新兵们听到这儿却是有些不解,于统领继续道——
“近日市井中有些许传闻,称太尉大人想辅佐通王登基,而成国公却是支持皇孙,两方争夺不休,在此我便直言了——此乃谣传,无论皇孙还是通王,只要是卫氏皇朝血脉,为臣者皆当扶持。只是问题在于,卫氏皇族血脉凋零,而当即世家权贵,又以某几家为首,倘若这三条血脉为阴谋所绝嗣,那……前朝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世家夺国之事!”
一片喧闹之中,地牢里的卫瑾听得脑子一片空白,继而所有的真相,一时间都宛如拨云见日般展现在眼前。
“难怪他一直按兵不动……难怪他们从来不在夺位之事上正面争斗……难怪……”卫瑾跳下木床,道,“舅舅!我们不能等了,这是个陷阱!通王和石太尉从头到尾都是个局,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老师!”
卫瑾走到牢门口观察环境,外面的狱卒正不耐烦地往里嚷嚷着让他们安静,尤其在听见外面隐约有行军的势头,心里更是担忧。
“舅舅,咱们得马上回炀陵告诉老师这个消息,要是晚了让他们取得大义之名,不止师父要中计,外面这些农户们可能就是他们开战的祭品……舅舅?”
穆赦此刻正缩在墙角,道:“有……个问题。”
卫瑾:“对,这里面确实有问题,舅舅的意思我懂,我们现在无兵力在手,需得想法子阻止这些农户进京。”
穆赦:“我不是、不是指这个……”
卫瑾转念一想,恍然道:“哎呀,多亏舅舅提醒,我真笨!王大人带来的北方部队就驻扎在城外梅山大营,何必舍近求远?!”
穆赦:“什么玩意儿,我说的是老、老鼠——”
“老师?”卫瑾皱眉道,“是啊,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想办法通知到老师才是……”
刚说到这儿,忽然牢门外烛光窜动,狱卒嫌弃的声音传过来。
“嘘,外面大人们在讲正事,今天本不该放你们进来探监,这里面有闹事的刁民,明早是要押出去受审的,送完饭赶紧走!”
狱卒不耐烦的话语和掂铜钱串的声音逐渐远去,两个仆妇身后,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提着食篮走过来,环顾了一圈,径直往卫瑾这边走来。
向婉婉抬起头,在卫瑾诧异的目光里,道:“长话短说,包子里是配好的牢门钥匙,外面的狱卒半个时辰后药效发作,你们可以从伙房小门出去,那伙夫以前是我家的忠仆。炀陵天亮前要彻底封锁,只有我这个官眷可以出入,把你要说的话告诉我,快。”
她动作极为利索,卫瑾在她递过食篮的瞬间,握住她的手腕,极为认真道:“炀陵现在进去便是九死一生,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谁都不去送死,才会有人死。”向婉婉搭在他手上,一点点掰开,“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决心,至少,给我一次报仇的机会。”
卫瑾一咬牙,将身上一只绢袋放在她手心里:“这是东宫正玺,如果你有危险,就把它交出去,没有它我就是庶民一个,而他们若敢杀持玺之人,便是天下诸侯共诛之。”
“你……”向婉婉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厢无言间,穆赦终于颤抖出声——
“有好心人……来帮、帮帮我,赶走墙角的老鼠吗?”
……
“我从不喜这样的雨天。”
“为何?”
“因为你曾经也是在这样的雨天离开的。”
铮錝一声弦音响,遥遥散入帘外淅淅沥沥的雨幕里。季沧亭一边听着久违的琴声,一边将旧甲系在身上,这一身轻甲,艳烈得一如当年的鲜衣怒马。
那时季沧亭年轻,心里模模糊糊地装着边关,装着百姓,他不愿让她为难,便从未说过任何挽留她的话,或是拿终身去绊她。
救国救民之道,他未能分神去做的,她想学便倾囊相授。总想着,女儿家很快便大了,等一等也无妨,只是没想到流年使转,一至于今日。
随着弦声渐起,门外亦是整装待发,成钰看着她戴好面甲,将剑器倒提在手,声音沉静地回道——
“那你要从今日起喜欢上雨天,因为我也是在这样的雨天回来的。”
像是落进土壤里的春种,心里忽然便定了下来。
成钰单手抱琴,牵起她的手:“这一回,莫再走远了。”
……
“太尉大人,成国公的人马开拔了。”
“他可是亲自来?”
“尚未可知,我们只看见他的车驾确实在队伍中。”
半杯温茶在掌怀里逐渐变冷,石梁玉阖目若久,对着尚有些不安的下臣们淡淡道——
“他到底是上钩了。”
新被召来的巡城校尉乃是头一次上了石梁玉这条船,掌握五千兵马的他,此刻有些慌乱,不由直言道:“太尉大人,恕末将直言,成国公既已坐视皇孙葬身火海,那便表示他已经同意与通王联手,那我们岂不应立即先下手为强?”
“放肆,大人的安排,你这莽夫懂什么?”
“嘘——”石梁玉放下茶杯,示意幕僚们安静,“皇孙没死。”
那校尉大惊:“什么?!”
