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泣声道:
“这样的军队,会是王师吗?率领如此军队的统帅,会是拨乱反正的天下之主吗?”
帐内雅雀无声,许久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我想过。”
秦曜渊看着她朦胧的泪眼,慢慢道:
“阿姊,我是个暴君……天下人才会需要你。”
“你为善,我为恶……你才能立于朝堂,立于天下,因为若没有你,我就是脱缰的野马,出笼的野兽……”他说:“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少年的话,让她僵在原地,泪如泉涌。
他什么都知道——
无穷无尽的羞愧淹没了她。
她不教他王道,放纵他暴戾恣睢的一面,任其霸道的名声传遍玉京,本质上和他说的没有区别。
只是她给自己找了一块遮羞布,美名其曰时机成熟再教他王道,其实只是她不信任他。
她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即便是她亲手教他读书写字,即便是他们共度了数年光阴,即便他一次一次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她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怀疑,亲手给他创造了弱点。
他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她却始终提防着他的反戈一击,她手里随时握着匕首,只要他一有异动,这把匕首就会刺进她亲手创造的弱点。
她有错吗?
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可是她很羞愧,在他面前,她总是感到羞愧,伤害一颗赤诚而炙热的心,是世上最使人感到羞愧的事情。
若他埋怨自己,指责自己,或许还能叫她好过几分,可是他从来不曾流露一丝怨言——
他始终沉默。
任她利用。
秦秾华泣不成声,全靠少年支撑她的重量才能勉强站立。
人屠伏罗附着在少年身上的阴影远去了,他又变成了她的弟弟,她的小狼,她的心仪之人。
他对她,从来没有变。
无论今生还是前世。
“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我不在了呢?”
主帐内空气骤冷,针落有声。
环在她腰上的双手猛地缩紧了,勒得她喘不过气,箍得她无处逃离。
然而,耳畔响起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带着一抹悲伤,轻声说:
“阿姊对我很好……对天下人也很好,偏偏对自己却很残忍。我为阿姊赴死,心甘情愿,我为阿姊流血,心甘情愿,我为阿姊当个傻子,心甘情愿,因为我知道……阿姊虽重天下而轻我,却重我而轻自己,我没什么好委屈的。”
少年深深地看着她,抬手拭去她脸上泪光。
“莫伤心了,阿姊若是对这檀州百姓心生恻隐,我不杀便是。我连性命都可以交给阿姊,难道还会因为旁人性命而忤逆于你?只是……我也是有底线的,阿姊要什么,我给你捡,阿姊想杀谁,我帮你杀,阿姊需要傀儡我就做傀儡,需要暴君我就做暴君,只有一点——别忘了。”
“阿姊若要我的命,我双手奉上。但阿姊若要伤我的宝贝,我就只能伤阿姊的宝贝。”
“你死了,我要天下人陪葬。”少年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从没对你说过假话,这次也是一样。”
“……阿姊,为我活下去罢。”
第116章
檀州城逃脱了被屠的命运。
三十万原本死到临头的百姓在屠城前一刻被人救了回来。
不但救了回来,救他们的那人还在三十万百姓里找出了十几个在守城中反水,给真武军提供了帮助的人,将其立为良民典型,给了田地银两还不够,甚至还授了爵。
田地银两不稀奇,可是授爵——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悔青了肠子的人不在少数,若是能够重回真武军攻城那一夜,说不得带路党会百倍增加。
救人和授爵的都是将军夫人,出言留下檀州刺史一命的也是将军夫人。
在檀州城百姓眼中,将他们从悬崖边上救回来的将军夫人简直就是菩萨下凡,更别提这位将军夫人第二天一早便开了粮仓放粮——虽然只有去义学听了课的才能领上一碗。
即便是真武军的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真武军接管檀州后,普通百姓的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有安生日子不过,谁会去造反?
除了最初几日有人寻衅滋事外,檀州基本恢复了平常的日子。
……敢不恢复平常日子吗?
那位要屠城的杀神,现在就在檀州刺史府住着呢!经过檀州一战,现在大家都知道,将军夫人是真仁慈,将军是真残暴。
檀州刺史府,一颗冷汗从白发苍苍的许大夫额头滑落。
眼见他搁在锦帕上的三指都开始颤抖了,秦曜渊寒声道:“还没完?”
