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求了两支,你一支,我一支。”
“多谢,可我不……”
话没说完,秦桑就跑开了,下半句“不喜欢梅花”就没说出来。
朱闵青轻轻叹了一声,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想赶紧离开此地。
刚走两步,秦桑又叫住他,“晚上早些回来,今天包饺子吃。”
朱闵青略一点头,急匆匆走了。
秦桑纳闷极了,和豆蔻道:“怎么走那么快,跟躲我似的。”
豆蔻笑道:“许是误了时辰,以前天一亮,少爷就起来了,不是练功就是读书,要不就是早早上衙当差,今天这么晚起来,可是头一遭!”
秦桑没有多想,吩咐豆蔻开了库房,挑拣半天,找了一对雨过天青的梅瓶,灌上净水,一瓶一支梅花,越看越喜欢。
正房是给爹爹留着,她和豆蔻住西厢房,朱闵青和他的奶嬷嬷住东厢房。
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踏进朱闵青的房间。
房门没有锁,一推就开,屋里陈设都差不多,一样的黑漆家具。
秦桑四处看看,把梅瓶放在书案旁边的高脚几上,坐在书案前头,一眼就能看到。
书案上摊着几本书,下面压着一页纸。
虽然知道偷看别人的东西不合适,她还是忍不住瞅了两眼。
满满一页,写的倒不是什么文章,是满篇的字。
一笔一划的,写得极为工整,却带着五六分的杀气。
真是字如其人,秦桑摇头笑了笑,想要提笔在旁写几个,一看砚台里没有墨,只得作罢。
秦桑出了朱闵青的屋子,刚走下台阶,但听一声惊呼,“你是谁?谁让你进少爷屋子的?”
她扭脸望去,只见院门处站着一个面生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靛蓝滚边的深灰色袄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插着根一点油金簪儿,正满脸诧异地看着她。
秦桑先是一怔,随即便猜到她是谁了,“可是林嬷嬷?”
“是我。”林嬷嬷不住拿眼睛上下打量她,须臾,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却是转瞬即逝,高声喊道,“豆蔻,在哪儿呢?”
听见叫声,豆蔻急急忙忙从小厨房跑出来,一见是林嬷嬷,忙行礼问好。
林嬷嬷指着秦桑问她,“这位姑娘是谁?”
豆蔻答道:“是大小姐啊,老爷刚寻回来的女儿,您进门的时候,小常福没和您说吗?”
“我自己开的门,没叫他。”林嬷嬷笑道,“任谁也想不到老爷还有女儿,失礼了。”
说着失礼,却是没有给秦桑行礼。
秦桑微微笑着,她是聪慧之人,怎能看不出朱闵青这位奶嬷嬷对自己的疏远和打压?
初次见面,她可以理解疏远,却是不明白为何要打压她,于是她也不发作,也不说话,只看这位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林嬷嬷问道:“大小姐去少爷房里做什么?这个时辰,他应当上衙门当差去了,屋里没人,你就是找他说话也不在啊。”
秦桑还是不说话,笑容却淡了。
豆蔻偷偷觑着她们两个人的脸色,堆起一脸的笑,说:“回嬷嬷的话,今早得了两支梅花,少爷吩咐在他屋里放一支,奴婢笨手笨脚的不会摆弄这些精细东西,就求大小姐帮忙插瓶。”
林嬷嬷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你个小蹄子,怎的指使起主子来了?我两天不在,你的规矩全忘脑后头了,仔细皮痒讨打!”
说罢,轻轻拍了豆蔻的头一下。
豆蔻只讪笑着,不敢还嘴。
“这话好没道理。”秦桑语气很淡,让人听不出喜怒来,“豆蔻是我的丫头,打骂教训都由我,嬷嬷要发落我的丫头,也须得问我一句才好。况且我有说她做错了?”
林嬷嬷面皮一僵,瞠目盯着秦桑,半晌才掩饰一笑:“大小姐莫多心,我是怕她不懂规矩,怠慢了您。”
秦桑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道:“我又不是客人,何谈怠慢?这是我爹的宅子,是我的家,我是主人,只有我怠慢别人的份儿。”
林嬷嬷的笑挂不住了,“大小姐,我也是一片好心,您可不要误会。”
“谢谢嬷嬷的好心。”秦桑笑道,“左一个规矩右一个规矩,你是做足了规矩啊,可你是不是也忘了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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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虫)
微啸的朔风吹得院里的枯树枝桠左右摇摆,银白色的雪粒子随之扫落,扑在林嬷嬷脸上脖子里,冷得她一激灵。
她顿时回过神来,略一屈膝,笑道:“大小姐好,看我这着急忙慌赶路赶的,风吹雪打,脑子都不灵光了,忘了见面的规矩。小姐宽宏大量,最是体贴下人,可千万别怪罪我。”
秦桑噗嗤一声笑道:“林嬷嬷,你我见面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你怎知我宽宏大量?”
