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匈奴最大的优势便是其跑得快,季沧亭不怕他们来战,但怕他们望风便逃,他们一旦逃了,沿途州府势必遭受战火蔓延,所以她不能一直表现得太过强势,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以最小的代价全歼对方。
“你这样做,一是不想留这十万匈奴活口,二是不想留建昌这些逆贼的生路。”独孤楼一语道破,“你知道此一去,匈奴必露出獠牙,依照他们的性子,首先便会拿建昌门阀开刀。如此你便可将朝廷的权力全部收归到自己手中……这是否表示,你已经下决心做皇帝了?”
车驾一停,远远地,外面将士们森立的刀枪映出火把的光芒照在季沧亭脸上。
“无需可怜我,也不要用成钰来牵绊我……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办法好好过了,不妨就为天下百姓活下去。”
“按成钰的话说,历经百折而登大宝者,乃是有大气运压身,必不会轻易就死。”独孤楼素来了解她,亦未多作挽留,“作为成钰的忘年交,吾为你惋惜,但作为汉民,吾敬你能为他人所不能为之事。”
远处旧友庾光的身影匆匆迎上来,黎明的曙光下,随着北城熟悉的战火弥漫开来,季沧亭洒然一笑。
“那就温酒一壶,敬我凯旋而归,或祭我沙场留名。”
第七十二章九五之尊·其五
这一出鸿门宴惊变过后,众人仍是久久无法舒缓心绪,毕竟自匈奴破关以来,大越王朝诸路内防在匈奴铁蹄面前不堪一击,所过之处生民流离失所,只有季沧亭一路所向披靡,以至于百姓们皆知有吞狼军所过之处,必得太平。
而她,还未能完成彻底驱除匈奴的大业,就这么死在了建昌。
越人多有唏嘘,不过也仅有一瞬如此作想,接着便开始了他们长久以来所期盼的趁乱世入主炀陵的大计。
“那么,如今窃据帝位的妖妇终已伏法,现在世子可否代右贤王一谈奉皇孙回炀陵登基一事了?”
按他们的想法,季沧亭一死,她麾下大军群龙无首,她本人亦无得力的副手,必会彻底失控,届时由他们出面拥皇孙为正统,由平息了匈奴战乱,炀陵诸势力无借口拒绝他们。
匈奴世子此时方从季沧亭已死这件事里回过神来,脸上强抑着几乎控制不住的笑意,转过头来看着建昌这些老迈的门阀,箕踞而坐,道:“谈,当然谈。诚如先前所言,我厄兰朵部已将军中半数兵器交由建昌,父王麾下也只余老弱残兵,诸位据地利在此,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建昌门阀虽见他语气有异,但听他言辞,一时也未有所怀疑,笑道:“此番有赖世子协助,方可诛得妖妇,待新皇登基后,我等必为世子表功。也该让皇孙见见世子,以成我大越与厄兰朵永世之好,来人,请皇孙。”
此时,忽有一人连滚带爬地从门外冲进来,脸色苍白道:“不好了!看守皇孙的护卫一不留神,让刺客把皇孙劫走了!”
“怎会如此?!皇孙被带去何处?!”
“看他们离开的方向,像是建昌南城!”
众人一愣,随即同时想到了劫走皇孙的人。
“能趁乱在此时劫走皇孙者,必是庾氏宗家!”
怒火一时蔓延,但庾氏在建昌城里的力量和他们不相上下,这些门阀思虑了一二,只得转身求助匈奴世子:“皇孙之事事关重大,那庾氏妄图窃取我等功劳,还望世子能代右贤王出兵平定叛贼,夺回皇孙!”
“诸位希望我等出兵?”世子脸上露出一抹诡异莫测的笑,“出兵是该然,只是不知晓到时诸位许诺于我等的栖身之地在哪儿?”
“这……”当时协议里无非是些模糊言辞,谁也没想到季沧亭这般轻易就被了结,在匈奴涂炭中原百姓的天下非议里,此事谁也不敢直接断言。
“世子,此事恐怕得从长计议,如今还是以迎回皇孙卫——”
话未尽,那世子已冷笑一声,拔出身上匕首,直接一刀将近旁的门阀抹喉,大笑道:“不必多虑,我代你们答了,择地不如撞地,不如就先封我个建昌王当当可好?”
……
“……你真当皇帝了?”
“朕看起来不像是真龙天子的样子吗?”
北城方向已生内乱,而南城这边,季沧亭早已布好了局,是以并不紧张,甚至有闲心和久时未见的故友聊上一嘴。
庾光虽早有耳闻,但在见了季沧亭之后,还是如坠云雾,围着季沧亭前看后看,看得眼角抽搐,方道:“为了以防万一,容微臣确认一下,您是微臣那糟心的同窗,明明游手好闲却非要压我一门射艺的故交季沧亭吧?”