秦秾华抬眼,用责备的眼神看他一眼。
许大夫取下铺在秦秾华手腕的锦帕,颤颤巍巍起身,向身后的人行了一礼。
“将军……夫人先天不足,体虚气弱,平日里需忌寒凉避辛辣,小人再开几副方子稍作调养……”
“你没法根治?”
“小人……”
许大夫的冷汗越流越多。
“伏罗。”
倚在床边的将军夫人轻轻一声呼喊,便叫这位让人一身冷汗的将军冷气一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许大夫连忙后退一步,这位将军的腿风扫他一下,都叫他心惊肉跳。
看这上心的程度,许大夫完全理解将军夫人为何能说服将军放弃屠城了。
“我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别为难大夫。”秦秾华轻声细语说完,又对许大夫笑道:“你看着开药罢,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许大夫连忙躬身行礼。
等人离开后,秦曜渊立即脱了鞋子上床,把原本倚在床边的她生生挤到内侧。
“你做什么?”
“大夫说了,你要小心着凉。”
他理直气壮地把她揽在怀里,空着的那只手找上她的手,用掌心紧紧包裹住她的手背。
那只手的温度低得超出他的想象。
他默默捏了一会,忽然道:“等我收复十三州,我就去打青州,把那个叫刘不的神医给你捉来看病。”
“你打青州,是真想当逆贼了?”秦秾华道:“万一刘不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硬骨头,你就是把他捉到我面前来,他宁死也不治,那有什么办法?”
“阿姊忘了,死不是世上最恐怖的事。”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他敢不治,我就让他生不如死。”
秦秾华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天天吓唬谁呢?华学难道没有教过你仁智礼义信?”
少年凉凉瞥她一眼:“……阿姊天天吓唬我,我又舍不得吓你,只能去吓别人了。”
“夫——”
种玉兴冲冲进来,见到架子床上亲密的二人差点吓个踉跄。
她调整好姿态,恭恭敬敬走入。
“将军,夫人,午食已经准备好了。”
秦秾华点头:“上菜吧。”
按照秦曜渊原本的安排,他们本来该住在涿州的,秦秾华阻止屠城后,为震慑檀州的反动势力,选择了在檀州刺史府入住。
檀州刺史没有涿州刺史富裕,就连府里如今用的大厨,也是秦曜渊从随军伙夫里扒拉出来的。
到了一个桌上,秦秾华就习惯性地给他布菜。
“檀州拿下,下一个目标是谁?”秦秾华问。
“瀛州、妫州、莫州、伊州、沙洲——”他说:“你觉得打谁好?”
秦秾华用指尖蘸了茶盏中的清茶,在左手遮掩下写下一字,笑道:“说罢,看看我们是否想得一样。”
“一样的话,你主动亲我一下。”
“那就……”
秦秾华刚要撤开遮挡的左手,他忽然伸手按下她的手掌。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瀛洲。”
秦曜渊拿起她的左手,下面遮挡的果然是个“瀛”字。
围城太花时间,不如集中兵力围瀛洲一城,瀛洲一破,其余四洲自会投降。
秦秾华道:“什么时候出——”
“瀛洲已经围上了,强攻时我再过去。”秦曜渊夹起一块荔枝肉塞进她的嘴里:“……你就知道盼着我走。”
秦秾华吞咽时被酱汁呛到,侧头掩嘴咳了一声。
他将自己的茶盏递了过来,待她喝茶理好呼吸后,忽然问:“你的咳疾最近如何了?”
秦秾华神色如常,笑道:“只是偶尔咳嗽,怎么就成咳疾了?”
“……真的?”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秦秾华为转移话题,向门口侍立的种玉道:“种玉,你去拿一卷软尺过来。”
种玉应了一声,立即走了出去。
“拿软尺做什么?”秦曜渊问。
“我要看看你究竟多高了。”
“……为什么要看我有多高?”
