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倍的差距,每个人都喉中一哽。
望天阁中鸦雀无声。
乌孙王哑声道:“传令四门守将,全力配合黑甲军行动,如有不对,立即出兵援救。”
……
黑甲军一路疾驰,目标东门外的朔军主力。
早已得到西门信号弹警示的朔军主力摆好枪阵防御,武如一作为中军将领,骑马停在一辆插着将旗和秦字旗的舆车外,远远望着朝主力部队冲刺来的黑甲部队。
身穿金色甲胄,威风凛凛的秦曜奕从舆车车窗里露出半张冷峻面孔。
“那是乌孙的死士?”
敢用千人冲击十五万,除了乌孙死士,他想不到第二个可能。
“陛下,不可掉以轻心,若是抚远大将军遇上的那种怪物……”
提及惨死的外祖父,秦曜奕面色更加冰冷,眉间一抹戾色闪过。
“朕就不信,万箭齐发之后,他们还有命通过武家枪阵!”
鼓声激昂,马喷响鼻,奉国将军冯虢在军阵里一声厉喝:
“射箭!”
枪兵蹲下,弓兵齐发,万箭蔽日。
天地间,一支长/枪高高举起,红缨随风作响。
一默如雷。
千余黑甲骑兵变换阵型,如风中流沙,在旷野上迅速分散。
头顶便是即将落下的箭雨,他们却没有丝毫恐惧。
因为一马当先的那个背影还在,将军在,军魂就在,将军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所以此战,也同样——
柴震挥刀大吼:“必胜!”
声音像浪涛一样扩散,最后,所有黑甲军都在怒吼。
“必胜!”
“必胜!”
箭雨不断落下,不断有战友倒下,可是剩下的那些,还在红着眼睛怒吼,头也不回地疾驰。
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大吼拧成一股无形的绳索,不知不觉套上朔军的脖子。
“他们不怕死吗……”
“一定、一定是那些怪物……”
黑甲军重新列阵,人数已少了四分之一,为首的还是那个黑甲将军,武如一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张平凡的脸,觉得似曾相识。
战鼓转缓,传信兵挥舞旗帜驰骋战场。
威名远扬的武家枪阵已经准备好吸收敌人的鲜血。
秦曜渊松开手中的缰绳,上身稳稳坐在马背上,左手的枪花和右手的戟光一样灵敏自如。
冰冷的枪尖已经近在眼前,他俯身紧贴马背,反而加快了速度。
……
“枪阵破了!”
惊恐的呼声接连响起,消息传至中军时,秦曜奕不顾危险奔出了舆车。
“怎么会破了?!”他面色铁青,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朝武如一射来:“不是说武家枪阵坚不可摧,天下无敌吗?!”
“陛下,枪阵并非没有弱点,只是……”
“朕不想听你说话!”秦曜奕怒喝:“要是十五万大军也拿不下区区千人,你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武如一哑口无言,而秦曜奕已经拂袖回到舆车。
他心中苦涩,命副将守在舆车前,自己策马往前线而去。
只是……黑甲军如何能在交手前就知道武家枪阵的弱点?
黑甲军如离弦之箭射入破损的枪阵,飙举电至,枪阵里的弓兵和步兵在疾驰的马蹄前难有还手之力。
凭借速度和防御的优势,黑甲军迅速切割敌阵。
朔军混乱,抛石机的动作停滞了,弓兵也早已自顾不暇。
东门大开,无数乌孙军涌出,毁云梯,砸填壕车,原本大好的攻势陡然逆转。
“跟紧了!”
秦曜渊气沉丹田,一声大喝,引来身后无数附和。
两只沾满鲜血的长武器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横扫所有妄图靠近的朔军。
雷霆所击之处,无不摧折,万钧所压之处,无不糜灭。
黑甲军自前军刺入,从左翼杀出,以千余人数,在十五万敌军中一进一出,如入无人之地!
如此壮举,只因将军!
柴震热血沸腾,回望战场,大声道:“东门困境已解,云梯填壕车尽毁,我们赢了!”
幸存的众将士纷纷露出喜色,眼见众人即可踏上归途,身后的朔军之中忽然传来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战场的甜腻女声:
“殿下!”
