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他这双眼,早已看不得星象万千了,又何谈推演气数?徒增烦忧耳。
“岂止不愿?那时我常笑世人徒夸山河,却不及她半分气魄担当,然经年时转,未想到我也成了庸碌世人之一……如今却是只觉得,天下兴亡,不及她。”
当年论兴山河,戎马越天山。
而今一炉香尽,相许隔重山。
……
腊月廿九,越武回京。
“……三军犒赏俱由兵部礼部共同排布,依律而行。另外臣等已代陛下处理民生政务若久,各地甫经战乱,来年一应雨水工事,尚需陛下亲览。”
回到炀陵的第三日,季沧亭始终未提起成钰的事,一头扎进政务里,熬得几个年纪稍大的老臣都叫苦不迭。
“徐相所言,朕已连夜批改完毕,再有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杂务,若再拿来搪塞拖延于朕,便是不妥了。”
“这……”徐鸣山等人早有预料,而今也只得起身低头,“陛下,眼下民心归附,不宜节外生枝,何不再压上一阵?待坊间流言稍息,再步步铲除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季沧亭按了按自己连日未曾平息的眉心,语调冷漠道:“彭校尉,是朕为数不多的亲人,朕携天下之势,不代表朕要将不臣之人也一并视若子民。”
季沧亭虽民望如日中天,但她既不立储,也无意于婚娶,一时间弄得京中流言四起。徐鸣山与几个重臣也深知季沧亭如今杀性极重,唯恐她回京之后为彭校尉之死不管不顾,才特意放了些政务拖住她的时间,想让她暂息雷霆。
岂料她心志坚定,要做的事必定设法为之,而对她理政的天赋,徐相等人也大为惊奇,短短两日间,百余封奏折毫无错漏。
“陛下若想调查此旧案,其实也并非不可。”徐鸣山道,“当时经办此案的,乃是石太尉,因他亲自布计擒杀石莽,所交彭校尉一案的卷宗亦是详实非常,故而我等并未多言。倘若陛下不信他,亦可派遣一值得信重且有能为之人重审此案,这个人……就在炀陵。”
老彭的案子并没有这么简单,倘若季沧亭真的亲自下场清洗炀陵,便是正面和炀陵里那些暗藏着的不服于她的势力对上,几番谣言推波助澜之下,如今已隐约变成了保皇派和女帝派的党争之势。
而最大的保皇党,那个从开国以来辅佐了所有正统卫氏皇脉的成家,就是她称帝的大道上不得不面对的敌手。
季沧亭闭上眼,道:“成钦兄长为战祸所害,成府尚在守丧之中,何必相扰?”
徐鸣山道:“陛下处事雷厉风行,何以在此事上游移不定?先前石太尉曾拜访过成府,渊……成国公明言之,若非陛下亲口令他出面以平天下腐儒之口,他绝不出孝。”
那就又回到她一开始纠结难放的问题了。
成钰一定会问她,可是要将这条王途霸业走到尽头?是不是,从此君臣相成,后会无期?
若她来得及救下成钦,她是有那个底气说——你留下帮我。
可如今……
“事情很简单,只消陛下一句话,由成国公出面再合适不过,且他素来智谋过人,彭校尉的旧案托付与他,陛下也可腾出精力来稳坐帝都。便是陛下待他有情,天长日久,臣可慢慢为陛下搫划。”
“徐相。”季沧亭起身道,“你今日要他为我一对天下悠悠之口,他日一旦我同他议婚,天下人便可说他是为私情而废弛风骨,成家百年清名顷刻间便毁于一旦,此为诛心之论,万勿再提。”
徐鸣山道:“老臣只是在成家与陛下之间选择了陛下,说句不通人情的话,陛下也当为万民有所取舍。”
“为何一定非要朕与他对立?”
徐相陡然一声长叹,道:“陛下啊,渊微亦如陛下一般,乃历经磨难方才归来,心境早有不同。到了炀陵第一句话便是要我等把陛下还他,区区谣言何值我等这般费尽周折,实是因他……不愿认陛下为主啊!”
大越之江山几经昏君乱朝,依然屹立不倒,其中少不了成家的支持,而成家亦可说为社稷鞠躬尽瘁,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就代表季沧亭几乎是孤身一人与天下文儒为敌。
“话已至此,陛下当早做决断。”
“……尔等无需多虑,天下之大,不容二主。这阵风波隐患虽大,但也并非毫无余地,朕自会与他一谈。”
泠然月光透过镂窗,落在黑金交错的龙纹衣袖上。
喋血的战火在眼底褪去后,涌上心口的那股冰冷,寂寥得让人窒息。
殿外入更的烛火依次曳过宫闱,石梁玉是最后一个离开内阁的,临走前有意留了一封军务奏折,想要借此去看一看季沧亭是否回去寝宫了。
结果一如既往地,帝王理政的殿阁里灯火长明。
“……陛下这是第三日了吧?”