不等她说话,又道:“我怎会怪罪你!你是我爹干儿子的奶嬷嬷,在这院子里住了十年了。我是我爹亲闺女不假,可刚来三四天,我爹也不常回来的,是以这院子你掌管的时候多,我理解,理解。”
这不就是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嘛!
林嬷嬷辩不是,认也不是,脸一阵红,一阵青,又不能摆架子教训她,只悄悄地吐着粗气。
她一进京城就听说了,九千岁朱缇找到了亲闺女,宝贝得不得了。
那个嚣张跋扈的宁德郡王得罪了他女儿,竟被朱缇逼得连夜出逃,可想而知这个女儿在他心里分量多重。
林嬷嬷一下着了急,小主子样样出挑,这天天在一处住着,若是被她瞧上了可怎么办?小主子出身高贵,不是寻常闺秀能配得上的,更何况她爹是朱缇,就是纳妾收房,也决不能是朱缇的女儿!
结果她一脚迈进院门,就看见一个极为漂亮的姑娘从小主子房里出来。
这模样,饶是看多了美人的她,都不禁晃了下神,更不要提别人。她立时警铃大作,马上决定要给这人一个下马威,这宅子里是有规矩!
却不料反被拿住了。
朱缇这个女儿,真真儿是牙尖嘴利,尖酸刻薄。
林嬷嬷生着闷气,却不能发作。朱缇对她客客气气的,是因为知道小主子的身份。这个丫头显然是不知道的,所以把她当做一般的下人。
在小主子大业未成之前,她只好忍着。
于是林嬷嬷恭恭敬敬地重新给秦桑行礼,说道:“是老奴僭越了,请大小姐勿怪。”
她是朱闵青的奶娘,不好太让她下不来台,秦桑见好就收,扶着她的胳膊笑道:“嬷嬷言重了,你是哥哥的奶娘,自当受到敬重。可千万别这样,让哥哥看见,还以为我难为你呢,兄妹生隙可就不美了。”
她一口一个“哥哥”,听得林嬷嬷心惊肉跳的,脸都白了几分。
秦桑看了暗自偷笑,让林嬷嬷自去歇息,带着豆蔻回了西厢房。
两人刚进门,谁也忍不住了,都捂着嘴乐。
豆蔻满眼全是钦佩,“小姐,您可真厉害。这院子里,奴婢不怕老爷,不怕少爷,就怕她一个。别看她整天笑眯眯的,可她特别严厉,奴婢伺候这几年,挨的打骂都是她给的。”
“她打你……”秦桑啜了口茶,问道:“你的卖身契在谁手里?”
“在林嬷嬷手里,可奴婢是老爷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的,她硬要过去的,说这样使着放心,老爷就给她了。”
“你去,朝她要过来,就说我说的。”
豆蔻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喃喃道:“奴婢……不敢。”
秦桑笑道:“别怕,你看她刚才不也在我手里服软了吗?她是朱闵青的奶娘,又不是他娘,怕她作甚,你尽管大胆的去要,她肯定乖乖地给你。”
豆蔻将信将疑,去了两刻钟,兴高采烈回来,举着一张纸说:“小姐小姐,她真给奴婢啦!”
秦桑笑个不停,说:“给你你就收着吧。”
“给奴婢收着?”豆蔻楞住了,略微迟疑地看了看手上的卖身契,不确定似地反问道,“您把奴婢的卖身契给奴婢?”
秦桑点点头。
豆蔻多少不知所措地原地转了个圈儿,看着秦桑,眼圈一红,扑通跪倒在地,“奴婢不能要。”
“为什么?起来说话。”秦桑看起来有点意外,“你不想恢复自由身?若是担心生计,我雇你啊,也不必搬出去,还跟以前一样。”
“小姐是好主子,奴婢要跟着您。”豆蔻没起身,双手奉上卖身契,“这是奴婢的忠心。”
秦桑叹道:“忠心不忠心,靠的是心,不是一纸卖身契,没有这个,我相信你一样的忠心。”
豆蔻只是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掉,可怜巴巴地望着秦桑。
“起来吧,我的豆蔻姐姐,我收下就是,你放到装银票的那个红木匣子里。”
豆蔻这才抹干净眼泪,去内室拿了红木匣子,再从贴身小袄里翻出钥匙,咔嚓一声开了锁,仔细放好,咔嚓一声再锁上,依旧将钥匙贴身放着。
待走到外间,她猛然惊醒,转了一圈儿,这卖身契还在自己手上呢!
