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刚停没两日的雪花又开始洋洋洒洒地下。秦曜渊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又不得不走,脸上的纠结看得秦秾华都不由发笑。
她把少年引到妆镜前坐下,解下他头上的束发织带,用木梳轻轻梳开一捧微卷的墨发。
少年安静地坐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中她的影子。
她梳理好了他的一头长发,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冠为他戴上。
黑色丝帛制成的玄色小冠拢住他浓密的墨发,秦秾华将其调整到适宜高度后,满意地松开了手。
秦曜渊摸了摸头上的崭新小冠,问:“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阿姊给你戴的。”
少年撇了撇嘴,不甚满意。
“那你要每次都给我戴。”
“好,阿姊在的时候,每次都给你戴。”秦秾华趁他还没起身,借着地势摸了摸他的头,说:“等你回京之后,阿姊再为你办盛大的冠礼。”
他站起身来,火速把她搂进怀里,亲了亲额头,又落下唇印亲了亲嘴唇,蜻蜓点水的几个吻后,他说:
“我走了——记得要来门口接我,还有,记得你还欠我一个吻。”
“记不清。”秦秾华把人一把推出门:“欠你的太多了。”
少年回头,夜雪掩映着脸上桀骜豪迈的笑。
那一刻,秦秾华的挽留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最后,还是沉默地目送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夜雪之中。
……
三百轻骑快马加鞭,在日出那一刻赶到了妫州城门。
城楼守卫见到熟悉的玄色身影,大喊着拉开城门。
三百轻骑鱼贯而入,奔入妫州街道。
按照情报,刘不落脚在妫州如归客栈,秦曜渊直奔早已被精兵包围进来的客栈,利落翻身下马。
柴震随手点了十人,随他和将军一同入内,其余人则加入包围,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曜渊一刀挑开门内铁锁,正大光明地走进了留着一盏小灯的客栈大堂。
趴在桌上值守的伙计猛地跳起,睡眼惺忪地放着狠话:
“你、你们是谁……我要报官了……”
秦曜渊目不斜视,径直上了二楼。
一名落在后面的精兵同情地看了眼目瞪口呆的伙计:“看见那位将军没有?他就是这里最大的官。”
伙计这才将刚刚的玄衣少年和真武将军联系起来,他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地上。
秦曜渊站在刘不入住的房前,一个眼神示意,柴震站了上去,轻轻敲了三声,用客栈伙计的口吻道:
“客官,打扰了——”
半晌后,里边无人应声。
柴震看向秦曜渊,得到点头后,学着他之前的样子,试图拔刀断锁——然而刀片刚一卡进门缝,房门便吱呀一声,开出了条缝。
一股熟悉的味道从客房里飘了出来。
那是每个士兵都熟悉的气味,每天都飘散在战场之上的——浓重血味。
“将军!”
柴震来不及阻拦,秦曜渊已经一脚踢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鲜血四溅,就连头顶房梁上都溅着鲜血。
一个死不瞑目的青年躺在床上,周身有股诡异,柴震走近,用刀尖一挑,他的手臂立即垂落下来,靠内那侧有深深的一条口子,底下只有血肉,不见白骨。
柴震将尸体翻过身,竟瞧见背后一条血壑,尸体的脊椎也不翼而飞!他这一动,尸体里的内脏纷纷落出,原本狼藉的室内更加状如屠场。
柴震见多了尸体,此时还是忍不住背过脸去,以免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呕吐出来。
充满血肉恶臭的客房内,秦曜渊面无表情,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张干净信纸。
信纸是月白色的开化纸,造价高昂,多作贡纸所用,他在朔明宫时时常看到此类纸张。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瘦金体,灵动绰约的字体背后,透着浓浓恶意:
“听闻真武将军在找神医刘不,朕通过多方关系,终于为你请来此人,算作将军为我代管金雷十三州的谢礼之一。其余的谢礼,等将军和朕相见之际,朕再亲手交予。”
一名士兵踉跄冲上二楼,单膝跪在客房门口,上气不接下气道:
“将、将军!不好了,巢弘带领莫州叛变,夏皇亲率五十万大军,已在定璧驻扎!”
第118章
血腥刺鼻的客房里,气氛压抑死寂。
秦曜渊握起左拳,连带着手中信纸一同握在手里,转身朝外走去。
“柴震——”
柴震猛地回过神来:“属下在!”
“召集城中将领,妫州刺史府紧急军议。”
“是!可这——这刘不的尸体——”
秦曜渊头也不回:“他不是刘不。”
“啊?”
