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梁玉依然不言不语,赵氏声音更加凄厉:“你没有管她死活对不对!是……你连陛下都下得了手毒杀,我的女儿你又岂会放在心上?现在这副样子做给谁看,你身上的血债,我黄泉之下,自会一一向陛下揭发!”
半晌,石梁玉回神,道:“你说够了?”
“够?这岂能算够?!”赵氏笑得凄凉,“你与石莽不遑多让……当年石莽逼宫,是你引襄慈公主为了大局与先帝饮鸩同死,又凭借那道遗诏弑父得位,石莽至多算个畜生,你呢!你不过是个恶鬼!”
左右亲信将赵氏按在地上,寒刃出鞘,恭敬地对石梁玉道:“大计已成,请大人下令,是否还要留赵太妃活口。”
石梁玉按在旁边的桌案上,眼前一黑复又一明,慢慢俯下身来看着赵氏:“这样,就目以为恶鬼?你想得……太浅了。”
赵氏狼狈地抬头,仿佛想通了什么,愕然道:“赵公公说,襄慈长公主死前,曾留下一件遗物……”
“我按照她的遗愿,送给了季侯,当然,是在季侯重伤的时候。”石梁玉的声音越发木然,似是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无所谓了,“那个时候,只有彭护军看见了,可惜他没多想,所以你看,是天要我权倾天下,我又岂能不杀他?”
赵氏恨恨道:“我真后悔未听谢允的话,便是将你一同拖进黄泉也值了!”
“太晚了,成太傅死的时候,你畏死,没出来指认于我,一切早就晚了。”石梁玉起身,对身后人道,“拖下去,别让她就这样……轻易死了。”
赵氏听到他这句话,蓦然爆发出一声凄冷的笑:“哈哈哈……报复?原来你还会恨,你恨我送了陛下一程是吗?!分明夺走了别人那么多,现在这般惺惺作态是为了谁呢?你本想着杀了皇帝身边所有的人,她就只能依靠你了是吧,笑话,你这样的罪行,必是——不!得!善!终!”
“你——”
指甲在手心里抠挖出见血的痛,石梁玉瞥见赵氏笑得狰狞的脸容,猛然意识到什么,上前一步揭开那榻上白布,却不料下面露出的是一张苍老的脸——那并非季沧亭。
一丝恐惧陡然在瞳孔里扩大,石梁玉回头看向赵氏:“你诈我?”
“轰!”
一声巨响,惊叫中,殿侧的屏风随着一声锋刃斩断的巨响碎成两半,耳闻了罪行的帝王,满目亟欲癫杀的恨色,直烧得眸色赤红。
“石!梁!玉!今生若不撕碎你四肢百骸,季沧亭枉活一世!!!”
“大人!此处交给我等,她中毒在身,撑持不了多久!”
耳边的嘈杂声入耳,石梁玉被人推向后方,而惊恐的人群后,季沧亭宛如一尊杀神,一步一血,扯裂在手中的人命一度淹没在越来越尖锐的耳鸣中。
那层映着刀光的窗纸终于被她一把扯了个干净,这一刻,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
“陛下想听,他们死前说了什么吗?”石梁玉迎上季沧亭的双眼,鬼使神差地,在一片混乱里开口。
腥甜的血味渗入齿缝间,季沧亭夺刀斩退一人,厉声道:“住口!”