秦桑招手叫她,“别傻愣着了,眼瞅着没几天过年,咱们拟个单子,买年货去!”
豆蔻使劲揉揉眼角,笑道:“好!”
冬季白日短,不过酉时刚过,天已经黑了。
朱闵青站在衙署口,犹豫要不要提早回家。
“老大!”下垂眼过来招呼他,“喝酒去,老吴知道一家酒肆的酒特别好,今儿咱们杀他一顿!”
朱闵青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去了,今天我有事。你先别走……明天有空没有,叫上你妹妹,去我家一趟。”
崔应节挠挠头,“我有空,不知道我妹妹有没有空,老大,你找她做什么?”
“不是我找她,督主的女儿到京城有几天了,在这里也没有相熟的人。你妹妹先前帮我选的衣服和首饰,就是给她的,我想找个机会介绍她们认识认识。”
“好说好说,明天我就带她去。老大,督主的女儿脾气如何?我妹妹腼腆羞涩,万一聊不来咋办?”
朱闵青一笑,道:“这人你见过。”
崔应节讶然道:“谁啊?”
“还记得车马店大开杀戒的事吗?”
“当然忘不了,我挨了十大板,疼得我两天没下炕。”
“就是她。”
崔应节怔楞半晌,忽然大叫道:“她?!那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真是督主的女儿?”
“对。”
“天啊!”崔应节用手狠狠搓了两下脸,喃喃道,“竟真的是她,可是老大……”
他的脸色变得很古怪,轻声说:“听说你当初要杀她来着?”
朱闵青轻飘飘的眼神飞过来,“谁说的?”
崔应节蹭地后退一大步,抱拳道:“老大再会。”
朱闵青拾阶而下,仍不忘嘱咐:“明日记得去,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家门口悬着两盏灯笼,在黑暗中幽幽发着光,竟映得黑漆漆的门有些暖意。
朱闵青下了马,还没扣门,便从里面开了。
小常福从门里出来,一面牵马,一面说:“少爷,林嬷嬷回来了。”
朱闵青面上显出几分笑意,加快脚步向二门走。
“少爷!”小常福忙道,“您别着急,听小的说完你再进去——小的早早在门口候着听音,就是为告诉您这话——林嬷嬷和大小姐闹了一场。”
朱闵青身形一顿,慢慢回身问道:“因为什么?”
“小的也不清楚,就听后院声音挺大,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小的没敢过去细听。”
朱闵青叹了口气,神色似乎有点疲倦,走到后院,只见东西两厢房俱已亮灯。
西厢房的窗户纸上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隐隐传来说笑声。
东厢房很静,好似没有人在。
他径直推开房门,喊了声:“嬷嬷。”
“我的小主子呦!”林嬷嬷听到声音早站了起来,等朱闵青走到跟前,伸出手抚着他道,“让嬷嬷看看,瘦了瘦了,就知道你没好好吃饭,想吃什么,嬷嬷给你做去。”
奶嬷嬷目光中的疼爱、依恋让朱闵青心头一软,因笑道:“不忙吃饭,嬷嬷,不是要过完年才回来?风雪天不好赶路,身子骨要紧。”
林嬷嬷笑道:“事情办完了我就回来了,心里记挂着你,哪里能安心过年?”
“人……找到了?”
“唉,别提了,找是找到了,都是不省事的远亲,罢了,不指望他们。”林嬷嬷叹道,“想当年闵氏一族多么风光,多少人以姓‘闵’为荣,现在一提‘闵’字,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朱闵青眸子一暗,低声道:“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若是娘娘还活着,我的小主子何至于受这份苦?杀千刀的张昌,不得好死!”林嬷嬷咬牙切齿恨道,“之所以用娘娘的姓给你取名,就是要你记住娘娘,这份仇恨你不能忘。”
“我从未忘记过,我发过誓,要将张昌千刀万剐,就一定会做到。”
“嬷嬷知道小主人绝不会叫人失望。”林嬷嬷欣慰一笑,继而叮嘱说,“太监没几个好的,朱缇你不能不防!”
朱闵青眉头微皱,道:“他对我不错,没有他的庇护,我活不到今日。”
“傻孩子!”林嬷嬷急得拍了他一巴掌,“他是有所图!真要对你好,就该请了先生教你读书,他却让你做锦衣卫,又在东厂里……全把你的名声搞坏了。”
gu903();“这条道是我自己选的,锦衣卫是最快掌握权力的方法,也是最容易接近皇上的途径。嬷嬷,此话休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