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蒙先身侧的部将大喜,立即整军朝着崤关的方向靠近,然而就在此时,阵前的弓箭阵中,一支冷箭悄然转了方向,掩在乱军中,一箭朝着筋疲力尽的季蒙先射去……
这一阵变生肘腋,教他的亲卫前军陷在阵中进退不得,但兰登苏邪仍是强自定住心神,有条不紊地指挥重骑兵去冲击弓箭阵,僵持了未多久,忽见季蒙先阵前一阵骚乱。
赤红的“季”字大旗在他望过去时,竟倒了下来,而旗帜后,一支黑羽长箭在季蒙先心口穿胸而过。
……完了。
直至此时,兰登苏邪才真正松下一口气,颇有些悲悯地上前高声道——
“季侯!昆仑神庇护的终究是我厄兰朵!今日成败已定,你若有的是个儿子,尚可为你报仇,可惜听说你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今生只能饮恨了。”
待看到季蒙先心口处流下的是象征着中毒的黑血,冀北军的部将们骤然红了眼眶。
“我的女儿……”季蒙先挣开部将的扶持,握紧了长箭削去心口处的箭尾,“她要比世上所有的男儿都强得多,我以她为傲!众将士,今日若败,泉下何颜见父老?!可敢随我赴死!”
“愿从季侯!!”“死战!”“杀!”
将士赴悲歌,擎刃猎群狼。肝脑涂地紫,碧血酬苍黄!
这是护守了数十年的崤关才能养出的铁血之士,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这样的一天,将性命交付在这片土地上。
兰登苏邪视线内,匈奴的战马不自觉地后退,他抽出封尘了许久的长刀,道:“杀!”
最后的血战打响,兰登苏邪死死盯着季蒙先的动向,慢慢地,心里竟然生出些许敬畏——他分明已经被箭射伤要害,应该倒下才是,为何还不倒下?
心头逐渐开始焦躁的时候,匈奴后军中忽然挤过来几个匈奴王庭留手的贵族。
“左贤王!”那贵族满身狼狈地靠近,抓住兰登苏邪的马缰,“王庭陷落了,我们的伏兵被一举歼灭,大单于也被越人抓去了,他们正要带着单于来崤关逼我们退兵!”
旁边离得近的部将大惊:“不可能!有宗师在大单于身边守护,不可能有人将单于劫走!”
“我说的是真的,一个骑着神驹的面甲小将带着单于直接杀入王庭,我们的阵脚大乱,这才被……”那匈奴贵族话说到一半,骤见寒光照眼,下一刻,他的人头高高飞起。
“王?!”
兰登苏邪收回斩下人头的长刀,冷然道:“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大单于在神庙中何其安全,此人必是奸细!”
“这……”那些部将一下子被镇住了,他们知道这贵族说的可能是真的,但对此时的兰登苏邪而言,崤关的战场、大越的最后一道防线才是最重要的。
……甚至比大单于的安危更重要。
没有人敢再说话,直到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头雪白的神驹远远驰来,随后大地隆动,乌压压的冀北军踏平了王庭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支援崤关。
“兰登苏邪,大单于已被活捉,还不收兵?!”
这一声仿佛带了内力,遥遥回荡在战场上,后面的匈奴大军的目光震惊地扫去,只见一个戴着面甲,手执铁枪的小将拎着一个穿着裘衣的人。
“真的是单于?!”
厄兰朵上所有的部族以大单于马首是瞻,如今大单于仿佛当真被拎到阵前,这让在场的大小领主纷纷止住了手头的战事。
就在此时,中军之中的兰登苏邪冷冷地看了远处一眼,接着竟毫不犹豫地夺过旁边军士的长弓,张弓搭箭,隔着百丈远,一箭射杀了季沧亭手里提着的人。
“左贤王你!”
“本王说过了,这是越人诡计,阵前动摇军心者死!”
无论是真单于还是假单于,反正此时都已经死了,即便有什么不服,那也是秋后再算。
兰登苏邪做事果断,这一手本该一瞬把军心安定下来,但很快,被射杀了手中俘虏的季沧亭蓦然冷笑一声,抬手一招,身后冀北军左右分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并着几十个匈奴贵族被让了出来。
刚刚还一脸漠然的兰登苏邪此时首度变色:“你是何人,竟敢诓我?!”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大单于亲眼看见他信重有加的左贤王为了稳定军心,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他,瞬间心底发寒。
“你……兰登苏邪,这就是你对本王的效死的忠心?!王庭诸部,还要跟随一个谋反的废王吗!”
第五十五章浴火·其二
“左贤王,可要再续战?”