秦曜渊倏然回头,一个清秀的朔兵正在竭力挤开人群朝他奔来,那张焦急恐惧的面孔,赫然是女扮男装的结绿!
奉国将军冯虢大怒:“拿下那个叛徒!”
秦曜渊毫不犹豫夹紧马身,迫使骏马改变方向,回身再往密密麻麻的朔军冲去!
“将军!”柴震和其他人面色大变。
……
墙外战火连天,东宫寂若死灰。
一只精致的金亭式香炉在梁下冒着如云如雾的青烟。
秦秾华已经在坐榻上呆坐了一夜。
她的身前,是金光闪烁的太女冠冕。
拿起这个冠冕,意味着从今以后,她要和曾经拥护的一切为敌。
在这条通往至高无上的宝座路上,大朔百姓,大朔官吏,大朔皇帝,都会是她绊脚的敌人。
她如何割舍得下?
割舍之后的她,还是那个她吗?
斜阳落到苍白的手上,她动了动,缓缓将手伸向冠冕。
“公主!”
熟悉的声音骤然响彻东宫,秦秾华猛地站了起来。
是结绿——
结绿急急忙忙冲入内室,一见她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公主!”她双眼通红,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来了?!”秦秾华快步上前,伸手欲将她扶起。
“公主!”结绿挣脱她的搀扶,执意跪在地上:“醴泉劫走公主后,公主和瀛王去了乌孙,结绿为收殓醴泉,跟着剩下的人回了玉京,然后在公主府发现了这个——”
结绿从衣襟里掏出贴身保管的信件和明黄锦囊。
“我想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不放心交给别人,正好章和帝亲征乌孙,我就扮成小卒混入军中,想要找机会进入乌孙王城……但直到今日,才得瀛王相助,面见公主。”结绿哽咽道:“瀛王为救我,被困在了敌军中。”
秦秾华心中一惊:“瀛王出城了?”
“章和帝想要在后援来临之前先把乌孙攻下,命将士们强攻,瀛王为了给守军制造烧毁云梯的机会,带着骑兵冲撞了朔军主力,本来瀛王都要和将士们回城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喊了那一嗓子,瀛王才会折身救我……结绿该死!如果瀛王有个三长两短,结绿罪该万死!”
眼见结绿情绪激动,耳光毫不留情地往自己脸上甩去,秦秾华勃然变色:“住手!”
结绿泪眼婆娑,半空的手险险停下。
“……我相信渊儿。”秦秾华道:“前线此时没有传来坏消息,那便是好消息,不可自乱阵脚。”
更何况,使秦曜渊身陷险境的,不是结绿,是她才对。
……是她的犹豫,致使最重要的人亲涉险境。
手中的信件还带着结绿胸口的温度,“秾华亲启”四个墨字是天寿帝的笔迹。
如果戴上冠冕,天寿帝也会成为她脚下的拦路石。
秦秾华用面无表情去压制心中的悲怆,她拆开信函,薄薄一张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秾华,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世道恐怕已经大变了吧。”
“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拿起笔来却不知如何自述,我如此愚钝,无怪乎不能保护你们母女。你不必担心你娘,她有周家庇佑,至少性命无忧,你也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容身之地。”
“你自小就聪慧卓绝,你小时候偷偷临摹我的字,其实我知道。我这个做父皇,窝囊了一辈子,最后想要硬气一回,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为我最爱的孩子遮一次风,挡一次雨。”
“这是我欠你的镜湖之诺,你想要什么,自取去罢。”
锦囊里的东西,已经昭然若揭。
她含泪解开锦囊,取出其中明黄的软帛。
圣旨空白,然右下有四寸玺印,峥嵘五龙盘旋交缠,威严不可言说。
这是盖过玉玺的空白圣旨,是天寿帝作为一个皇帝,留给她的最深最后的爱。
她潸然泪下,双手微微颤抖。
“公主……”结绿没有看见圣旨和密信,但她看见秦秾华哭,也不禁落下热泪。
九五之尊之位尽在眼前,无论是大朔女帝还是狐胡女皇,似乎都触手可及。
但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和另一方为敌。
若选择大朔女帝的身份,她虽有圣旨,但是女子之身,和已经登基的章和帝相比,群臣更可能拥护已经登基一段时日,又是皇帝长子的章和帝。
真武大军远在金雷,带来的精锐只有五千,乌孙王可以放她离开,但绝不可能助她成为大朔女帝。
所以,此战必输。
秦曜渊可以带她突围,突围之后,大朔将被她亲手分裂,进入长期的男皇女帝局面。
这是她想要的吗?
