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TXT全集下载_30(1 / 2)

先帝崩殂后 衣带雪 4777 字 2023-09-06

问题就在与成钰和季沧亭之间的情分,彼此皆曾视权名如负累,眼下季沧亭因时事而登九五,成家如今家主的位置也马上要落在成钰肩头,以成家祖上代代家训,断不可以外戚之身干政,辅佐卫氏正统社稷。

而要成钰亲口承认季沧亭的地位,便是要断了他们之间的牵系,自此以后,便只能君臣相见。

石梁玉见徐鸣山出神,道:“督学素来以天下为重,必会助陛下挺过此等难关。”

徐鸣山长长叹出一口气,道:“渊微的确以天下为重,只不过他失亲在前,已付出良多,如今又让他为大局断情,此事不仁,不妨让陛下回朝后与他私下商议。”

石梁玉不置可否,待徐鸣山走后,看着窗外初含的冰絮,眼里神情莫名。

“……苍天为公,我已输你半生,后半生,岂能事事尽如君意?”

……

腊月初一。

季沧亭冒着细细绵绵的雪回到军营,路上察看了沿途乡里的农田,从百姓口中得知今年乃是瑞雪,来年必会丰收,一时也洗去了征战带来的尘埃。

“……经年狄祸,终于结束了,余下残部,无非是些落草为寇之辈,再过两年,待民愤稍息,一并招降充为徭役,让州府军备看着安排清剿便……嘶。”

随扈见季沧亭下马时轻轻皱眉,忙问道:“陛下连日奔袭,已是疲惫不堪,本就不该再去乡间巡视民情,末将这便去请军医。”

季沧亭本想说一句不妨事,但想到回京后面对的内政更为耗神,一时便应下来。

刚踏进军营里,便见卫瑾小小的身影从远处跑过来,一脑袋扎进她怀里:“七姑姑,你可算回来了!”

季沧亭哎呦了一声,把卫瑾托起来拎了一圈,抱在臂上一边走一边道:“先前不是让独孤先生带你先回炀陵吗?怎么又拐回军营来了?”

卫瑾重重点了两下头,道:“是的,前辈是要带瑾儿回炀陵的,可路过大临府时,遇见一队赶考的书生,得了件天大的好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回来报给姑姑了。”

季沧亭刮了一下卫瑾的鼻尖,露出些许笑意:“什么好消息,算得上是天大的?”

卫瑾红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喜悦:“师父回来了!这段日子,那个所谓在匈奴的地盘为阿木尔哥哥纵横捭阖的国师就是他!”

“……”

季沧亭唇角的笑意仿佛霎时被一阵极寒冻在脸上,眼前满地的雪光,宛如在嘲弄她的命途被捉弄得如此荒唐。

……他还活着?

卫瑾未料到季沧亭竟是如此失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姑,师父还活着,你不高兴吗?”

有那么一瞬间,季沧亭如坠梦中,却又不敢轻易去戳破这突如其来的幻梦。

一口冰凉的朔气灌入肺腑,季沧亭将卫瑾放下来,哑声道:“……收发军务者,谁?”

左近之人低头道:“回禀陛下,今日一早,骠骑将军便铁睿已自陈有欺君之罪,正戴罪跪于帐中,听侯发落。”

卫瑾被季沧亭身上散发的暴戾之气吓住了,直到季沧亭走远了,方才忙不迭地追上去,跟进营帐时,才看见铁睿自己将自己枷好跪在季沧亭面前。

“臣有罪。”铁睿突然跪在地上,低首道,“当时臣窃以为军务为上,唯恐儿女情长耽搁陛下宏图霸业,是以刻意隐瞒至今。如今匈奴大势已去,臣也当如实以告——当日陛下大军自炀陵开拔之后不久,京中便传来消息,言及成督学在厄兰朵襄助乌云阿木尔复国,以绝边患之事。”

“……开拔已有百日,人人皆知,独朕蒙在鼓里?”季沧亭指尖颤抖,瞥见卫瑾也跟了进来,强行按下心头翻涌的血气,道,“单你一人,绝计无法促成此事,还有谁?徐相?”

铁睿一闭眼,道:“一切与徐相无关,臣罪犯欺君,但有责罚,臣愿一肩承担。”

季沧亭凝立若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发怒时,她却蓦然笑出了声。

“成钰,你好啊……我便知道,老天断不会收你这祸害!”

卫瑾见季沧亭似是缓了过来,连忙上前拉她的衣角:“七姑姑,铁将军是也是关心你,你就饶了他吧。”

“我几时说要罚他?”季沧亭一脚把铁睿踢翻在地,“不过你欺瞒在先,朕意难平,你该当挨一顿打,自己滚出去领罚吧。”

言罢,季沧亭转过身来,对一早便在的独孤楼再次确认道:“先生,瑾儿所言,可是当真?”

