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此同时,西北边境外,季沧亭收到了继位以来第一封附属国求援书。
“……说来此事还是与厄兰朵有关,乌云可汗建立西厄兰朵后,一直与王庭残部有所摩擦,而王庭残部也意图再次积蓄力量,乌云可汗虽年轻,但师承名宿,可说兵法上有我汉室之风,王庭残部不敌,便只得转向吞并境外小国。”
“匈奴王庭如今的情况可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是被乌云可汗压着打,但随时有反扑的可能,大越若出兵救援沙陀,一来展示我大越兵威,二来可震慑匈奴王庭,三来也可借此事向境内外宣告大越江山已在陛下掌握,好打消某些人的不臣之心。”
漫长的内政治理下来,季沧亭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领兵打仗出身的皇帝,这封附属国求援的国书一来,立时便提起了不少精神,一番召兵点将分析敌情,接着客套性地警告了一通匈奴王庭,不待他们回应,立即昭告天下要御驾亲征。
百姓们兴奋起来了,毕竟越武帝沙场之上的战神之姿,早为世人所传扬。而季沧亭也展现了王者气度,甚至并不动用京师兵力,轻装简从地只带着亲卫从炀陵出发,就近调集了崤关的三万旧部,大军刚一到求援的沙陀国边境,正在该国抢掠的王庭闻风便吓破了胆,一路向北逃窜,一头钻进西厄兰朵乌云部的包围圈,损失惨重。
这场战役三日之内就结束,王庭忙不迭地派出使者向大越求和,而季沧亭无视了他们承诺不再犯境的许诺,开口便要他厄兰朵东南五百里砂铁矿脉,态度极为强硬。
王庭思虑多时,权衡局势,唯恐陷入大越与乌云可汗的包夹之下,便割肉般答应了割地。
那片山脉曾在百年前由前朝割让给了匈奴,而百年后,却由新朝再度拿了回来,一时间举国欢腾,周边诸国同感上国威仪,纷纷来贺。
“陛下说的对,我们的确不该在炀陵坐困愁城,功勋本自马上得来,便该由马上确立。此后天下,再无人可动摇陛下的威信。”
班师回朝的路上,季沧亭路过夔州,忽然想起数月前此地的疫情,便带着少许人马顺路前去夔州查看情况。
六月的夔州城一如中原诸多富庶的州府一般,虽则马蹄之下多有纸钱碎屑,但在季沧亭来时,此地已经有了百废复兴之象。
空气中飘散着药味,街上到处都是喷洒药水和烫煮衣物的百姓,季沧亭边走边看,不时点头。她在崤关时为预防瘟疫,强令百姓火化所有城内外的尸体,知晓推行防疫有多难,沿路所见必定有官府推动之功。
亲眼所见疫情平定,季沧亭终于放下心来,正打算去表彰一下刺史的政绩,待去了刺史府,主簿却诚惶诚恐地告知石梁玉不在衙内。
“如今看来,疫情已定,不主动请功或可理解,为何人也不在?”
“……刺史亲自在那瘟疫村住了整整一个月,最终虽瘟疫消解,但到底也因瘟疫灭绝了几个村落,大人善后时便病倒了,眼下的病患里,他是最后一人了。”
第八十章困龙·其三
八十章困龙·其三
“陛下龙体关乎江山社稷,瘟疫虽已平定,但难保不会有所残存,何必要亲身涉险?”
“无妨,朕不见他,远远看一眼便走,聊表心意。”
夔州城内外防治得当,季沧亭一路观视,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满意的同时,心里也生出些许疑惑。
——他若为百姓如此不惜命,又何苦做那包庇罪人的小人?
跟着当地官吏的指引,季沧亭一行走走停停,一路行至城外近郊的村落,只见百座扎着艾草的棚屋坐落在附近,空气中散发着比城内更清苦的药味。棚屋里寥寥一些百姓进进出出领取着药物,脸上虽依稀仍有病容,但皆已行动如常。
“这是用药水煮过的纱棉,罩在口鼻处可,只是略有些刺鼻,陛下还是在外围——”
“无妨,拿来吧。”
比起战场上的死人骨头,区区药棉而已,季沧亭还不至于这般娇气,戴好之后挨个观察了就近的棚屋,只见棚屋排布井然有序,断症、制药、照料病患的区域泾渭分明,棚屋之间洒满了烧过的草木灰,为免百姓迷路,每个棚屋前还立着图文并茂的木牌。
“防疫之事,便是炀陵医署的人来也不过如此了,此人确是个能臣。看来他在这偏远地带,也是留不久了。”
言下之意便是迟早要把他调回炀陵,旁边相熟的随扈听了略有不服:“若不是陛下下令让周边资源驰援夔州,岂能让他立下这番功绩,陛下是过誉了?”