石梁玉没有逃,就站在人群后,声音宛如炼狱中的鬼魅。
“成太傅至死都以为我是无辜的,他那般严苛,却是教我顾好这个江山。他或许从没同你说过,你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你住口,别说了……”季沧亭眼前的血色已渐至浓黑,仅余下的力气朝着声源处厮杀去。
石梁玉接着道:“后来,我同长公主说,先帝想杀季侯,唯一的办法便是弑君令太子继位,公主也没多言,慨然赴死之前,只托我带一只青竹香囊去边关,她所有的话都在里面了。”
“我未曾见到季侯见到那只香囊时悔痛至死的模样,但看彭护军死不瞑目的样子,我想,他走得并不安详。”
“陛下身边总是有这么多大义赴死的人,刚刚那些同您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也是这般,只是他们没料到,千军万马里偷生而来,却死在太平盛世。”
“陛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心不够狠,如果你不是愿意信我,他们都不会死。”
殿内的侍卫几乎被季沧亭一人屠杀殆尽,余众肝胆俱裂,四下逃散,独留她一人,踉踉跄跄地走到石梁玉面前,染血的白刃高高举起。
“我要你死——”
血液滴落在石梁玉脸颊上时,他看着瞳孔已涣散的季沧亭,落下最后一句诛心之言。
“……所以,他们的血债,你也有一半。”
“……”
最后一丝气力随着这声血债,宛如泼天大雨将燃烧至尽的命火浇熄在泥淖里如熄灭在泥淖里。
“是我错信奸人,是我……”
长刀落地,那些经年累月的痛与愧疚,终于压倒了她。
石梁玉慢慢滑坐在满地尸骸里,呆怔地看着纵然已失去意识,却仍是睁着不甘双眼的季沧亭,埋首在掌中,一阵惨然又荒唐的笑声回荡在已无人息的殿中。
“我又赢了……我又赢了……”
……
二月初一,岭南大雨。
岭南罕有落雪,深冬时却常见大雨淋漓。今年的春雷来得尤其早,檐外雨声已连绵了数日,心湖亦是夜不安澜。
——只要国公心思放轻,再细心将养半个月,眼疾便可痊愈。
或许是下个月回京后便能见到季沧亭的缘故,眼前的光景一日比一日明亮起来,时至如今,成钰已可勉力提笔写字了。
“师父师父,你同师父成亲了,我是该唤你七姑父,还是叫姑姑她师娘呀。”对于回京这件事,卫瑾显得尤为兴奋,撑着小脸在成钰案边不停询问。
一封聘书写到一半,成钰用笔尾戳得卫瑾捂住额头坐直了去,温声道:“你若闲极无聊,就去马厩照顾袭光,这两日它总是躁动不安。”
“好呀。”卫瑾披上斗篷钻入门外侍从的伞下,复又顿了顿,回头对成钰道,“师父你这两日脸色苍白,要记得吃药。”
成钰应了一声,待卫瑾离开后,那股盘桓在心头多日的不安终于还是影响到了满腹混杂的思绪。
笔尖的墨汁悬停在纸上摇晃了片刻,便滴落在一个“归”字上,洇作一片深渊般的色块。
他凝视着那写毁的纸张许久,模糊的灯火中,目光移向案旁闲置了多日的卦爻,自言自语道——
“天,你究竟,想瞒我什么呢……”
良久,他拿起那张污去的纸页,丢入旁侧的炭炉中,待银丝炭中金红色的火虫一点点吞噬那张未写完的聘书,火苗顺着纸页一路疯燃,蹿起的焰尖烧向他悬在上方的掌心时,廊外急促的脚步声在此时传入。
冒雨而来的庾光,脱力一般跪在地上,声音嘶哑。
“成钰……炀陵传来消息,谢允叛乱,宫变中陛下遇刺,血战之下,伤重不治……已驾崩了。”
惨白的雷电在雨幕中炸响,本以为尖锐的灼痛并未附着在掌心,而是宛如在心口开了一个洞般,一如那年呼啸在冰原上的夜风,他记得每一片割在血肉里的雪花,是如何的锋利。
——喂,你怎么来了,你的万水千山呢?
——万水千山,终归比不得同你共赴国难。
——那好呀,国难之后,我还你一个万水千山。
耳畔的声音太杂乱了,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噩梦,还是真实。
“成钰!你做什么!”旁人慌乱地把火炉推开。
成钰低头看了一眼烧得几近见骨的掌心,困惑了半晌为何不痛,迟疑了片刻,道:“……沧亭?”
“她……”庾光有所不忍,转过头道,“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若你不想听……”
成钰看向窗外,道:“你说吧,我在听。”
庾光沉叹一声,缓缓说起了炀陵传来的消息。
“……当时便不该将朝廷的军力分驻南北,不,一开始你就该留在炀陵,唉……”庾光猛地锤了一下地面,道,“太尉石梁玉以扫除叛逆为名大肆清洗朝堂,炀陵以被十二州猝不及防,军权直接被收拢,眼下听说召皇孙回京奔丧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不会有圣旨的。”烧得皮肉尽溃的掌心贴在室内横斜的一口旧枪上,成钰的声音显得极轻,“国玺,在瑾儿身上。”
“你是说,她早就有所预料,叫卫瑾带着国玺离开以防万一……”庾光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下了决心,起身道,“成钰,待你定下心,我们,杀回炀陵。”
血痕凝在旧枪上,成钰合上眼,低声轻喃——
“你且等等我,我不像你,不会失约。”
……
整个二月,炀陵皆是一片混乱。
满城的白绫,是百姓们自行悬挂,悲恸过后,面对满街被关在囚车里大喊冤枉的权贵,便是铺天盖地的怨声——
“天煞的乱臣贼子!最好一个都不要放过!”