“是,每日不过在上朝前休息一两个时辰。赵公公早看不过去,叫我们今日送壶安神酒过去,陛下等会儿估摸着便该就寝了。”
军伍出身的人没有那般脆弱,可国事毕竟耗神,石梁玉凝望了良久,道:“陛下何必如此?徐相留下的不过是些不缓不急的折子,拖上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引路的小内监笑道:“奴也不知,只是今日在内殿奉茶时,听徐相说,陛下是为了早日料理彭校尉的案子,才这般劳累。”
内殿里灯火幽微,小内监引他到此后便收了声。
“陛下?”
季沧亭并未在御案后,石梁玉环顾了一圈,终于在殿侧露台上寻见了季沧亭,她正仔细篆刻着一面木牌,身边一壶温酒正在穿帘而过的飘雪里散发着氤氲雾气。
“陛下,冬夜清寒,何以在此……”石梁玉依旧是那副恭谨的姿态,待瞥见她篆刻的乃是彭校尉的牌位时,心底不免一沉。
季沧亭吹拂去牌位上的木屑,道:“无妨,就快好了。你来此是有本奏?”
“……臣,臣是来奏报炀陵布防之事,近日传出谣言的几大世家,已派京畿卫全力监视,断不会生乱。”
“这本是朕明日要知会下去的,你竟已做好了,短短为官时日能熟稔至此,你办事的确妥当。”
石梁玉道:“这是臣分内之事,倒是彭校尉之事……这本是臣该为陛下分忧之事,如今落得如此局面,惹得陛下忧劳不已,却是臣的渎职之过。”
刻刀细细修整着牌位上的字样,季沧亭口气放缓道:“老彭走了之后,我如今也没多少能说得上话的人了,你我多少算得上是同窗,不必如此谨慎。”
她说着,让了杯酒给石梁玉。
“老彭的事我自会彻查,倒是你,看着这牌位,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你为你那糟心的生父所辱,我本不指望你能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你却是能做到这个地步,如今得证权宦,你感觉如何?”
——“我平生最喜纵驰天下,你若想报答我,那就即日起振翅图强,学他一身惊世才华。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令得天下太平,好教我他年出关,能白衣放马。”
那年她策马回身时留下的这句话,本是为成全于他,却没想到几番周折之下,却将她死死圈锢在这长夜无明的深宫里。
石梁玉偶尔会想着,倘若季沧亭当年没对他说这句话,是不是她今日就能得以一身飘逸,白衣放马?而不是被他数度布局之下,将天下苍生死死地扛在肩上,从此不得自由?
“臣,不曾后悔。”他一字一顿道。
季沧亭只道他说的是石莽,自斟自饮了一番,道:“我若是有你这半分养气的心境,倒也不至于纠结至今。不瞒你说,自从我做了个这个皇帝,因人而起的求死之念便少了许多,好不容易让自己为那苍生大义熬下去了,却又逢造化弄人。”
石梁玉捏紧了衣袖,道:“陛下为成……督学,起过轻生的念头?”
“虽是主因,却也不单为他。失了他之后,父母又先后离世,有那么几次我在战场上冲入敌阵,若非老彭把我硬生生拖回来,如今的炀陵,恐怕便非我君临于此了。”
“……”提及季沧亭的父母,石梁玉顿觉手中的温酒亦冷了三分,转开话题道:“陛下切勿作此想,否则岂不是徒将山河让与有心人?”
“有心人?你指成钰吗?”
“臣不敢,只是成氏承先帝铁条,且门下旧儒众多,若他再不表明臣服,天下舆情必是大患。”
“倒也不至于杞人忧天。”季沧亭口气平淡地说着,沾了金墨,一笔笔描进牌位上的刻痕。“今日徐相提及他的事,所有的人都劝我顾全大局,确有其理。可我总想着,老彭若还在,他必会叫我索性将龙椅一甩,国玺一扔,便随他去了。”
石梁玉脸色隐隐一白,季沧亭虽听似是玩笑话,但他感觉得到,她是认真思考过为了成钰放下一切的,想及此,心里便有一股暴戾郁气难以释放。
都到了这般地步了,一个居九五之尊,一个承百年清誉,竟还不放弃?
