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苈知道殿下最不喜欢拈酸吃醋事儿多的女人,而且养在悦园里那位在顾庭心里有多重要,香苈也是一清二楚的。
说罢这句话,香苈屏气凝神,等着听顾庭雷霆震怒的反应。
岂能料到,竟然只听得头顶顾庭轻飘飘的一声,“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香苈有些没反应过来,就这样无事发生?
香苈直起身子往外退,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又多嘴问了一句,“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奴婢的?”
顾庭没怪她多嘴,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她的鞋子做得如何了?”
香苈没想到顾庭关心的居然是这个,如实答道:“林姑娘白日里都在做鞋,若这样下去,约莫着还有三日便做好了。”
“嗯。”顾庭揉了揉眉心,斜瞥了她一眼,“你以后每日都去向祁进汇报,她做鞋的进度。”
“......是。”香苈有些莫名其妙,却不敢再多言,退出了书房。
心里满是可惜,从此以后那姑娘的事都只能去与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卫祁进说,再难有接近殿下与他共处一室说话亲近的机会了......
顾庭在书房里,想到方才香苈来汇报的事,唇角微微抿了抿。
又想到她即将给他做好的鞋子,唇角抿得更深了些。
有些人表面说着不急,鞋靴多的是,才不稀罕她做的那一双。
实则每日都在惦记着什么时候能收到新鞋子。
因为,那是林余娇做的......
顾庭记得,在袁府的时候,他便常常躲在暗处观察,望着她清眸如月,丽色惊人,端坐在荷花池的湖心亭里,和香葶有说有笑的纳着鞋底。
那时他有多羡慕,此时便有多期待......
他终于,也能得到他年少时曾暗中羡慕向往过的东西了。
哪怕,只是她纳的一双鞋。
......
林余娇纤细娇嫩的手指因纳了一日的鞋底而变得红通通的,瞧得香葶又心疼得不得了,拉着她在灯下抹了许多香膏。
主仆二人正在涂着香膏,香苈回来了,神色颇有些复杂。
林余娇淡淡瞧了她一眼,问道:“怎的去领银丝炭去了这么久?”
香苈早已想好了答案,正要回答,却被林余娇截断了话语。
“可饿着了?快下去吃些东西吧,给你留了饭。”林余娇眉眼温柔精致,说着宽厚体恤的话,并无半点责怪。
香苈咬了咬唇,垂眸半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又抬起眼来,固执认真地看着林余娇,坚定的说道:“姑娘,你待奴婢这样好,奴婢愿意将府中的情形都告诉你。”
“哦?”林余娇似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抿唇浅笑道,“你若是愿意说,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那你便坐着说吧。”
香苈垂首道:“奴婢不敢,站着说便是了......太子殿下养在悦园的那位女子姓甚名谁,奴婢不知,但她是太子殿下回京华后第二年带回来的,如今算来,也快五六年了。”
香苈换了一口气,继续娓娓道来,“那女子的容貌,奴婢也未曾见过,但她很是得太子殿下宠爱......”
香苈忽然停了下来,有些为难的看着林余娇,似乎接下来的话不太好说出口。
林余娇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杏儿眼清凌凌望过来,淡声道:“你接着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香苈放了心,咬咬牙说道:“奴婢听说,太子殿下在府外养了许多人,但带进府里的,就只如今悦园的那一位,且太子殿下每逢初一十五,都会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去宠幸悦园那位女子,是以奴婢才说,她很是得太子殿下的宠爱。”
“......当然,如今姑娘您夜夜都得殿下宠幸,恩荣更甚悦园那位,所以何必在意她呢?”香苈仿佛以为林余娇心里拈酸吃醋不痛快,所以劝了她一句。
林余娇罕见地顿了顿,抬眸望了望窗牖外的皎皎明月盘,圆得跟画出来的一般,清澈空灵,让人有想要咬上一口的冲动。
她呼了一口气,状似幽幽道:“今儿似乎正好是十五了。”
顾庭......他会去悦园?
香苈也跟着侧眸看了看天边挂着的那轮圆月,小声安慰道:“姑娘别愁,殿下初一那日不也没去悦园么?或许殿下早就忘了悦园那位是谁了,今晚也会来看姑娘的。”
林余娇勉强回想了一下,不大记得这个月的初一那日发生了什么。
但她是上个月月底进的太子府,自那以后,夜夜荒唐,除了她生病的那几日,顾庭是没有一晚放过了她的。
她垂下眼,指尖在袖口的菱花暗纹抚过,神色莫测。
香苈一时拿不准主意,又补充了一句,“奴婢听说,悦园那个女人,最近可是夜夜都在哭呢,眼睛都快哭瞎了。唉,也是,没了殿下的宠爱,她在太子府就什么都不是了,怎么可能不伤心绝望呢?”
