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走在宽阔的后花园里,秦秾华脸上面具般的微笑隐去了。瓜州刺史是个爱花之人,花园里种满月季玫瑰,如今正是花开的时候。幽幽的花香萦绕鼻尖,她却无心欣赏。
秦曜渊刚离开的时候,她常常盼着他早日回来,慢慢的,这份期盼变味了。
冰冷的理智重占上风,在她的推理和揣测中,没有她参与的一个个抉择使他越来越不像她记忆中的他。
她害怕重蹈上一世的命运,害怕他变了模样,害怕见到不再像他的他。
“夫人难道不想将军快些回来吗?”
她想……也不想。
秦秾华从侍弄花园的小厮处取得一只剪子,心事重重地剪下两支含苞待放的嫩粉色月季,横着放入草编的小篮子里。
左右无人,她想象着秦曜渊左拥右抱回来的场景,朝两朵花枝招展的月季挤出温和笑容,柔声道:
“两位妹妹……”
一股反胃的冲动涌上喉头,她皱了皱眉,甩去脸上多余笑意,保留嘴角一抹笑意,调整了姿态,高高在上道:
“两位姑娘,今后你们就住在东边的小院吧,东厢房离将军的书房近,也方便将军探望你们。”
俗话说得好,有备无患。秦曜渊在她眼里还小,在旁人眼里就未必了。
十六的少年,出入青楼、收用女婢、定亲纳彩,屡见不鲜,更何况他身在军营,大头兵们一闲下来说的就是女人,入城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窑子,她实在不敢对浸身于那般环境的秦曜渊抱太大希望。
更何况,是她屡次要求,要做回普通姐弟的。
他要是带回女人,她该高兴才对……
该高兴才对。
这个心理建设秦秾华做了几个月了,至今还没高兴起来。
看着那篮子里妖媚的两朵妖姬,秦秾华怒从心起,咔嚓咔嚓几下剪得稀烂,心里舒畅了,对着残花笑道:
“府上规矩不多,两位姑娘今后就在自己的院子里活动,不必晨昏定省……”
等等——
要是不止二人怎么办?
要是还有双身子的怎么办?
她这东边小院,可放不了那么多人!
秦秾华眉头紧皱在一起,身后忽然传来低沉的人声:“哪来的姑娘?”
她一个激灵,还未回头便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熟悉的气息先于熟悉的面孔被她捕捉,她目瞪口呆看着映入眼帘的少年,塞着一嘴巴荔枝种玉急匆匆奔进花园,大喊道:
“夫人,将军回——”
见到眼前这一幕,她果断闭嘴,转身,快跑。
秦秾华整个人都晕乎了。
秦曜渊抱着她,她抱着他的两个小妾,一路瞪着他看,直到她被扔上床,直到他的膝盖跪上架子床,秦秾华才大梦初醒,用膝盖挡住即将下压的身体。
“你、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了。”
少年深深地看着她,清澈依旧的眸子里只映着她一人的身影。绑成一束的乌发从肩上落下,束发的暗纹织绣发带正是她三月托人送去的生辰礼物,落下来的那缕发尾像是吹开的海浪,带着一丝微卷。
这一丝卷,落到秦秾华胸口,像小婴儿的手指,轻轻勾着她的心。
半年不见,他好像更高了,更壮了,轮廓更加硬朗,声音更加低沉了。
他变了不少,可是眼神还是没有变化,那双深邃神秘的眸子代替他言简意赅的话语,将千言万语藏在一个眼神里悄悄传递。
她不光明的揣测和怀疑,在这个眼神里烟消云散。
“……你这么回来,前线呢?”她喃喃道。
“交给柴震了。”
“你不在前线坐镇,出事了怎么办?”
“只有柴震知道我不在军中,要是出事,我就回去杀了他。”他面无表情道。
“旁人没见着你,总会有聪明人猜到你不在沁州。”
“我不管,我想你,想了一百七十五天。”他躬身埋首,像是野兽巡逻领地那般,在她脖颈发间嗅个不停。
秦秾华被他嗅得面红耳赤,伸手去推的力量在少年压倒性的力量前如同落进大海的小小水滴。
少年没在她身上闻到陌生气味,满意地抬起头来。
“我想你了,骑了一天一夜的快马回来……阿姊都不想我吗?”