石梁玉道:“本官一开始就知道,他答应支持通王,乃是为了控制住他背后那些不安分的世家。一旦世家尽落他掌握,无论今晚我和通王谁死,他都是赢家。而如果我是他,确定利益大于对先帝的挂念时,无论如何就不会先选杀我。”
“成钰敢杀通王?”
“当然,通王是个痴愚之人,百姓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希望大越不可因一个傻子而误国,死便死了,至多嘴上骂两年。而先动我就不同了……我是先帝最信重的旧臣,在座的诸位,也因为先帝雪仇而洗脱了当年追随先父的污名,无缘无故杀我,他师出无名。”
校尉听得心焦,半跪下来道:“太尉大人,末将虽见识浅,也深知成家乃三代辅臣,其能为不可轻忽。末将身家性命皆托付于大人,还请尽快下令,一一破去您说的这两个赢面啊。”
“破?”石梁玉摇了摇头,眼里流露出一抹阴郁与癫狂的味道,“我不止不会破他的局,还要给他第三个赢面……”
这一夜的炀陵,风雨凄号,雨幕里,街头出现了无数提着灯的人影,细一看,竟都是朝中数得上的权贵,他们并未像是要血洗朝纲一般,而是各个朝服加身,穿过雨幕,齐齐涌向成国公府。
“请成国公携皇孙一见!”
这几百人,宛若惯行夜路的鬼魅一般,齐声高喊。
片刻后,国公府的大门缓缓打开,驻守在国公府的徐翰林冷着脸走出。
“诸位上官,若下官记得不错,诸位皆是石党中坚,何以冒雨前来?”
“我等,奉太尉大人之令,恳请国公即刻带皇孙卫瑾,入宫继位称帝!!”
徐翰林脸色一沉,这些老家伙嘴上说着好话,语调里的恶意却满得快要漏出来了……他们明知道,皇孙刚刚被“烧死了”。
徐翰林冷冷道:“今日实非吉日,诸位大人若有心,明日朝堂上——”
“我等今日一定要见到皇孙!还是当真如传言一般,成国公刻意将皇孙逐出国公府,换取世家支持!而皇孙,已经被尔等杀了!”
雨水小了,这诛心的声音,已是惊醒了不知多少百姓人家的好梦。
徐翰林道:“尔等休要胡言!国公为国为民——”
“倘若真的为国为民,何不出来一见?!还是说,已率领府兵前去围杀大越皇室最后的血脉!”
徐翰林沉默不语,因为此时此刻,成钰的确不在府中,而他们的兵马,也的确去了通王府。
沉默便是默认,于是攻讦的声音无限扩大——
“自成国公回京,交结权臣,勒令世家归顺,以红衣王驾之名威吓百官,更是谋害皇嗣,妄图断绝卫氏血脉!证据便是成国公欲使通王与皇孙鹬蚌相争,待两败俱亡之后,便顺理成章由你成氏窃据江山!你成家枉担三世忠名,而今落在你成钰手中,竟想杀尽皇族自己称帝!尔何敢有此虎狼之心!”
“大越卫氏,岂能亡于逆贼之手!”
“杀反贼,振皇纲!杀反贼,振皇纲!!杀!!!”
潮水般的杀声从街巷那头传来,马车里的石梁玉深吸一口气。
“成钰,我不杀你,皇位代我杀你……这一局,你可想到了?”
第一百章最后的谋算
纵观大越百年国祚,岭南成氏在其中始终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开国越帝三请成门贤士出山,并立下规矩,成家世代为大越卫氏之帝师。即便卫氏后代子孙不肖,屡出昏暴之主,令得朝政千疮百孔,却始终不倒,其中也确实得益于成氏的辅佐。
上至乾纲国政,下锱铢民生,皆能看得到成氏的影子。以前从无人质疑成氏的首辅忠心,直至上一代……成晖为阻先帝□□,让宣帝将包括其父皇在内的的皇族几乎鸩杀殆尽。
一个世家,为了将太子推上皇位,弑君杀皇族,之后仍然稳坐首辅之位,并且几乎没有一个人说过成晖的不是。
“成氏一族,但凡出了一个有野心的,顷刻间便能让天下落在掌中。”所有世家大族的人都这么想。
成晖当年放权于石莽,更多的是为了稳固黄泉,以灭有心人不臣之想。但如今情状又有所不同——成钰丝毫没有掩饰夺权的动作,一入京便勒令诸世家低头称臣,而与此同时,又不让卫瑾去交结大臣,一副要将卫瑾架空的态势。
至少在外人看来,卫氏皇族剩下的这点单薄血脉已经可有可无,成钰的作为就是要篡位的兆头。
“从通王向老师求结盟……不,从通王妃遇袭开始,这就是个局。”送走向婉婉后,卫瑾找到个时机,一边用她送来的钥匙解着门锁一边分析道,“通王一党假意造成与石太尉的不和,甚至赌上通王妃的母子安危,就是为了取信于老师。”
gu903();“他们知道老师不可能真的相信通王一党的表态,但只要老师做出回应,牵扯到针对卫氏皇族的事里……这样,至少那些因先帝之死饱受石梁玉打压的世家就会认为成家已下定决心篡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