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正在看朱闵青的信,闻言头也没抬,“去秦家庄,这才是我出京的目的。”
豆蔻一边剔西瓜子,一边说:“少爷快来了吧?奴婢猜啊,这次说什么他也会跟着您走的。”
秦桑呼啦啦抖了两下信纸,无奈道:“他和爹爹正京城铆劲儿和苏家干仗,别看抓住了耿向忠,可苏首辅到底是两朝元老,想扳倒他不是容易事。如今就认了个失察的罪名,旁的竟是一概不认。”
豆蔻恨恨道:“那个老匹夫也忒坏了,这回老爷肯定不会放过他,小姐,你说能不能直接把他抓进诏狱?”
“难!”秦桑把信折好收起来,接过一片西瓜,“他在朝中势力太大,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就算是皇上也不能贸然动他。”
她心里暗叹,这案子已经很明显了,但是皇上一直拖着不愿意办苏首辅,除了这个理由,另一个无非是怕朝中势力失衡,除非有个人能顶替苏首辅的位置,和爹爹互相制衡。
也许冯次辅会被推上来,但是他和朱怀瑾关系很好,若以后争储,定然是站在朱怀瑾那边,可惜,原本他还左右摇摆来着!
越想越头疼,秦桑重重透了口气,只觉脑中一团乱麻,恨不能早日回京,和爹爹哥哥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又过了月余,禁行令撤销了。
秦桑命人偷偷收拾好东西,没有惊动任何人,趁着天色还未大亮,悄悄离开了新乐县。
走前,她给吴郎中留下一封信,若他愿意去京城,随时可来找她。
刚出城门没多远,便见前面官道飞驰而来一人一骑。
崔应节眼力极好,一眼认出来人,大叫道:“老大来啦!”
秦桑又惊又喜,挑开车帘一看,当即笑嗔道:“你总是突然出现,也不提前来个信儿。”
朱闵青一身大红飞鱼服,也是笑容满面,“禁行令一撤我就猜到你要走,还好赶上了。”
他弯腰凑到车窗前,低声道:“你拒绝了他,我高兴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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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晨风带着阳光的味道拂过,朝霞似火,秦桑的脸绯红。
“你知道了呀……”
“嗯,督主看了你的信告诉我的。”朱闵青眼中是罕见的柔和,语气里带着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轻松和欣慰,“这回我不走了。”
秦桑低头一笑,随即招呼他上车,“这些天累坏了吧,看你的脸上的肉都瘦没了。”
朱闵青登上马车,惬意地往后一躺,啜了口温茶道:“累是累的,却也收获颇丰。保定官场地震,巡抚指挥使两条大鱼一锅端,还捉了不少小鱼小虾,算是撅断了姓苏的一条胳膊。”
“可他首辅之位还是坐得稳稳的。”秦桑给他轻轻摇着扇子,眉头微蹙,“皇上没办他的意思,我担心爹爹一时气不过,再中了他的计。”
朱闵青接过扇子,转而替秦桑摇扇,“督主气头上来恨不得叫人杀了他,不过那样太便宜他了。督主让我帮你操办迁坟的事,过后咱们再慢慢收拾他。”
想起贱卖的旧屋,秦桑轻叹道:“此一去恐怕以后不会再来了,我想再看看曾经的屋子,也不知主人家翻盖了没有。”
朱闵青笑笑,“用不着叹气,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秦家庄离得不远,申牌刚过,一行人便到了。
香车宝马,身着飞鱼服威风凛凛的侍卫,遍身绫罗绸缎目下无尘的丫鬟,村人何曾见过此等阵势,全跑出来看热闹,纷纷猜测是车里坐着的是哪个大人物。
“是不是县太爷来了?”
“县衙差役的衣服可没这么鲜亮,准是更大的官。”
“大官来咱这小村子干啥?说不定是大财主买地来了。”
“就是,瘟疫刚过去,好多人都穷得揭不开锅,肯定要卖房子卖地。”
待马车停在秦桑旧居前,人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自打这房子卖出去就没见过主人,这回可知道……”
秦桑从马车上款款而下时,村人一个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议论声戛然而止。
有人耐不住惊呼道:“这不是阿桑吗?老天,传闻竟是真的!”