“吾自不会拿童言儿戏来相哄。”独孤楼依旧是那副世外高人的淡然姿态,只不过语调里也略有了些不悦起伏,“若非见你心若死灰日久,恐你折寿,吾也不愿多走这趟。”

她的确是心如死灰太久了。

起初的时候,她也曾起过一同沦亡之念,是以战场冲锋从不畏生死,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倘若真的战死沙场,也好下去见他。

而后来,入目疮痍江山,家仇国恨,却是一鞭鞭打醒了她,不容她后退半步。

她本已决定此生尽济于江山社稷,生于沙场,死于宫墙,岂料不归路上人已深,又闻那人尚在人世。

独孤楼缓缓道:“虽则你面对的苦恼才刚刚开始,但至少你与他都尚在人世,一切皆有余地,现在,你当以宽心为上。”

将来很难,她甚至不知道见了成钰要说些什么,但至少在这般无常世事里,他们都活下来了。

“先生说的是,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待回了炀陵,我该是同他去父母碑前还愿,还有老彭,他念叨了不知多久,这下总该放心了……”季沧亭说着,忽见铁睿仍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便问道,“你怎么了?”

“臣相瞒者,还有一事,彭护军他……”铁睿重重叩在地上,“彭护军他,早已遇刺身亡了!”

“……铁睿,朕希望你今日所言,俱是真话。”

“臣不敢妄言,当日彭护军为追缉害死先侯爷的仇人,与其缠斗时被误杀,双双殒命。”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季沧亭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意识地上前一步,刚一开口,骤然身形微晃,竟似摇摇欲坠。

独孤楼身影疾动,出指如点瞬间点在季沧亭后背数处大穴处,随后猛地一叩,逼得她当场吐出一口血。

“陛下!”其余众人纷纷失色,想要围上来却又唯恐惹得她状况恶化,“独孤先生,陛下这是?”

独孤楼让人将她扶坐下来,冷然道:“吾事前之言,你怕是全然忘在脑后了。以吾剑术,虽可刺心而不死,但伤后却断断不可动气,适才那口血若淤在肺腑中,你怕是余生都动不得武了。”

季沧亭平复若久,抹去唇边血迹,道:“说……清楚,老彭是如何死的?”

“陛下——”

“说,我撑得住。”

铁睿一时无法,只得将当时之事详细复述——苟正业寻至炀陵,被抓后复又逃脱,路上被老彭缉拿而下,一番搏斗后二人同归于尽。

老彭……被杀了?

铁睿的声音逐渐被脑海里渐渐放大的嗡鸣所取代,一股莫大的郁气随着他的讲述灭顶而来,季沧亭闭上眼试图驱散眼前越发模糊的重影,许久,方道:“你做的对,军情紧要,不当有后顾之忧。只是彭校尉与朕亲若父女,依你所述,疑点亦多,此仇断不可轻纵。”

独孤楼旁听若久,道:“何以见得疑点颇多?”

“杀人者苟正业我曾见过,体虚力乏,不过一酒囊饭袋,如何能与军伍出身的老彭相较?便是打他十个都绰绰有余。”季沧亭脑中一丝一缕的脉络逐渐清晰起来,寒声道,“若我所料不差,京中想要苟正业即刻就死者,必与其生前罪业有所关联,唯恐苟正业牵涉到他们,这才痛下杀手……回京,彻查石莽旧部!”

作者有话要说:正片开始︿ ̄︶ ̄︿

第七十四章同尘·其二

“李侍郎,战事已平息,陛下也不日将回京论功行赏,你等为民生奔波,劳苦功高,何以这般匆匆告假回乡?”

“张兄,你我乃知交,为保命计,关于这京中时局,有些肺腑之言李某不吐不快。”

“李兄请直言。”

“女帝初立,虽有不世战功,但百姓们不知她执政如何,又无子嗣以安天下人心,近日来颇有风言传说成氏要挟开国先帝大律为大越重择帝君,倘若女帝不让位,京中恐有风波了,你若不想夹在中间被逼上了谁家的船,不妨也一同告假回乡暂避风波吧。”

成国公府。

一大早,仆人们拿着扫帚打着呵欠去了门前,打算换下已被雪水打湿的丁忧谢客牌,岂料一开门,便看见一个紫衣官吏站在门前的雪地里。

这段时日,常常有些不知所谓的官僚求见成钰,想要在季沧亭回朝后,让他出面为他们这些石莽旧部求情,仆人们早已不胜其烦。但当朝三公亲自拜访,还是让他们愣了一下,方认出来其人,行礼道:“石太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未知太尉何事驾临敝府?”

石梁玉双手笼在袖中,神色平静道:“石某唐突拜访,乃是为了国事,不知老师是否愿意拨冗一见?”