他言简意赅道:“刘不成名已有二十多年。”
柴震豁然开朗。
刘不成名已有二十余年,而床上尸体怎么看也只有二十几岁,如果他真是刘不,那么此人就是千年难遇的天生之才,别人五六岁启蒙读千字文,他得在娘胎里读千字文,出生后读神龙本草经才行。
屋内气味太过刺鼻,他跨出客房,吩咐手下立即去请军中将领来刺史府军议。
一个时辰后,还在妫州的所有真武军将领都集中到了妫州刺史府。
听闻大军来袭,众人面如土色,心神不宁。
“斥候探清敌军数量了么?”长桌主位上,坐着面无表情的少年,他单手撑腮,懒散的坐姿和严肃相差甚远,然他一个眼神扫过,长桌所坐之人皆腰腹收紧,背脊挺直,不敢轻置一语。
下首一人恭谨开口:“将军,斥候回报的结果是除去辎重部队和后勤民夫,实际军队数量应在四十万上下。”
四十万比一开始的五十万已经少了十万,但依然没人感到松一口气。
妫州能上战场的兵力,撑死也就三万。
三万不管是对五十万还是四十万,都是死路一条。
长桌上首,少年将军冷声开口。
“不对。”
“如果真的有五十万人头,从夏国都到定璧的这一路,不可能一丝风声都没透出来。”
有人小声道:“巢弘……”
秦曜渊寒声道:“你觉得巢弘能在十三州,为五十万大军一手遮天?”
“属下不敢……”
柴震皱眉道:“确实如此……如果真的有五十万大军,光是每日所需粮草就不是个小数目,如果全部依靠从夏运输,需要多少辎重部队?更别提部队每日驻扎留下的痕迹,我们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的确不合常理。”
桌上众人渐渐领悟过来,一人点头道:
“一个甲士所需的口粮,最少也需三个民夫运送,若有四十万甲士,他们的后勤部队也会有百万之众。如果是加上后勤也有五十万,那么夏军实际能参与战斗的甲士应在二十万以内。”
“既然如此,斥候第一回为何要报数五十万?”秦曜渊说。
“这……”
众人面面相觑,有心思活络的,已经想到了答案。
秦曜渊淡淡道:“枭首示众三日。若有家眷,送他们一家团圆。”
“……是。”
一人面含期待,问:“将军可要向其余十一州调兵?”
“从涿州调兵需要多久?”秦曜渊问。
“算上调兵集结时间,大约三日。”对方道:“不如调瀛洲兵,瀛洲城内有十万甲士,快的话,只要两……”
“不可。”秦曜渊一口否决。
对方被堵了话头,想追问又不敢问,表情十分纠结。
柴震倒是明白将军一口回绝的原因——只要夫人在瀛洲,将军是绝不会调瀛洲兵的。
若是瀛洲兵力空虚,将军夫人落入夏皇手里,那才是真的无计可施。
“……”
桌上一片沉寂。
离妫州最近的涿州调兵过来也需三日,而夏军就驻扎在妫州和莫州之间的定璧平原,夏军背后有莫州支援粮草,妫州背后只有天险坠龙峡,妫州的大军出不去,外边的粮草辎重也运不进来。
夏军堵住定璧,便断了妫州唯一的生路。
若不从瀛洲调兵横击夏军,他们岂不是成了夏军的瓮中之鳖?
“城中还有多少骑兵?”
妫州守将不明所以,疑惑道:“不足五千。”
秦曜渊道:“清点三千精锐,随我今夜出城。”
……
三千精兵良马,借着夜雪掩映奔向妫州城门。
寂静的街道上,许多推出一条小缝的民居窗户里,都藏着一两张失望而不安的面孔,他们沉默无言的看着城门打开,又悄悄关上,被苦难反复磋磨的内心只有熟悉的绝望。
刺史府中,将军虽已离开,守城将领却仍未全部离开。
铺满白雪的庭院,几个身穿甲胄的将领面露悲戚,落在头顶的雪花好像有千钧之重,压得他们心中无数话语只在喉咙里百转千回。
终于,有一人开口:“我们应该相信将军,或许他真的是回去搬救兵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他苍白的安慰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又如何能够说动面前这几张心灰意冷的面庞?
站在他对面的将领张口,低声道:“坠龙峡背后是檀州,即便将军能在明晚之前赶到檀州,也没法带着檀州大军从坠龙峡回援,要是走檀州经涿州最后到妫州的大道——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有六七日。”
“那我们只要守好这六七日不就好了?”柴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几人神色一凛,低头揖手道:“参见副将。”
柴震大步走来,凌厉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扫,沉声道:“特殊关头,这些动摇军心的话,以后休要再提。若是有人在军中散布此类言语,一律按夏军细作处置。”
他停顿片刻,重声道:
“细作如何处置……你们刚刚也都听到将军的话了。”
柴震当了正规兵几年,然身上匪气还未完全洗去,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感到心中一寒。
“……属下不敢。”
柴震在为首一人的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你们都知道将军为人——将军孤身一人都敢冲击联合军斥候小队,他连一对三百都不怕,怎么可能会在此刻临阵脱逃?将军把守城重任交给你我,全为信任,还望诸位将领不要辜负将军信任啊……”
众将心里再有疑虑,此时也只能喏喏称是。
柴震令将领各自归位后,抬起忧虑的面孔,看着夜幕中落下的点点白雪。
连将领都如此,甲士更不必说。
如此军心,想要守上六七日,难啊……
夜风将雪花压向广袤地面,密密麻麻的雪片组成天然的帷幕,掩映着定璧平原上一处闪着火光的营地。
黝黑的夜色中,巢弘正跟随几位夏军主将走向主帐。
首次得到夏皇召见,巢弘心中难免紧张不安,他听多了夏皇的暴戾传闻,却觉得,作为男人,暴戾算不上什么毛病——总比伏罗那个软蛋好吧?