秦桑没有理会村人的惊讶,院门没有锁,她轻轻推开了黑漆斑驳的院门。
青砖瓦房,最常见的四合院样式,院子中间的玉兰树郁郁葱葱,不见半点衰败的气象。
砖缝里长着几根细细的狗尾草,西面围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青的苔藓布满墙角,一如记忆的模样。
门框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刻痕,从低到高,一共十五道。
“阿桑,过来让娘看看长高了没。”似乎又看到母亲笑盈盈地立在眼前。
秦桑的手指抚上去,鼻子有些发酸。
窗子上是新糊的浅青窗纱,屋里的陈设少了许多,坐床柜子、被褥坐垫凉席等物也都换了新的。
屋子很干净,没有一丁点的浮尘,看得出有人精心打扫过。
一阵风扑,浓绿的叶子哗啦啦地响。
秦桑隔窗望去,他正站在玉兰树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苦楚消散了些,秦桑倚窗支颐说道:“什么时候把房子收回来的?”
朱闵青慢慢走近,“去年的事,只可惜我们的人还是晚了,好几样旧物都叫他们给扔了。”
“已经很好啦。”秦桑轻轻吁口气,眉间萦绕着几丝忧伤,“这个院子还在……总归给我留了个念想。”
朱闵青默然看着她,眉头蹙着,好似在犹豫不决什么事。
翌日,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的小县令带着一众随从,并请了当地香火最旺的道观的道士,早早的就候在秦家门口献殷勤。
一看县太爷都要听喝,想和秦桑套近乎的村人们对视几眼,默默收回了跃跃欲试的脚。
除了几个当初帮助她逃离秦家庄的几个乡邻,秦桑无意和其他人往来,外头的事一应交给朱闵青操办。
迁坟那日,她和朱闵青都穿了素服,其他人也跟着换上素净的衣服,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县太爷都脱去官袍,换了身素面藏蓝袍子,跑前跑后帮着忙活。
朱缇特地请了恩旨,给秦婉讨了恭人的诰命,是以这场法事办得风光异常。
仪式过后,一群人浩浩荡荡护送棺木北上,均是神色肃穆,态度恭谨。
新墓地是早就点好了的,下葬的那一天,早上本来是艳阳高照,然封穴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
朱缇叫伺候的人都散了,蹲在坟前,一张一张烧着黄纸钱,目光凄然。
一阵风吹过,飞起的纸灰带着火星,在空中盘旋着,逐渐远去。
秦桑怔怔地看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朱闵青立在她身后,没有上前安慰,只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天空飘起了小雨,飘洒若雾,均匀而细密地落下来。
朱缇站起身,眼角红红的,“阿桑和闵青先回去吧,我和你娘再待会儿。”
秦桑想说什么,朱闵青拉拉她的手,摇摇头。
直到走出去很远,秦桑回头望时,爹爹还是孑然立在坟前,那孤独的身影,刺得她眼睛一痛。
不禁暗叹道,若母亲在天有灵,得知爹爹从始至终未曾忘记过她,想来也能含笑九泉了。
此时天低云暗,沁凉的雨滴甘露一般洒落,一夏未有雨,如今暑末秋初,也不知算是夏雨,还是秋雨。
因雨不大,二人都没有撑伞,任凭凉丝丝的雨落在脸上身上。
朱闵青忽然道:“不要伤心,你还有我……有督主,我、我们会在你身边一直守着。”
秦桑揉了两下眼睛,将泪意压下去,随即挤出个笑,“我就是觉得遗憾,他们两个明明互相喜欢,却生生分开了。”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爹爹他会不会有一刹那的后悔,后悔入宫……而娘,会不会也后悔当初没阻止他。”
秦桑叹口气,马上又摇头苦笑,“我真是说胡话,如今还提这个做什么,都是没办法的事,爹爹的名字都在花名册上,怎么可能不入宫!”