石梁玉曾在小龙门修习过,按照大越尊师重道的国风,官吏们称呼旧日恩师也并非不妥,只是他如今已位列三公,仍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倒是足显诚意。

仆人们犹豫了片刻,唯恐耽误什么重要国事,便让他稍等前去通报。不一会儿,便有人引着石梁玉入了府中。

成国公府乃是炀陵里最为雅致之处,眼下正值隆冬,府中连廊之下,冰湖结霜,楼阁渐次间,红梅送香,乃是读书人最喜的那般景致。

石梁玉随着成府的管事进入一处暖阁,才一踏入,便隐约嗅到一股清淡的药香,随后便见风帘后,有个人影正独坐自弈。

“学生石梁玉,见过老师。”

闲叩棋盘的声音稍稍一顿,成钰那平静里带着三分清冷的声调徐徐传出:“太傅已故,我这里不必持弟子礼。若为汝父旧部之事,便不必谈了。”

一句话里两个人,字字如蜂,蛰得心底一痛。

石梁玉神色平静如故,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吾自除国贼之后,便不以石莽之子自居,自也不是为其旧部说话。今日前来,不为其他——陛下回朝在即,但朝野内外流言纷扰,皇孙的存在亦是时刻威胁帝位,老师与陛下相知,断不会令她为难。”

“……”

袅袅茶云自杯盏里徐徐模糊了眼帘,成钰道:“我不在时,你们将整个天下压在她肩上,如今也想让我成为你们这样的人?”

……是了,就是这样的反应。

石梁玉陡然生出些许报复的快感,道:“这是陛下自己的选择,督学在或不在,陛下都会以天下苍生为重,从前如是,而今亦然。徐公等宿老便是知晓陛下之为人,才这般勠力辅佐,如今天下仍有儒生非议于陛下的正统,只消督学以自身名望为陛下登高一呼,大越盛世即在当前。”

徐公说,他离开的这段时日,季沧亭将自己熬人的情念生生撕裂,凭着一腔死志活到现在,命途又给她开了个玩笑。

多余的话徐鸣山只是没说出口,在这个炀陵,有无数人期待着他能走出这个空寂的府院,去承认季沧亭已做了皇帝的事实。

皇帝是什么?那是一个将万民压在肩头,不妥协就撞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陛下看重彭校尉,而杀他的苟正业乃石莽旧部,京中那些旧部虽早已归顺,但听闻陛下回京后要清洗朝堂,人心惶惶,故而才骚扰督学意欲讨保。督学若不出面表态,待陛下回京,天子一怒之下,必将其他观望者推向拥立皇孙登基这一方。”

石梁玉说到这儿,顿了顿,道:“有些话徐相不便说,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江山风雨飘摇,然一地不容二主,请督学公开向陛下宣誓臣服,并……自请丁忧退隐。”

帘里陡然传出一声棋子丢进棋盒的声音,石梁玉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知道到火候了,又出言相激道:“当然,督学也可留在炀陵,自此与陛下君臣相见,徐公都放下身段了,督学当不会介意区区三跪九叩之礼。”

但良久,他仍未等来成钰的怒形于色,只闻他轻声一笑,道:“石梁玉,你这份妖智,最好放在正途。”

石梁玉心头一沉,道:“……督学何出此言?”

“无甚,只是忽觉你前言虽大义凛然,却将个中紧要之处片语带过,譬如彭校尉之死,或是京中谣言出处,事未厘清便要我表态,未免有布局之嫌,略感好奇而已。”

石梁玉沉声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也许是督学早对我有所成见,故而有所偏见。”

“不是偏见。”成钰纠正了他,“我确实是开始见恶于你了。”

石梁玉深吸一口气,起身道:“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今日本官之言皆为陛下霸业所虑,倘若督学一意孤行要与陛下作对,本官也无话可说,只望督学切勿泯灭良知,徒生祸乱,请。”

石梁玉拂袖而去,良久,门外庾夫人抱着孩子走出,一张略带沧桑的眼看向成钰,道:“我都已听到了,渊微,你好似对石太尉颇有疑虑。”

“此人言辞间前恭而后倨,及至探问间,恨意昭然,想来对我早有旧怨在心。”

庾夫人不解:“为何?你应未曾得罪过他。”

小龙门里桃李繁生,对石梁玉此人,成钰印象不深,只是他曾偶尔留意过那些投注在季沧亭身上的热切目光,或许这个人也是其中一员。

“缘故不必深究,我隐隐记得此人面相多舛寡亲,若能守住本心或可善终,若不然,便是他的不幸了。”

庾夫人道:“抛去此人为人不说,他所言确实句句为真,便是他不说,他日天下人亦会要你表态……渊微,你若有心,早就去推演沧亭的帝王气数了,如今卦爻生尘,你仍是迟迟不愿为之,可是不愿面对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