秦秾华看着他眼底的青黑,终于忍不住抚上他的脸颊:“……阿姊也想你了。”
她一时心软,叫他眼疾手快按下抵在两人中间的膝盖,又抽出她抱在怀里的小篮子——秦秾华还没来得及给他介绍新纳的两个妖姬,便瞧他连篮带花一起扔了出去。
她看着秦曜渊飞快脱了她的刺绣绸鞋,转眼又剥了自己脚上的皂靴,愣愣道:
“……你要做什么?”
大尾巴狼爬上她的身,捏着她的下巴抬起,低头侵入她的唇舌。
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第114章
秦秾华昨夜睡得格外安稳。
醒得也格外早。
功臣是他,罪臣也是他。
秦秾华睁开眼时,他正在轻刮她的手板心,他挑准了有麻筋的地方下手,每刮一次,她的五指就弹跳一次。
他颇有兴致地看着她弹跳的五指,一个松懈,就让这巴掌转眼拍到了自己脸上。
秦秾华刚睡醒的一巴掌,力度只能和小猫踩奶相比。
秦曜渊抓住她的手,熟练地和她十指相扣。
“我想你了。”
一大清早的,少年就跟麦芽糖一样黏了上来。
秦秾华习以为常,应了一声:
“……嗯。”
他又说:“阿姊,我想你了。”
“嗯。”
“阿姊,我好想你。”
“……”
秦秾华转过脸,遮了脸上红霞却忘了浮上热云的耳朵。
“……你还要说多少遍?”
“说到阿姊也说想我。”他亲了亲她染上红晕的耳垂,道:“我给阿姊写了那么多信,为什么十封里才有一封回信?”
“你每日都寄信回来,难道阿姊也每日都寄?阿姊想着你在军中也忙……”
“我不忙。”他轻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垂,又抬起头来,在她额角碎发上亲了亲。“我只忙阿姊。”
她退一厘,他进一分,秦秾华退无可退。
他没说什么军中的淫词艳曲,但她的心却比听了淫词艳曲还要跳得快。
秦秾华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去?”
话题选择错误的后果是严重的。
秦秾华起床时,嘴秃噜皮了,腿根子秃噜皮了,就连肩膀上也遍布红痕。
她拧秦曜渊,罪魁祸首一动不动,反而是自己的手被那**的肌肉给弄疼了。
她好苦。
他还是带两个妖姬回来吧,双身子的她也认了,马厩里还能再睡一个。
秦秾华起床梳洗后,坐在铜镜前,种玉在身后给她绾发。她看着这时才慢腾腾起身的秦曜渊,道:
“你在军营里也这样懒散?若是敌军此时进攻,你如何是好?”
少年瞥她一眼,似乎她问了个蠢问题。
“我坐镇的地方,没人敢来奇袭。”
秦秾华觉得不能放任他的自大增长,追问道:“要是有人敢呢?”
少年从水盆里抬起头来,淅沥沥的水流落回盆里,他拉过盥洗架子上搭的干净巾子,随手擦了擦,扔回架子。
“你说个名字。”他把打湿的碎发随手往后捋去,水珠从鸦羽般长睫落下,一双乌黑透紫的眸子湿润后更显冷酷。“我先去杀了他。”
秦秾华朝他招了招手。
少年走了过来,她伸手朝他脑门拍去,少年乖乖低头配合,任她搓圆捏扁。
这一幕要是让那些十洲联军瞧了,一定能吓掉他们的下巴。
种玉艳羡地看着这两人,绾好头发,悄悄退出了房间。
秦曜渊补上种玉空缺,从背后将她搂进怀里。
“阿姊,阿姊,阿姊……”
她耳朵不禁红了起来:“你喊魂呢?”
他盯着铜镜里的秦秾华,大手在她脖颈处轻轻摩挲:“……阿姊,你随我一起去沁州罢。”
薄茧擦过娇嫩肌肤,引来一阵不自觉的颤栗。
她故作镇定地握住他的手,将他从脖子上隔离开来。
“我走了,谁来保证后方稳定?”
“成大任。”
“那我去了沁州,做什么呢?”她说:“做你身后的将军夫人?”