“你才十八岁,还能长个几年,要是按现在的速度长下去……在战场里鹤立鸡群不是好事。”
没过一会,种玉拿着量衣的软尺回来了。秦秾华接过软尺,硬拉着少年测他身高。
一尺、两尺……八尺余。
秦秾华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番,保守估计,一米八五。
重点是,他才十八岁零三个月。
秦秾华转身道:“种玉,来帮我量量。”
“我来。”
少年眼疾手快拿过她手里的软尺。
“你会吗?”
“会。”
他抖开软尺,一副十分熟练的样子。
软尺和捏着软尺的双手刚贴上她的腰肢,手的主人就被她敲了脑袋。
“是量身长。”
“……一起量吧。”
“谢谢,不必。”
秦曜渊恋恋不舍地从她腰上撤回双手。
她正等着他量身长,不想被人拥进怀里。
“你干什么?”
“量身长啊。”
少年拿手在她头顶卡了几下,比照着自己的身高,道:“十分之九个伏罗就是毘汐奴。”
他低下头颅,在她耳边说道:
“阿姊比我少就少在情谊上。若你多疼疼我,早就和我一样高了。”
秦秾华故作镇定地将他推开:“我忘了问你,檀州刺史近来如何?”
“在粥棚负责施粥,有专人看管。”他懒洋洋地睨她一眼:“不是你亲口安排的吗?”
“……我忘了。”
“忘了也没关系。”他牵起她的手,将她重新拉近,在她额头轻吻:“记得我,记得你欠我的吻就好。”
秦曜渊下午还有军议,她好不容易将舍不得走的他赶走后,种玉道:“夫人要午休一会吗?”
“我还不困。”秦秾华道:“你在桌前点一盏灯,再把窗户都打开吧。”
种玉明白她要看书,道:“那我再去后厨给夫人拿一碟紫玉葡萄过来。”
她把桌前的灯点上,走到窗前推开木窗,脸色一变——将军站在窗外。
两人视线相对后,将军不发一语,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府中有好些春心萌动的侍女每次见着将军就俏脸微红,种玉从来不是其中一员。只要夫人不在场,她连和将军呼吸同一片空气觉得颤栗。
将军看夫人,是在看珍宝,将军看她们,是在看蝼蚁。
蝼蚁便是踩死也不觉可惜。
只有被心跳冲昏了头脑的人才会忽视将军眼底的冷酷和残暴,去做那一夜翻身的美梦。
种玉只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低下头,同样一言不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悄悄退出了房间。
秦曜渊逆光站在窗外,无表情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阴影。
半晌后,屋内响起压抑的咳声,一声,又一声。
他想起她苍白的唇色和越来越消瘦的腰,双手逐渐紧握。
……女骗子。
他转身大步离开。
秦秾华听到窗外轻响,以为是种玉飞奔回来了。
“种玉?”
无人应答。
窗外只有沙沙作响的风中树枝。
……
四个月后,瀛洲开城投降,节度使磨箴沦为俘虏。
瀛洲光复后,剩余四洲接连投降,至此,金雷十三州全数落入真武军掌控。
消息传到大夏,整整一月,处决罪人的行刑台就没一日空闲,逃回夏都的幸存刺史及守城不利的将领接连落狱,夏皇昆邪弈的御作收藏室又多了几件精品。
同一时间,一名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女子在东市街道冒死拦下了礼部尚书舒遇曦的轿子。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舒遇曦白天被拦了轿子,晚上,街坊四处就流传出了舒遇曦和该女子关系的各种揣测。
第二日,百官上朝,各色目光都在舒遇曦身上流连忘返,舒遇曦面色如常,无论旁人如何怎么旁敲侧击都不发一语。
同在殿内的裴回同样沉默不言。
这两位曾经能和穆世章在朝堂上三足鼎立的阁老,如今格外低调。
现在还能在朝堂上昂首挺胸说话的,都是新任首辅沈冲的党羽。沈冲年仅三十四岁便能位列首辅之位,资历上如何都说不过去。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资历不够,家世来凑。
gu903();这沈冲,投胎投得好,即是抚远大将军沈卫嫡长子,又是当今太子嫡亲表哥,太子已是监国太子,手中又有百万雄兵,他要提沈冲,谁又能出言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