女人说上几句就改变主意,在那样的软蛋手下卖命,他巢弘觉得屈辱!
争霸是男儿的事业,一个被女人挟制的软蛋,能争什么霸?早晚都是送死的命!
更何况,夏皇重用他。光看他投靠这些时日以来,从夏皇手里得到的好处,他就后悔没早点另寻明主!
“一会进了帐,看见什么都别大惊小怪。”前头领路的将领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巢弘忙道:“我晓得。”
话是这么说。
等巢弘作为最后一个入帐的人,一抬眼就看见一幕活春宫时,他瞪大一双牛眼,险些一口气没吸上来。
但这……这男的穿个亲兵的服侍,不像夏皇啊……
“你也想加入吗?”
一个带笑的年轻声音响起,巢弘浑身一震,目光往被活春宫掩去了存在感的后边望去。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懒洋洋地躺在铺满狐皮的罗汉床上,绯色宽袖铺在榻边,金线织绣的升龙纹在帐内烛火下若隐若现。他曲起一膝,单手放于膝上,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榻上一只比猫大上一些的幼年雪豹。
那雪豹瞧见这么多人一起入帐,警觉地抬头,目光紧锁来人,身体却一动不动,任那只苍白纤长的手掌轻轻拍于头顶。
巢弘没见过像他一样五官冶丽的男子,若是没有那大敞前襟里露出的平坦胸膛,他险些都要将其错认为一位地位非凡的女子。
前头几位将士一起跪拜下去,他如梦初醒,忙不迭跟着跪下行礼,
“巢、巢弘见过陛下……”
“大胆——”帐内一名内侍厉声喝道:“大夏天主地位尊崇,乃万皇之上,你口称陛下,难道是认为天主和朔皇一般懦弱无能?!”
“属下不敢!”
巢弘大惊失色,连忙叩头。
帐内诸将无人为他开口说话,能够长久留在昆邪弈身边伺候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若说没有昆邪弈示意内侍就敢抢先发难,也就只能骗骗这新来的蠢人了。
巢弘确实被骗得冷汗直流,直到头顶传来青年带笑的声音:“罢了,将军初来乍到,并非有意。刚刚朕问的问题,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什么?”巢弘一愣。
“此女是朕宫中妃子,叫……不记得了,好像是国子监丞之女,是吗?”他看向刚刚发难的内侍,内侍一改先前的凶恶,谨小慎微地将背弓到极低,轻声道:“正是国子监丞之女。”
“此女擅自出宫,混在甲士中随朕出京,直到今日才被发现。”昆邪弈抚摸着榻上雪豹,漫不经心道:“朕平生最恨忤逆不尊之人,她既然不安于室,朕就叫她陪伴三军将士,也算成全她想要为朕出力的拳拳之心。将军若是有意叫她侍奉,那就趁现在吧,一会等人出了主帐,将军再想轮上号,那就难了。”
上皇帝的女人,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可是夏皇已经开口,他的侍卫也已经上场,巢弘想要开口推拒,目光落到双目失神的女人身上,婉拒的话语就变成了一声吞咽。
这可是皇帝的女人啊……他要是能上了皇帝的女人,说出去是多大的荣耀……
昆邪弈看出他的迟疑,笑道:“去罢。”
骑在女人身上的侍卫退了开,巢弘喉结上下滚动,中邪似地直愣愣朝她走去。
昆邪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和他说话。
“都布置好了吗?”
“皇上神机妙算,伏罗已带三千人马往坠龙峡而去了。末将按皇上吩咐,在谷口布好千军万马,只要伏罗一出,便是落入我们的天罗地网,届时,定能将其生擒。”
“罢了,朕不想鱼没吃到反惹一身臊。伏罗就算愿降,朕也不敢用啊……”
昆邪弈的声音越来越近,巢弘心生疑惑,刚想回头一看,脖子先感到一凉,一股腥热喷薄而出。
巢弘还没断气,目眦欲裂地瞪着取他性命之人,昆邪弈任其倒下,脖子断口处涌出的鲜血流了女子一身。
“而这种蠢货,降了又没甚大用……”
gu903();昆邪弈叹了口气,走到帐内一张摆放祭品的灵台前,拿起垂下台面的绒布擦了擦染血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