真正的将军夫人可能会高兴答应,可她并非真正的将军夫人。
他的提议,只让她嗅到了夺权的味道。
铜镜模糊,他并未注意到她乍冷的眸光,道:“那你来做将军,我做你手下的小兵。阿姊指哪儿,我就打哪儿。”
秦秾华含糊道:“等局势暂稳再说。”
“什么时候是暂稳?”
“十三州里你至少占了八州。”
“我记住了。”他亲了亲她的发顶,目光灼灼地盯着镜中模糊人影:“等我占了八州,捆也要把你捆到我的身边。”
秦秾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秦曜渊这次悄悄回来,消息仍在封锁,秦秾华为了陪不能出门的他,也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一时间,她好似又回到了还在朔明宫的时候——她每每伏案工作,少年就在一旁的罗汉床上独自闷睡,她一要出门了,没人叫他,他也会第一时间醒来,跟着她转移阵地。
想起朔明宫,她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了?”罗汉床上小憩的少年立即睁开眼眸。
“我想朔明宫中的大家了。”
“……阿姊很想回去?”
带有明显情绪的问题让她看向少年。
他眸光深沉:“……宫外的这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秦秾华向他招手。
尽管她每一次招手都是为了收拾他,他还是立即走了过来——就像每次都是她第一次朝他招手。
这头小狼有一口就能咬断人脖子的尖利牙齿,可是在她面前从不露出。
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挠他下巴,笑道:
“能和渊儿在一起,阿姊也很开心。”
他沉默片刻,说:“后日我就要走了。”
秦秾华措手不及,愣在原地。
仔细想想,他回来了三日,再算上来回要花的时间,的确该走了。
他说:“明晚我想和阿姊出门走走。”
秦秾华压下心里涌出的惆怅,笑道:“好,阿姊都听你的。”
他幽幽道:“……话说得比唱的好听,别说要你都听我的,就是只听一次,也比登天还难。”
秦秾华无话反驳,只能心虚笑笑。
第二日,等夜幕一落,秦曜渊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出了刺史府。
秦秾华本来准备了帷帽,谁曾想,秦曜渊早有准备,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然带着两个灯会面具长途跋涉回来。
“急什么?你过来。”
秦秾华给他理了理脸上的恶狼面具,他有样学样,也扶了扶她脸上并未歪掉的白狐面具。
等她放下手,他立即将她扣住,牵着她往前走去。
“渊儿,和我说说你在军中的事罢。”秦秾华道。
“你想听什么?”
“你受了多少新伤?将士可有服你?行军打仗的路上有没有遇上什么难处?”
他避重就轻道:“寄回的信里已经说了。”
“你在信里从来报喜不报忧。”
“……我不想让你担心。”
“你什么都不说,反而叫阿姊担心。”
他半晌无言,终于道:“旁的都是皮毛小伤,有一次,我被联军包围……手臂上挨了一下,深可见骨,差点砍断韧带。”
秦秾华的心都揪了起来。
“你知道我的身体……这点伤死不了,只是有些疼。”他顿了顿,又说:“只要一想起,阿姊知道我打了胜仗会有多开心,我就连疼也不觉得了。”
他越赤诚,就越突显她心思阴险,秦秾华想起先前还因他一句无心之言生起怀疑,心里烧得慌。
她一面为自己的多疑羞愧,一面又知道,自己还将一直多疑下去。以她的身份而言,多疑是她的本分,若不多疑,她早就化为一捧黄土了。
矛盾的情绪堵在喉咙口,使她沉默地听着少年说话。
夜深人静,一高一低两个连在一起的影子走在路上,时而有行人走过,奇怪地看一眼两人脸上的面具,便又匆匆走了。
轻纱薄雾般的迷离月光笼罩在二人相扣的十指上,静悄悄的夜色里只有少年低沉的声音如地下河流冷冷流淌,一场场凶险的战斗,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秦曜渊或许早已习惯,她却还是不禁为他每场身先士卒的战斗提心吊胆。
临街的护城河吹来凉爽的风,空气中传来不知名的花香,若有若无,沁人心脾。
两人路过桥洞,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丈正在卖荔枝。也不知他卖了多久,两筐荔枝还剩许多,老丈愁眉苦脸坐在扁担上,一见秦秾华二人,就用期待的目光牢牢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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