她只顾着自言自语地感慨,却没发现,朱闵青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了,眼神也有些发愣。
这场雨飘飘摇摇下了一夜,到第二日拂晓,已是风停雨住,清晨太阳升起来,又是个大晴天。
因御赐的大宅子卖了,他们搬回了那座三进小院,朱闵青和秦桑还是面对面住着。
朱闵青今日没有去署衙当差,早饭也没吃,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来回溜达。
良久,他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大踏步走到秦桑窗前,敲了敲窗棂。
窗子开了,秦桑浅笑道,“有门不进,偏要和我隔窗说话。”
朱闵青没动,默然盯着她。
秦桑逐渐笑不出来了,他那双凤眸蕴含着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情绪,似有无限的喜悦,又有迷茫的眷恋,还有罕见的忐忑和不安。
莫名的,她直觉他要说出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只有自己。
清风拂过,竹叶沙沙,檐铃叮当。
他张了张嘴,“阿桑……”
秦桑屏住了呼吸。
“我不想再言不由衷、拐弯抹角地遮掩我的情意,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沙哑,微微发抖,“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秦桑一惊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她抬头望着他。
明媚的阳光肆意地洒下来,他左耳的红宝耳珰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秦桑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她想表现得更矜持一些,可她做不到。
心里像有只小鹿欢快地蹦来跳去。
时至今日,两人风风雨雨一年多,不用挑明她也能察觉到他的情意。
可这句话明明白白说出来的时候,她比自己想象得更期待,也更雀跃。
非常奇特的感受,一瞬间身子变得很轻,就像飞到了云端,飘飘然的。
笑意止也止不住地溢出来,清风徐来,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就像有谁撒了把霜糖。
跳枝儿的叫声愈发婉转,连聒噪的蝉声也变得柔和,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原来被喜欢的人表白,是这样的美好。
朱闵青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哥哥好不好?”
秦桑点头,与有荣焉的样子,“好。”
朱闵青的眼睛闪烁着,似有流光划过,“叫声好哥哥可好?”
秦桑抿着嘴笑,轻轻打了他一下,脸更红了。
溽热难耐的夏天过去了,霜叶缤纷、果实累累的金秋,在愈来愈凄苦的蝉声中走向京城。
就在人们忙着准备中秋节时,一封来自监察御史的弹劾奏章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此御史姓盛,刚调入都察院没两天,连京城有几座城门还没弄清楚呢,就一个折子递上去,弹劾当朝内阁首辅苏老大人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打压异己、祸国殃民!
苏家的门生故旧惊呆了,错了吧,这些罪名怎能安在阁老头上?这一向是朱缇的罪名啊!
惊愕过后,他们一打听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个盛御史之前在新乐做过县令,给朱缇建了好几座生祠,就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
你个小人竟敢恶人先告状!
这下可算捅了马蜂窝,弹劾盛御史和朱缇折子、还有替苏首辅辩白的折子雪花片一样飞来。
因为奏折要通过司礼监呈递御前,苏党一派一直盯着朱缇,如果他不呈递,他们就接着写。
朱缇嘿嘿一笑,一封没扣,全给皇上抱了过去。
永隆帝看着满案的折子,那个闹心,恨不得一把火烧了。
这些人,就不能让他安安生生过个中秋节吗?
永隆帝随手翻开一个折子,看了看,扔下,再拿另一个,又扔下……
他的脸色逐渐阴沉,“满朝的臣子,全在为苏光斗说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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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苏首辅一方,比如冯次辅就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再比如江安郡王,罕见地写了篇关于朋党之害的策论。
还有被苏首辅打压排挤的几个朝臣,也跟在盛御史后面上了措辞不那么激烈的弹劾折子。
只不过朱缇没拿到皇上跟前而已。
于是朱缇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带着三分艳羡三分无奈四分惊心道:“苏首辅两朝元老,做过先帝的伴读,还曾指点过陛下的功课,尊称他一句帝师也不为过,学问是一等一的好。”
“而且他亲自主持过五次科考,这些人大多是他的门生,或者门生的门生。读书人最是尊师重道,眼见老师遭人弹劾,一时群情激愤也是有的。但说朝中都是苏首辅的人,也不尽然,剩下的人有可能在观望。”
永隆帝一听脸色更黑了,他知道苏光斗在朝臣中很有号召力,但一直没当回事。
在这位天子看来,权臣也好,权阉也罢,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皇权,只要他想收回,随时都能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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