“没有陛下,大越江山何来今日光景!杀杀杀,最好全都杀个干净!”
“她还那么年轻,天公凭什么收走啊……”
一切进行得合情合理,而顺应着这样的民心,石梁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将朝中所有的权力统归至手中,直至处斩台彻底染红后,他终于得到了石莽,甚至成太傅也没得到的权位。
“通王殿下,我们什么时候该好好谈谈?”
宫殿之中,稍有闲暇的年轻权宦穿过朱红色的宫门,而促成他得到这一切的源头,卫氏如今在炀陵唯一的正统皇脉,却仍然一副痴呆模样,在宫道上玩着一面破破烂烂的风筝。
“咻……飞了!”通王一副几十年不改的孩子样,对石梁玉的话置若罔闻,拖着沾了灰尘的风筝到处乱跑。
旁边有随扈恼火道:“通王殿下,太尉在问你的话!”
石梁玉摆了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捡起已不成形的风筝,对通王道:“殿下三番五次助我,为了什么?若为了皇位,如今形势,只要殿下一句话,臣可以送殿下坐上那把交椅。”
通王凑近来,嘻嘻笑着,并不正经回答:“有人啦,太挤了!太挤了!”
他说完,便蹦蹦跳跳得跑离了石梁玉的视线。
“一山不容二虎么……你若不是真的疯了,便是这世上至为谨慎的人了。”石梁玉心思一沉,转而走向后宫一处最为不起眼的宫室。
虽不起眼,却是日日夜夜皆有亲信严密把手,不曾假手过任何外人。
见到一个深紫的人影走来,负责照顾这处宫殿起居的太监忙不迭地上前来行了个大礼,还未开口说话,宫门里便有两个侍卫抬着一个脖子被扭断的人出来。
“这个月第三个了,刚刚好不容易喂了药,虽没那个力气再杀人,但……还是太危险了,梁御医还是不建议大人直接进去。”
太监心有余悸,石梁玉却道:“那她……药有好好在用吗?”
太监心有余悸道:“贵人毕竟仁善,调了两个新进宫的十岁小童伺候,倒是再没为难过送药的。”
石梁玉道:“这件事你做得好,宫里的赵公公病重,待过完最后时日后,你便接替他吧。”
“多谢大人赏识!今后小人必定为大人当牛做马!”
绕过满脸喜色的太监,石梁玉亲手接过尚温的药盏,一步步走入宫室内。
“……今日臣在外面见到了通王,待他的王妃下个月生产,便有竞夺皇位的资格。”
锁链的轻响从殿内传来,石梁玉转头望去,那让人发寒的杀意一如往常地落在他身上,但比之一个月前,这股杀意更为内敛,也……更为致命。
“但臣想,陛下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性命,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该不会轻易就死。”
杀意涌动的双眼自乱发里死死锁定石梁玉,季沧亭动了动刚刚被包扎不久的手腕,道:“我若非老死山间,也该死在战场之上,你,还不配。”
第八十九章夺朱·其七
“……陛下的性情果然还是这般坚韧。”
“恩仇未泯,朕岂能就此干休。”
窗外又下起了雨,惨淡的落雨声随着斜风吹打在窗棂上,压低的云层一如殿内肃杀的气氛。
石梁玉站在十步之外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如果再进一步,即便会被季沧亭立时拧断脖子也毫不意外。他低着头,沉默片刻,道:“臣还以为,陛下的盛怒还要多发泄一段时日。”
季沧亭的确仍处于恨怒之中,但她向来很是能忍,尤其是在正视了对方作为对手的角色之后,一切都必须重新思考。
“短短一个月内,构陷谢允等支持朕的公卿世家、掩盖宫变的线索、伪装朕的驾崩……这不是短短数月能做成的事,你筹谋了多久?一年?三年?”
“四年。”石梁玉道。
gu903();季沧亭闭上眼,长嘶一声:“那就是从朕称帝之前,你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