“过誉?”季沧亭笑了笑,道,“朕后来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瘟疫一事,只要经历过的就晓得是爆发之初最为艰难,要安定人心,协调上下,本就不易,何况他到此是新官上任,能在短短时日之内稳下局面,就朕所知,朝中能做到此的官吏寥寥可数。”
最重要的是,夔州作为北方边境的必经之路之一,石梁玉是赶在季沧亭向北用兵之前稳定住局面,倘若此时换了别的庸官处理夔州瘟疫,季沧亭出兵震慑匈奴一事便不得成行,她称帝的威望也会因沙陀国灭而受损。
一步一细思,不多时,引路的主簿停下来指路道:“前面的门庭就是石大人养病的所在了,刚刚虽听说石大人的病情已将将痊愈,但为陛下龙体计,还是由微臣前去通报一二为好。”
季沧亭刚一点头,忽从那院子的花窗里瞥见有人影晃动,一望之下,眉间微蹙,不顾旁人阻拦,一脚踹开那院门,道:“你们在对这孩子做什么?”
院子四四方方,四处充斥着煮沸的药汁的味道,旁侧的药棚里,有个打扮怪异的老头,正从一个婴儿臂上取下一只扭动的血蛭,见季沧亭闯进来,很是诧异。
“你们是谁?”
后面的人连忙跟了进来,一见此景,惊呼道:“你!你怎的往婴儿身上放虫子!岂不是害人?!”
那老头闻言,把竹镊一扔,怒道:“老夫真真受够了你们这些无知越人!这孩子先天不足,病血淤积不散,若不用血蛭吸出来,神仙难救!你们不要我医,好啊,这孩子给你们,你们自己去找大夫救!”
说着,他竟直接将那婴儿就近塞给了愣住的季沧亭,拖着脚踝上的铁链子呼呼啦啦地往门外走,走之前还扭头道:“吸完淤血记得给那娃儿敷止血膏,就在你旁边竹罐里!”
脚镣……此人是征召来的犯人?
“这个人简直无礼!哪有救人是用虫子,分明是欺世盗名之辈!此人御前无礼,乃是死罪……陛下?”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季沧亭已经坐下来把那熟睡的婴儿放在膝上,当真如那老头所言给婴儿上起药来。
“此事是朕欠考虑了,看这老者的手法,像是南疆的蛊医。”季沧亭细细为那婴儿上好药,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婴儿眉宇间略有几分熟悉的影子,道,“成……成国公旧时曾同朕讲过,蛊医行医,善用虫蛇,因而常常被越人误会。其存世不多,但精微之处,也确有其妙。对了,你不是说这地方是石梁玉养病之地,这孩子莫不是他的女儿吗?”
主簿一脸尴尬:“陛下误会了,这、这孩子的父母皆死在瘟疫之灾中,石大人便打算收她为义女,只是她体虚病弱,便时常委托刚刚那位崇山大夫来照顾。”
他说完,旁侧的房门内传出一声轻咳,一个病弱的声音嘶哑着问道:“外面是谁?”
“石大人,是陛……”
“你们退下。”季沧亭把婴儿递给主簿,发话道,“朕有话同他说。”
“可陛下,他——”
“退下。”
众人不敢不从,只得退出门外。季沧亭摘下药棉,直接推门而入,看着满面诧异的人,道:“一别数月,没想到你竟操劳至此。”
书生之姿,如今已清减了不少,石梁玉恍惚了片刻,病容上带上惯有的恭谨之色,退身振袖下拜道:“罪臣石梁玉,见过陛下。”
季沧亭并没有让他平身,神情更是让人看不出喜怒:“自称罪臣,你的罪是指私放罪犯用以治理瘟疫,还是指其他?”
石梁玉道:“陛下心有定见,无论对臣有何种处置,臣皆无怨言。”
读书人本就清瘦,这番重病又消磨了他不少,言辞之间一副死息环绕,季沧亭看着他脖颈上青白色的血管,只消她抬手一拧,他就能立时下去见阎王了。
季沧亭眉心深深蹙起,漠然道:“言下之意,就是承认给你包庇那些参与谋害彭护军之人是事实了,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石梁玉道:“彼时陛下在南方征战,京中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倘若那时便将那些人揭发出来,于时局无益。”
他这般病弱,言辞之间亦是毫不犹豫,比那日论武审问的于统领要更镇定一些。
季沧亭看不出什么端倪,道:“那时多数人也是这么想的,朕可以理解。只是你若当真问心无愧,朕回京之后,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朕说明,为何不说?”