林余娇指尖轻颤,心里头的滋味越发复杂翻涌起来。
悦园的那个女人......可是会在怪她?
顾庭......当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林余娇清澈的杏眸眼底染上几抹瞧不起顾庭的冷讽。
这么多年的情意时光,他转身便忘,沉浸在温柔乡中,从未见他有过对悦园那位女人的半分愧疚自责。
甚至这些日子以来,林余娇从来就没看到他流露出想起过那个女人的神色。
果真是凉薄无情得很。
林余娇光是想着,便觉得那股子寒意从心尖沁到了四肢百骸之中。
忽然,传来了顾庭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透过精致的珍珠帘子,落进她的耳朵里。
“你们都下去吧。”顾庭的嗓音也在安静的屋子里响起,屏退了香葶香苈,只剩下林余娇轻浅的呼吸声。
顾庭望过来,一双黑瞳无甚表情,轧得林余娇心底愈发透凉。
“林姑娘可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顾庭平日里都唤她林姑娘,显得疏离有度,可偏偏在床榻上时要哑声唤她娇娇儿,又完全似是在欲盖弥彰了。
林余娇微垂螓首,咬唇道:“今儿是十五......”
是你应该去悦园的日子。
第9章
林余娇想提醒他,却又不敢说出口。
她如今想救林余逸都做不到,又哪有什么资格去帮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重获恩荣。
其实,她是想将顾庭往那女人的园子里推的。
她不想伺候顾庭,那女人想伺候顾庭,正好皆大欢喜。
可是对上顾庭那一双没有温度的黑瞳,她又将剩下的话全憋了回去。
顾庭眉目深深,想要从林余娇那双潋滟迎人的杏眸里瞧出几分从前来。
可是什么都没有。
除了胆怯,便是疏离,还有那几丝寄希望于他救林余逸的讨好和希冀。
半点回忆都没有。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他却还记得清清楚楚,分毫难忘,就连那日空中飘的雪花,都仿佛还清晰在眼前。
腊月十五,是他第一次与她相遇的日子。
那时,他才十五,而她,也才十一二岁。
那是顾庭初入袁府的第一个冬天。
他一是迫于生计,二是为了拜师学艺,投了袁府做家丁。
袁府是盐商,乃当今圣上金口玉言指名的总商,是以这些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甚至富可敌国。
进了袁府,见过里头的富贵滔天,顾庭才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天差地别。
比如顾庭以往每年岁末新年时才能吃上一碗肉,可袁府里即便是最粗使的下人,却都能顿顿吃肉,大块朵颐。
更别提府里的主子们,个个皆是顿顿山珍海味,日日穿金戴银,听说一件做衣裳的料子,就是他做一辈子家丁的月钱都买不起的。
再比如顾庭脚下正经过的荷花池,亭榭、月桥、船房、假山应有尽有,听说若是到了夏日,池中开满了红白双色的荷花,更是芙蕖灼灼,美不胜收,乃府中一绝景。
这儿一切都好,就连下人也能跟着锦衣玉食,过上比外头平民百姓富贵许多的生活。
可是顾庭在这儿却过得很不安生,如履薄冰。
原因无它,实在是袁府那几位姑娘烦人得很。
起初,是三三两两躲着看他。
后来,是光明正大的为难他。
他不知哪里得罪了这几位姑娘,只好能避则避,不能避则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本来只以为这几位姑娘害他当众出过丑,甚至还被罚了几个月的月钱,就能放过他。
孰料却越发变本加厉,又将他堵在了荷花池上那道细细的窄石梯拱桥上了。
一共四位,竟一个也不落。
大夫人所出的三姑娘袁岚雅轻哼一声,才到他的胸口那么高,却用鼻子看他,趾高气昂地说道:“本姑娘的青玉翡翠镯子掉到荷花池里去了,你去给我寻上来。”
顾庭那年虽才十五岁,可清俊模样已成,黑瞳冷冷的瞥了瞥身后的荷花池,未动声色,只暗暗将手掌捏成了拳头。
数九寒天,荷花池中冰水沁骨,如何能跳进去寻那巴掌大的首饰?
她们摆明了就是故意欺辱他,恨不得他冻碎了一身骨头才好。
顾庭的掌心捏得发紧,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袁岚雅站在最前面,盯着他隐忍愈发的神色,有些发憷,但想到这是个普通家丁而已,身后又有几位姐妹撑腰,便鼓着胆子冷哼一声道:“本姑娘也不是缺那一个镯子的人,只要你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便不稀得你去寻那镯子了。”
这几个姑娘都年纪不大,最大的姑娘也不过才比顾庭大一岁,她们都以为府中的下人磕几个头求几句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识相的话,总该知道这应当比跳进荷花池冻掉半条命要好。
少年慕艾,少女亦然。
起初,她们不过都是见着府里新来了一位家丁,模样俊俏,便时常相约作伴,偷偷看上几眼。
实话说,也不能单单用“俊俏”二字形容顾庭的相貌,即便用“惊为天人”这四个字,也不为过。
这人眉眼精致如老天爷费劲了心思刀刻斧凿才雕琢出来的一般,如玉清隽的脸庞棱角分明,又自带了一股清冷气魄,尤其是那双漆黑深邃的狭长双眸......