季沧亭白了他一眼,一胳膊肘怼得他弯下腰来:“不然呢?”
庾光委屈道:“我就奇怪了,你的水平我是知道的,可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单刀赴会安然而出吧?”
“这都是你们最爱的独孤前辈罩得好,废话少说,带路。”
庾光一听她说独孤楼也来了,立时大喜,目光粘向季沧亭身后的马车:“独孤前辈在里面呀?真是有失远迎,合该去拜访一二,你看我衣冠正不正?”
“呵,男人。”季沧亭才不给他机会,拖上他便往兵刃林立处走去,“等四海抵定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舔剑宗,先去把建昌的乱局料理了。”
“不是都安排好了?还要做什么?”
季沧亭冷笑一声,道:“我要让这一波打草惊起的蛇儿们晓得,什么叫逆我者亡。”
建昌的烽烟起得快熄灭得也快。起初,在城外驻扎的匈奴们监视到了季沧亭的军营里传来喧闹的乱象,谨慎地确定了季沧亭的死讯后,匈奴的先头部队即刻以勤王的名头进入建昌城。
他们之前的确为表诚意上交了一半的兵器给建昌官衙,但问题是匈奴的马刀用起来多有技巧,建昌的府军仍用着几十年前的旧式兵刃,即便临时换上了匈奴的兵刃,但和对方的虎狼之师一比,却如一卷薄纸一般,巷战中被砍得七零八落,最后此次参与谋刺季沧亭的建昌门阀,皆被拖进建昌州衙里,一把火烧得灰都不剩。
这是背叛的代价,也彻底敲响了建昌的警钟。
就在天亮时分,匈奴们习惯牵马放牧的时辰,清洗了一夜确保建昌北城的豪门贵勋彻底被击溃后,他们终于真正露出了獠牙。
守城的建昌士兵看着城外的吞狼军大营,直至天色渐蓝,也未等来有所异动。
“大人们说,伪帝的部署若没有进攻的苗头,今夜大概是无事了。”
“唉……只盼战事平息,哪怕牺牲那伪帝一人。”
守城的士兵略松了一口气,正交接换岗时,忽闻身后城内马蹄声传来,黑黢黢的一片人影转移到了城门前。
四下灯火晦暗,守城士兵刚出言欲问来者,便见一物飞来,定睛一看那滚落在地的熟悉面目,言语瞬间凝在喉咙里。
“这?!这……是建昌诸公的人头!”
雪亮的银刃出鞘,先前那一副平和面目的匈奴人马,终于在山中无老虎之刻露出了豺狼的獠牙。
右贤王世子大喝一声:“儿郎们,越武已死,今后中原再无人是我厄兰朵敌手!抢他们的金银,夺他们的羔羊!老人、男人一律不留!女人孩子抢回去做奴隶!今日这建昌城,祭与昆仑众神!”
战声就此打响,建昌的守军终于正面见识到了何谓足以踏平中原四十州的匈奴铁骑。
——吞狼军,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敌手?!
未经烽火的傲慢在血肉飞溅的一刻,被击得粉碎,而匈奴人动作亦是极快,转眼间攻破城墙,大开中门,并即刻放出驯鹰。
但一刻间过去,右贤王的中军驻扎的方向却始终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城门都开了,父王怎还未到建昌?”
疑惑间,世子隐隐觉得不对,但也知战机不可失,立时带着人马回冲南城,意欲先解决南城庾氏所在的驻防。而就在他们抵达南北城上大桥时,彼岸处幽暗的千门万户中,灯火倏然一明。
接着伏兵四出,将城中匈奴人马团团包围,一个年轻将领持弓披甲立在桥头。
“想过此桥,先问过庾光手上长弓!”
世子猝然一惊,然定睛一看,却发现并非他们所忌惮的吞狼军,嘲笑道:“自以为是,不过是群羊羔罢了,岂堪与我为铁骑为敌?”
扬刀一喝,整座建昌城中,进驻于此的三千匈奴人山呼海应。
“杀汉奴,祭我昆仑神!”
“大开城门,迎右贤王!!”
双方短兵相接,越军这方缠斗片刻,察觉失利即刻后撤,匈奴乘势追杀而上,队形拉成一条直线长驰过桥,岂料人马过半时,陡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火光爆散,整座大桥熊熊燃烧。
匈奴世子马匹受惊,仓皇间也只得扒住断桥接处,惊怒不已地抬头看向庾光:“我乃右贤王世子?你若敢动我,我父王定血洗你建昌城,杀你满门!”