石梁玉道:“臣与彭护军并无情分,他之死臣虽知晓,却认为没必要大肆伸张出来。臣斟酌局势,总想着待朝廷稍稳,再慢慢将那些人移出权力中心各个击破也来得——”
“石梁玉。”季沧亭打断了他,深吸一口气,方道,“朕来之前,一路上总想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想用你,却始终放不下对你的疑心。斟酌你的言辞,莫激起朕的杀心,只问你一句——你究竟在想什么?”
对面的女子不再是当年那副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模样,她的言辞之间开始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开始染上了帝王应有的心术,试探、威胁、恫吓因人而异地在她惯看了风波的眼里一一流转而过,最后曳长在夕照里的影子无可回头地刻满“孤家寡人”四字。
而这一切的推手,是他。
“回答朕,你在想什么?”季沧亭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问道,“日以继夜地忙于政事,度日清简,府中连妾室都未曾纳得一个,若说你留在朝中是为了受贿朕是不信的。但若说你是为了一弭心中父辈带给你的不平,朕觉得好像也不对。朕想疏远你,但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想重用你,却始终摸不清你的意图。”
空气静默了数息,石梁玉缓慢地垂首叩拜在地上。
“臣……这些年,曾无数次想过去死。”石梁玉语气轻柔,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臣年少失亲,带着母亲的牌位上京寻父,屡遭侮辱,最绝望之时,连母亲的牌位都要受石莽的妾室糟践……那时,只有陛下帮过我。”
“或许对陛下而言,那只是闲暇时顺手而为,但却是在臣屡次寻死时唯一的寄望。”
“那时陛下说,望我能入朝为官,有朝一日挣个太平天下,好换得陛下能塞外放马……臣一直记得,所以臣想做这个官,去追寻陛下寄望的盛世。”
他说话时,眼眸深处仿佛燃着一团执狂的火,表面上虽然平静,却让季沧亭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她背过身去道:“你的志向朕知晓,只是未曾想过,你能为这一句话,连弑父都做得出来。”
“除了陛下这句话,臣不知为谁而活,石莽想称帝,想祸乱天下,臣就要杀了他,再来一回,臣也会这么做。不止石莽,为了陛下的千秋盛世,从今以后,陛下想杀谁,无论他是正是邪,臣都愿意做那把刀。”
一股森然的寒意瞬间穿透四肢百骸,转瞬即逝的耳鸣声里,季沧亭仿佛听见了王座后那些帝王们都要经历的一步——一个帝王一生之中要有两个臣子,一个匡天下之正,一个除江山之患。
前者为镜,照君王之得失,后者为盾,为君王之恶负天下骂名。
先帝重用石莽,是因为石莽愿意为他铲除一切他所不喜的人事物,就好比父母溺爱杀子,百依百顺,纵然起初是为了捍卫帝王的权威,最后也会养出一个昏聩无道的暴君。
更何况,石梁玉太好用了,只要她需要,他随时可为她铲除异己,分担骂名,且……无怨无悔。
“臣,什么都愿意做,即便是第二个石莽,陛下想要,臣就会去做……”
“起来吧。”季沧亭睁开眼,道:“你的心意太沉重,恕朕无法接受。成钰曾教过我,骄纵人欲,乃取毁之道,虽亲者亦同罪。你的确是我见过的罕有的能臣,只是你这份心意,我受不起。”
指尖深深刮过粗砺的地面,石梁玉喃喃道:“成……成国公对陛下的影响,当真如此之深?”
“我不讳言,只要他在世一日,心魔就毁不了我。”
石梁玉无言。
……她拒绝了,她还是选择了她的光风霁月。
季沧亭走出门外,天光洒落间,她回头道:“石梁玉,人之一生漫漫数十年,前半生命途坎坷,并不代表你后半生便要沉沦下去,,时犹未晚。我父母已逝,彭护军亦离我而去,身旁余下的亲朋寥寥,有朝一日,朕希望你能真心审视心境,放下过去,真正将山河万民放在心里。”
脚步声逐渐远去,暮风吹拂中,随着她的离开,所有的光被关在了门外。
——你知道吗?你的父母亲朋,每一个……每一个都死在我手上了。
无人的静室中,石梁玉将头重重叩在冷硬的地面上,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背上,几分苍凉的笑融进喑哑中。
“时犹未晚?我这一生……早就迟了。”
……
夔州城外。
跨上袭光的季沧亭回望了一眼城池,对随扈道:“此人非池中物,明年就让他回京吧。”
随扈仍有不服,但季沧亭既然发话,他们也不敢多言,只道:“陛下深入疫室,如今可有不适?要不要传那蛊医来看一看?”
gu903();“朕的龙体是否平安,尔等是想过过招经验一二吗?”吓得亲卫们连称不敢后,季沧亭付之一笑,“话说回来,尔等不是对那蛊医嗤之以鼻吗?怎的这会儿态度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