“陛下,国不可无主,若因一人使得朝纲不稳,臣将不惜代价以清君——”
“石梁玉。”季沧亭打断了他,带着半分醉意的眼眸带着半分疑惑,“朕视你如友,才同你倒些苦水,何必如此激动?”
石梁玉收敛神色,低头道:“臣逾矩了。”
季沧亭打量了他一阵,沉湎的神态随着她一声慢放的醉笑而冰解,她将壶中烈酒泼向栏外雪夜,笑道:“我这小半生,虽有行差,却绝无踏错,凡所行之处,便是绝境也断无后悔,何况如今?阴谋奸诡,难颓我志,我相信成钰亦然。”
——不该啊,你为什么就不能认命一些?我已将天下最好的放在你面前了,哪怕日后肝脑涂地也罢,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他?
石梁玉一瞬间有些茫然,他不晓得季沧亭这份不熄的豪情究竟从何而来,但很快,他确定下来,不能任由季沧亭这般理性下去了。
“那臣就……拭目以待了。”他缓缓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中秋快乐鸭~~
第七十五章同尘·其三
季沧亭昨夜一宿没合眼,大约是心有负累,今日退朝后也并无睡意,见诸事暂定,便叫上赵公公,带了些香烛纸钱出宫往冀川侯府而来。一路上瞧着许多人家将白绫拆下,换上了新的门神,依稀捡回了炀陵本该有的盛京风貌,心下多少有了些许宽慰。
虽是除夕当日,道旁的酒肆茶寮却是座无虚席,隔着热腾腾的羊肉炉子,都能看到里面争辩得是何等的面红耳赤。
“这些儒生不回家过年,聚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季沧亭问道。
“回禀陛下,如今炀陵里的儒生们分为两派,多数是支持陛下清洗石莽余孽,以匡正朝纲。听老奴身边的小黄门说,还有些老做派的,担忧石莽那些旧部有的在西南边境任职边防,倘若操之过急,恐使边境不安,是以希望由成国公出面劝说陛下暂缓或放弃追究此事,两方已争执月余,待开春后怕是有得头疼了。”
赵公公说完,见她面露沉思,又道,“朝务虽纷繁,但今日是除夕,陛下且将朝政放放,祭拜为先吧。”
“嗯,我知晓。”
季沧亭暂将杂念排解,待马车的颠簸驶上熟悉的青石板道,她方睁开眼,下了马车,先入眼的不是冀川侯府的牌匾,而是侯府两侧老树上无以数计的平安符。
见季沧亭看得出神,赵公公提着香烛,笑道:“陛下,老国公半生戎马,并未空负,百姓自是看在眼中的。”
季沧亭出神了片刻,道:“这些,都是百姓们挂的?”
“是啊,已有一年了,都是百姓们自发前来挂的,老树枝头都被压断了几根。今日是除夕,本想着该是无人前来,没想到还是有不少人来瞻仰遗风。”有个年纪大的老兵本在门前扫雪,见季沧亭在此,揉了揉眼睛细看,犹疑不定道,“姑娘你……你是?啊,郡主,你回来了!”
那老兵手里的扫帚啪一声落在地上,恍惚想起如今的皇帝姓甚名谁,一屈膝便要跪下来,却让季沧亭马上扶住了。
季沧亭道:“我回来看看府里,听赵公公说,已将母亲的牌位供上了?”
“是、是。”老兵激动道,“长公主的牌位早就供在侯爷身边了,小人们擅自主张,请示了京里的大人们,也将老彭的牌位供在了府里。”
“那便好。”
老兵见季沧亭没有多说什么便走进府里了,回头对赵公公道:“公公,郡……陛下同从前相比,气态已颇有些侯爷的模样了。”
“自匈奴南下以来,陛下南征北战,个中辛苦,岂是外人所知。”赵公公又瞥了一眼府门口停在远处的马车,问道,“适才没注意到,今日可是有别人来拜访侯府?”
老兵道:“是成府的车驾,一早便来了。”
“这……”赵公公一时语噎,随后叹道,“罢了,老人家我便晚些再进去。”
……
堂前冬柳枝条零落,檐上旧巢亦久无新羽。
季沧亭一步步踏过无人的庭院,虽则从前便是常常孤身一人,但至少彼时墙篱之外,便能听见亲朋欢笑,那道爬满藤萝的院墙,她只要稍觉清寂便能翻过去,同别人笑闹在一处。
而现在,她分明站在了最高处,却始终翻不过那道高高的宫墙。
晃神若久,她方看见祠堂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时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心头莫名一阵酸楚涌上,推开门时,恰闻一声风铃响动,袅袅香火拂面而来,一时间模糊了双眼。
“……成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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