“豺狼已入室,刀刃不磨得亮些,岂能一刀给个痛快?”庾光言罢,回头看向身后随手封喉一人的煞艳人影,“素闻吞狼军不留俘虏,此人乃右贤王世子,亦如是?”
匈奴世子见那人回身而来,眼里的惊惧逐渐放大,嘴唇不住颤抖:“你、你……”
“若所料不差,此刻我军当已恰好截击到了右贤王主力,他们来不了建昌了。”季沧亭眼底一片冰冷,挥剑一斩,匈奴世子在惨叫中只留下了一排指节,直直落下去。
“少自作多情,朕来建昌,可不是为了尔等。”季沧亭淡淡道,“走吧,去给北城权贵收尸吧。”
庾光后心一冷,终于明白季沧亭的意思——她之所以寻险来此,不止是为了歼灭匈奴,还为了借着匈奴的手一举铲除所有反对她称帝的势力。
“那倘若还有活口呢?”庾光谨慎地问道。
她踏着血火缓缓前行,半晌,她自怀里取出一瓶骨灰,徐徐扬入血流漂杵的江南河泽里,最后的少年意气,尽酬王权霸道。
“朕……会周全他们身后声名。”
……
建昌的战事极快地弭平下来,尽管建昌城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右贤王所率的十万匈奴大军依然是狼狈吞败,五万匈奴埋骨城下,残部向西南逃去。
同年腊月,厄兰朵新单于的使节队伍抵达了炀陵。
徐鸣山一早便侯在炀陵城外,待使团一到,顾不上寒暄,即刻朝着目标而去,待抖去车帘上的风雪,见到那人时,却是一怔。
“你的眼睛——”
修长的指尖碰在唇上,成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倒也未盲,只不过周折许多,用了些域外秘药而已,徐相请安心。”
徐鸣山眼中复杂,竟是拱手道:“汝为大越弃山水之志,捭阖于塞外,安中原百年祥和,此非常人可为之,老夫敬你。”
“言重了。成钰眼里,从来无所谓什么山水之志,弃便弃了,徐相当知,我挂在心上足惜者唯一人尔。”
徐鸣山心头一涩,道:“渊微,时易世变,你当放下。”
成钰的神色一如往昔,伸手接了一片故里的飞雪,声音缓而坚定道——
“把她还给我。”
第七十三章同尘·其一
腊月初,炀陵的内书省里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凯旋捷报,繁忙了一年的大臣们也终于得以第一次休沐。
“……多谢诸位同僚勠力同心,我大越山河,终于守住了。”
“徐相何必如此,如今匈奴大势已去,皆是有赖于陛下与将士奋不顾身,方得太平。”
“话虽如此,接下来仍有炀陵中近日关于陛下得位不正的流言,在陛下班师回朝之前,还请诸位妥善处理。”
“谨诺之。”
打发完一众同僚,徐鸣山锤了锤酸痛的肩膀,看向内阁一角里勤勤恳恳辛劳了百日的年轻权臣,不禁叹了口气。
“石太尉。”
石梁玉闻言,起身恭敬道:“徐公,学生不敢当。”
小龙门里出身的官僚,按惯例无论如何要对昔日座师有那么一声敬称,是以徐鸣山也当得起。
徐鸣山道:“无需这般谨小慎微,朝中众人也不是瞎子,这段时日以来,京中多少顽固权贵反对陛下,皆是由你一一登门拜访劝服,这才没出乱子,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学生不敢,如今只盼代父赎罪罢了。”石梁玉顿了顿,复又道,“另有一事,陛下凯旋归来,必会问起彭护军当时死因,学生虽已查清此为国贼苟正业所为,但陛下毕竟看重彭护军,依陛下性情,回京之后恐会对京中一番大清洗……”
徐鸣山道:“陛下非不明事理之人。”
“学生非为此担忧,只是如今京中谣言四起,曰陛下待匈奴不留余地,何况对石莽之旧部。待陛下回归之后,势必要对炀陵一番清洗。众权贵为求保命,意图前往成氏门庭,请他们出面匡扶正统。”
“放肆!”徐鸣山沉喝一声,“陛下便是正统!何人敢尔!再者言,石莽害成钦性命,炀陵人所共见,死仇之下,竖子安有面目请求成家!”
“徐公息怒。”石梁玉待徐鸣山稍稍消气,缓缓道,“为今之计,为免弹压生乱,学生改日愿代徐公拜访成府,请督学出面回应民心,也好断了这些人的妄念。”
督学,指的便是成钰。
“这……”提及成钰,徐鸣山便是一阵头疼,从前的大越,乃是昏君太多,现在的大越,偏生是两个明君待选。季沧亭之雄才伟略,天下有所共见,而皇孙卫瑾在成氏门庭教养之下,也逐渐显露出美玉之光,只消稍加辅佐,不失为中兴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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