她两世汲汲营营,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大道登极吗?
她两世机关算尽,为的难道不是国富民强,歌舞升平吗?
如果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冲突,究竟是舍天下,取个人,还是舍个人,取天下?
她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我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因为我可以。”
她在政审时的信心百倍,终结于父亲的贪污案底。
一朝穿越,她想要称帝时,所有人都在阻挠她。
一世重生,她放弃了称帝,帝位却送到了她的眼前,代价是天下安宁。
千帆过尽,她还能保持初心吗?
…….....................
鲜血顺着额头留下,秦曜渊目不转睛。
战马早已倒在一旁,千疮百孔,血尽而亡。
他一人击倒一片,附近堆满朔军尸身,无数面露恐惧的朔军远远将他围在中心,手中武器跃跃欲试,却无人敢真正靠近。
黑甲军护送结绿回城,其中一人执意违抗将军命令,返回营救。
柴震就是那执意返回的一人,鲜血让他的眼睫粘结,视野模糊,他用麻木的双手紧紧握着长刀,仅凭身体本能挥砍,吓退蠢蠢欲动的朔军。
“你是何人?和乌孙有什么关系?”
被章和帝下了死命令的武如一翻身下马,提着长/枪走入包围圈,周遭兵卒都为他让出空间。
他心中有一股可怕的猜测,使得面色格外凝重。
“关你屁事!”黑甲将军身边的副将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不像将领,倒像个土匪。
这酷似土匪的将领不等他继续发问,一言不发便提刀向他砍来。
黑甲将军也随即跟上,两人一齐攻向武如一。
武如一招架土匪样的男子还行,但加上一个枪枪致命的黑甲将军,立时就显得捉襟见肘。
他越和黑甲将军对招,越是心惊,一股猜测几乎呼之欲出。
有黑甲将军相助,那土匪似的副将越砍越尽兴,武如一因心神混乱,不小心露出破绽,那副将一声惊喜的“将军”还未说完,人先被他的将军提着后背衣服,扔到了武如一的马背上。
原来不知不觉,他已退到了下马的地方!
那黑甲将军,等的就是这一刻!
眼见黑甲将军随即翻身上马,双腿狠狠一夹——
“哪里跑!”
武如一大惊,也顾不得试探了,手中长/枪一抖,枪尖直扑对方面门!
等他想收回已经迟了,枪尖离他只有咫尺,他拼命才使枪尖往左偏了些许,而黑甲将军也往一旁侧头躲避,枪尖虽然险之又险地擦过他的面庞,但又刺进了他高耸的鼻尖里!
枪尖刺入鼻尖,挑走一张鲜血淋漓的面具。
武如一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对方冲出朔军。
“是瀛王!”
“瀛王怎么帮着乌孙?!”
嘈杂的声浪一波接一波扩大,渐渐成为汹涌的浪潮。
“秦曜渊也在乌孙?”
站在将旗旁边的秦曜奕听闻传信兵所言,露出阴沉冷笑。
“瞌睡来了送枕头,他既上门送死,那就怪不得我了。传令三军,瀛王秦曜渊勾结乌孙,谋朝叛国,即刻贬为庶人,取其首级者,赏金千两!”
“喏!”
……
千军万马向前冲去,目标只有一个。
失去伪装的秦曜渊单枪匹马疾驰在无垠的平原上,东门已经向他敞开,城墙上的每个人都在焦急地呼喊。
“快啊!”
“快啊!”
而身后——
“齐射!”
城楼上,守门的将领怒吼道:
“他娘的,射死他们!”
两拨箭雨在天空汇聚,遮天蔽日。
秦曜渊在最后一刻冲入城门,沉重的朱红大门轰然紧闭,将无数箭矢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