崤关战场前,三十万匈奴大军因单于一句话人心浮动,尚未投入战场的匈奴后军尤其散乱,在大单于说话的同时,便已悄然脱离了大部队。
苦苦筹备了多时,临战一击,眼看要开辟厄兰朵的历史,骤然横遭拦截,兰登苏邪不甘,却也不去申诉,而是高声对身后无数匈奴战士喝道——
“兰登苏邪唯一夙愿,便是带领我厄兰朵的战士踏入中原!如今崤关就在眼前,最强的对手已败在我们手下,难道你们便甘愿就此退回到苦寒之地?!愿与本王一道杀上大越的留下,不愿者,尽可继续向汉人称臣!”
他始终是厄兰朵几十年来唯一的战神,在所有的生长在这片草原上的人眼里,兰登苏邪所立之处,从不言败。
“……郡主,这老单于恐怕还无法瓦解眼前僵局,兰登苏邪不打算退兵。”铁睿额头见汗,他紧紧盯着匈奴的大军即便在老单于一声令下当场脱离了数万,但余下还有十余万聚拢在兰登苏邪身后,且杀意更为坚定。
战场上以计决胜者少,以势决胜者多,而眼下,拼的便是军心士气。
“而且侯爷他……”
不用铁睿说,季沧亭也已经看到了,只是她并未动,也不能动,枪锋一指,道:“众兄弟,尤其是在我嘲风军里混过的,还记得我是如何对敌的吗?”
身后一杆嘲风大旗重重落在沙石地上,有嘲风军将士道:“战场之上,舍死无生,此旗所立之处,绝不后退半步!”
袭光的马蹄高高扬起,季沧亭扬鞭道:“我且先行,他年故乡或今朝泉下相逢,诸君自便。”
……天知道她说出这句话后,有多少人愿随她赴死。
诸多的诡计与筹谋,在这一刻的战场上,双方终究清算归零,余下的,便是白刃与血肉的原始较量。
兰登苏邪整军后,带着彷如十万大山般的气势策马走出军队之中,长刀一扬,身后军士立即退避开去。
他看着这个搅了他大计的小将单枪匹马冲来,直至近前,才发现那竟是个女子身形的人,立时暴怒道:“女子焉能在战场之上放肆?!”
“败者更不应该在战场上大放厥词。”论嘴上狠话,季沧亭从没怕过谁,一射之距,她枪锋一指,“听说你是厄兰朵的战神?这名头不错,我要了。”
狂,已经有十数年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这般狂了。
兰登苏邪认得她那匹眉间生着火焰纹的白马,定定看了片刻,道:“这几年间草原上有个传言,嘲风兽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俨然将成厄兰朵第四害。三年前乌牙部落被袭、去年六月蒙兀部的粮草,还有这几年外出打草谷的巡游骑兵……那支从无败战的嘲风奇袭军,是你所领?”
“正是。”
袭光不断地在地上磨着蹄子,似是与主人一道感受到了来自兰登苏邪的莫大压力。而此时季沧亭更知道自己不能退。
“好!”兰登苏邪不怒反笑,“骁勇之士,本王赐你首败!”
之前那一阵应对宗师级的高手,乃是有成钰从旁策应,赌上性命才赢下的,而现在,身后拥军虽众,但她并不能以此为倚仗……因为唯一的战胜之法,就寄托在她是否能当着两军的面将这个厄兰朵的战神击而败之。
“袭光。”战意燃至顶点时,季沧亭俯身靠近袭光耳边,“我是打不过他,可我有你,告诉我,你能把他那匹乌云马踩在地上玩儿吗?”
袭光刨着梯子,平素水灵灵的大眼此时也染上些许凶悍如恶兽般的战意。
一旁,冀北军里,铁睿崩溃地看着季沧亭独身迎战兰登苏邪,直接就不忍去看。
“她疯了,她肯定是疯了,我猜她十招内就会被砍到马下……”
此时的战声已经打响,后来的冀北军精锐和匈奴大军已经开始了厮杀,铁睿不得不投入到战事指挥当中,满心里都已经开始想着如何为季沧亭收尸时,忽感面前正在交战的匈奴大军气势一弱,再回身看去,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马?!”
铁睿放眼望去,只见季沧亭和兰登苏邪的战圈,十丈之内已无人敢近,刀枪交击声中,只见季沧亭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苦苦支撑,凭着一口豁命的气势越战越凶。每次刀锋险险从她头颅前划过,她座下的袭光便会提前带着她先躲开一尺半寸,反而是兰登苏邪的那匹据说是来自于乌云皇室的乌云马,竟如瘸了腿一般被袭光绕得团团转。
一番交手下来,兰登苏邪本就大感惊讶,道:“这匹神驹本王在炀陵见过,应是在成钰手上,你——”
“他人都是我的,马儿自然也是我的,有意见?”季沧亭此时已经上了头,枪势如疯魔一般朝着兰登苏邪扫去,“不过左贤王,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一枪直刺心房,兰登苏邪横刀一挡,他的长刀被打得弯折过去,心中越发骇然——这女子学得好快!这几招间已将他的霸烈之刀学到了枪术上。
“死前大可直言!”