可这样好看的人,这样让人想要沉溺的一双眸子,却总是淬了毒似的,寒意肆虐,冰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不愿叫人多打量一眼。
若是旁的贵公子,或是王公贵族是这样阴鸷别扭的性子,她们也不敢说什么,反而或许越发为之折服。
可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家丁啊!
一个贱骨头,一个泥腿子,一个她们多看他一眼都是给他脸的下人,凭什么如此桀骜不驯?
因此,袁府的几位姑娘愤懑不平,只想折去他的一身傲骨,看他跪地求饶。
可惜,无论上一次,还是这一次,顾庭都未如她们所愿,一身傲骨铮铮,径直转身便跳入了荷花池,溅起的水花几尺高。
顾庭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荷花池里的水,有多冷。
也永远不会忘记,在冰冷的池水中,是如何双手发僵,双目刺痛,寒意刺骨锥心的肆虐全身。
他从冻得快要昏厥过去到清醒过来,再到习惯了那样无知无觉的麻木冻痛,一心搜寻着那青玉镯子。
顾庭是个有能耐的人,从那时就已隐隐有了显露。
比如他竟然真从深冷的荷花池里,将那只青玉翡翠的镯子捞了上来。
只是他从荷花池里爬出来时,那身家丁穿的青灰色长袍湿漉漉贴在身上,不住往下滴着水,被这寒冬的风一吹,隐隐有了要结成冰棱子的趋势。
顾庭捏着那镯子,手指冻得通红如萝卜,加上原本就满是冻疮,更显得狰狞又狼狈。
顾庭冷得牙齿不住的打颤,可他却死命克制着,不愿让她们看了笑话去,头颅昂起倔强的弧度,双眸赤红,目眦欲裂,如同一只快要暴起的野兽,发狠地咬牙看着她们。
几位姑娘仿佛都被他的这副样子吓到了,后退几步,手足无措的互相对视了一下,又放了几句狠话,说是以后再好好教训他,便一道走了。
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但顾庭知道,她们对他的欺.凌,还远远不会完。
听着她们远去的脚步声,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的顾庭失了所有的力气,顺着桥上的石阑干,滑落着坐到地上。
只是才换了一口气,他又听到了轻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顾庭艰难地转了转眸子,看到精致的裙摆绣着殷红的芍药暗纹,随着来人的步子一步步漾开盛放的弧度,是与他身上还在滴水的湿冷麻袍云泥之别的存在。
顾庭狭长的眼尾微挑出几抹落寞的讽意。
呵,又来了一个。
顾庭以为,这位住在天上的“仙子”也要同之前的几位一样,对他冷嘲热讽,极尽奚落之能事。
孰料她只是从他身前经过,腰肢轻曼,婀娜娉婷。
错开几步后,顾庭眼睁睁地瞧着她半蹲下来,十指纤纤柔嫩,放下了一个白玉小瓶。
她很快便站起身,莲步款款,步伐加快,渐行渐远。
顾庭一直坐在地上,只在她弯下腰时,才看清了她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
纤腰楚楚,冰肌玉肤,似娇花照水,朝霞映雪,从此映在了顾庭的心尖。
此后一生,再难磨灭。
等她走远,顾庭才拿起那白玉小瓶,里面装的是药,还有一张簪花小笺,写着这是治冻伤的药,该如何用。
小笺上还透着淡淡的香气,让人一闻便想起她的琼姿花貌,翩跹身影。
顾庭想,这大抵才是活在天上的仙子该有的模样吧......
他知道与她的云泥之别,可那晚午夜梦回,仍止不住做了些关于肖.想她的梦。
顾庭收回思绪,眼神安静,却暗藏着些难以言说的嘲讽。
他曾以为,这女人是老天爷给他的恩赐,是他的救赎与希望。
孰料后来经历种种才明白,这女人不过是苍天无眼,给他的又一份折磨,是他的挣扎与苦痛。
他曾爱她多深,如今就恨她有多少。
林余娇发觉顾庭看她的眼神越发有些不对,如芒在背,垂下杏眸,小声道:“殿下,是......是否该歇息了?”
“嗯。”顾庭冷淡的回了一个字,薄唇未启,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想将眼前这可恨的女人揉碎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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