“如果单于在我手上,那他身边那位宗师此刻何在?”
一念差池,袭光掠出一道残影,再次让他一刀刺空,兰登苏邪面色阴冷起来,五指一抓,竟将季沧亭的枪首死死箍在掌心:“你是说……”
“当时那位宗师,也是这么死的。”季沧亭面具后的脸笑了一声,□□脱手,身形直接从袭光的马背上跃起,一个出其不意的膝撞将兰登苏邪撞下了马,同时腰间一把匈奴制式的弯刀出其不意地架在他脖颈上。
这一招那宗师中过招,兰登苏邪也不例外。
“名字?”兰登苏邪咬牙道。
“名号太多,你只需记着,是季侯那个不成器的女儿逼得你败北,如是而已。”
兰登苏邪从未在战场的正面交锋上输过,匈奴的众军一时甚至陷入了迷茫。
此时收编了小半匈奴诸领主的老单于策马而来,颇有些惊惧地看了一眼季沧亭,亲自下马道:“灞阳郡主,此人本王带回王庭发落,此后我厄兰朵与大越就此休战,如何?”
“休战?”身后的血腥味冲在鼻端,季沧亭知道城里的人是多么渴望这句话,如果她拒绝,那么之后必会遭到无数质疑责骂。
铁睿看得出季沧亭杀意未减,连忙道:“郡主!休战吧!”
“休战吧郡主!损耗太大了!我们没办法和余下的二十万匈奴耗下去!”
“休战可以,但……”越军需要休息,季沧亭还在说话间,便直接扬刀一斩,直接断去兰登苏邪一臂,“得收点利息。”
……
战声暂且收梢,待身后的崤关城门缓缓关上,季沧亭在一片迎接她凯旋的欢呼声中,眼前一黑从马上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一早。
“郡主,感觉如何?”
季沧亭此时毕竟年轻,听到有人说话的同时,脑子便彻底清醒过来,猛地起身,捂住自己酸痛的右臂,认出照顾她的是成钰当时带来崤关的大夫,急切道:“大夫,我爹如何了?我看到他——”
“郡主且安心。”那大夫当真是有几分本事的,让季沧亭稍稍冷静下来,道,“侯爷的箭伤虽毒,但好在二公子来时准备周全,让我等带了解毒圣药,我们三个大夫忙了一夜,总算暂时将侯爷的毒伤稳住,接下来只要半个月内金疮不破,侯爷便能慢慢将伤势养好。”
救回来了?
季沧亭眼眶一下子红了,朝着那大夫重重道谢后,起身道:“我去看看我爹。”
“郡主,你虽是武人,但迎战那兰登苏邪,已超出极限太多,这才过劳昏厥,应当养好身子再动……”
季沧亭却是不听,披衣开门,咬了咬牙道:“他等不起……”
季沧亭一路来到季蒙先居处时,竟见父亲没有在病榻上,而是带着伤交代部将巩固崤关防御。
她在门外等到部将们都离开,才走了进去:“爹,你怎么不休息?”
毒伤难愈,季蒙先虽是脸色惨白,却并未有半分苦痛之色,摸了摸季沧亭的头,欣慰道:“当爹的躺着,让女儿上去顶事,算怎么回事?”
季沧亭眼中一酸,道:“爹,崤关还在,咱们守住了。”
季蒙先看出她隐约的痛苦,道:“那,渊微呢?”
“他……他同我在挟住单于的时候,引走了追兵……”季沧亭握紧了手心,道,“他答应我到时崤关见,绝不失约。”
“你想去找他。”季蒙先是知道女儿的性子的,轻叹一声,“今次一战,兰登苏邪士气已折,再想从匈奴单于处集结大军南侵,难上加难,你现在就可以领你的嘲风军去把渊微找回来。”
只有季沧亭知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想立即出关去寻他,但心里总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盘绕,道:“匈奴士气虽断,却可随时来攻,我怕……”
“放心吧,有我在。”哪怕季蒙先躺在病榻上,也是崤关的最值得信重的依靠,他看着季沧亭道,“渊微之远见卓识,非凡人也,必不会困死在草原上。你去把他带回来,待……咳咳,待崤关之事抵定,爹为你们主婚。”
“好,还有娘,我们一起回去。”
季沧亭言罢,刚一起身,季蒙先又叫住她,取了自己的披风为季沧亭披上。
“沧亭,草原上冰风清寒,走得远了,记得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