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如一大声道:“喏!”
对面的战鼓又响了起来,片刻后,穆得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狗皇帝,快快放了我父,否则我必要将你碎尸万段,不但刨你皇陵,还要让你嫔妃公主皆沦为营妓!”
穆得和的话让刚醒来的穆世章又一次晕了过去。
围绕在舆车边的诸臣纷纷皱紧眉头。
秦秾华不知穆得和是原本就是疯子,还是刚服用的福禄膏让他成了疯子。他亢奋的语气和污秽的话语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世家出身,还高中过榜眼的男人。
秦秾华让高大全扶着天寿帝回到舆车后,转身对众人道:
“众人听令!”
“陛下已做决断,还请诸公抓紧时间抛弃车上重物。诸位都是我大朔堂堂七尺男儿,若习过武,若身无残疾,若愿为大朔,为陛下,为自己和妻儿而战,还请弃车骑马,听中军号令,协助金吾卫护卫乘有老弱妇孺的马车。”
秦秾华无视底下接近一半贪生怕死的脸庞,重声道:
“此乃生死之战,车队不会因任何一辆马车放慢速度,我们必须日奔三百里,在天黑之前赶到玉河子码头才能绝处逢生。”她冷冷目光扫视围绕在车边的众人:“诸公可都明白?”
“臣遵旨……”
“卑职领旨……”
舆车的门又一次开了,在高大全的带领下,天寿帝的侍人纷纷抱着各式重物走了出来,有器物、有书本、有金银珠宝,他们走到车边,将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眼也不眨地扔下马车。
秦秾华旋身走向车头边缘,傲骨嶙峋,衣袖飘飞若仙。
“三军听我号令!”她沉声道:“改道玉河府,全速前进!”
鼓兵赤着肌肉虬结的双臂,汗水随起伏的鼓槌飞散。
咚!咚!咚!
曾经一度中断的中军鼓声再度响起,在无数绝望溃逃的兵卒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把。
身后插着旗子的传令兵前后奔走,将同样一个命令传播到车队各处。
“全速前进!”
“全速前进!”
“全速前进!”
……
“大人!”一名小兵骑马冲到穆得和所乘马车旁边,急匆匆道:“敌军遣散了后军,四逃的民工和他们抛下的辎重严重影响了我们的追击速度!现在该如何是好?”
穆得和乃文进士出身,对行军打仗无甚研究,闻言看向同坐一辆马车的男子。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郳音淡淡道:“让将士避开辎重,无视民工,全力追击龙舆。”
他淡然的表情还没维持一刻,哐当一声,马车忽然之间的大幅度颤动让他的屁股完全离开了坐榻。
“……怎么回事?!”穆得和捂着摔疼的屁股墩朝外怒目而视。
那张从脸红到脖子,连眼底都布满红色血丝的可怕模样让小兵心里一滞。
他低下头去,颤声道:“敌人不但抛弃了辎重,还将车上的金银珠宝尽数抛出,不但他们的民工在抢,我们的将士也在抢……刚刚……刚刚,大人的车轮压过的正是一尊金镶玉香炉……”
“他们怎么敢?!”穆得和大怒,眼底霎时又蹦开一条血丝:“传令下去,胆敢无视军令,拖慢追击速度便是叛徒!一律严惩不贷!”
“喏!”小兵调转马头,传令去了。
屁股不但撞疼,案上茶杯摔在身上,浇了他一身热水的郳音仍嫌不够,食指和拇指放进口中吹了一声,马车立时一抖,一个面目僵硬之人跳上马车,直挺挺地推门走了进来。
他撩起衣袍,看着刚好湿在尴尬位置的袍子,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扰乱军阵之人,无论敌我,杀无赦。”
“不行!这两万人马是我东山再起的筹码,你杀了我的人,难道要拿这些怪物……”
穆得和话音未落,一把匕首插在了他的大腿上。
“啊!!!”
穆得和抱着受伤的右腿惨叫起来。
面目僵硬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拔出短刀,任其鲜血飙飞,在车壁上溅了一线。
“穆大人,他们不是‘怪物’,而是为我紫庭出生入死的忠勇之士。”郳音两手分别提着湿袍子的一角,微笑道:“还请大人慎言,以免祸从口出啊……”
穆得和敢怒不敢言,战战兢兢掏出怀中福禄膏,挖了一大块戳进嘴里。
福禄膏入口,他呼吸急促,靠在车壁上,神飞九天去了。
郳音视这具丧失理智的行尸走肉如无物,将湿袍子别到一边,对正以指腹抹去刀上血迹的男子道:
“陛下真是料事如神,早就猜到穆得和狡兔三窟,出京随围必定安排了自己的部曲暗中跟随。如今他失了嫡子,又失了成为国舅的希望,一生荣华皆成过往云烟,除了一个年迈的老父,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了。要操控这样一个废人,易如反掌,陛下何必非要让我出面呢?”
男子用僵直的舌头,慢慢说道:“公主……”
“是啊……公主。”郳音若有所思:“咱们都有任务,可你就轻松多了——那人如今蛊虫暴动,你便是放着不管,没有陛下相救,他早晚也是死路一条。可是我呢?我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公主性命……”
“这可不是一般的公主啊……”他叹了口气,正想再抱怨几句,男子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不到一会,车外响起清亮的口哨。
随着口哨声响,前军景象骤变。
手握刀枪的狐胡亲军反手就将身边忙着捡宝的友军劈碎捅拦。
前军一阵慌乱,可是没过一会,就连换乱中溃散,想要反戈一击的友军也统统支离破碎的落马。
在压倒性武力的迫使下,穆得和的两万部曲被恐惧鞭挞,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奔去。
颇有两炷香前,敌人后军被追击的狼狈模样。
两军之间的距离又一次缩短了。
郳音收回目光,端起翘头案上随着马车摇晃而颤动的茶盏,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
他悠悠抿了一口,自语自语道:
“……这不是一般的公主,可陛下,也不是一般的陛下。”
第100章
六匹赤红宝马拖着行龙云朵大舆,在车马簇拥中一路飞驰。
狂风吹倒枯黄的草叶,也吹得车上众人发髻凌乱。
舆车上,高大全带领一众侍人正奉命拆车。继天寿帝惯用的马凳成为最后一个扔下舆车的重物之后,他们又将双手伸向了珠翠结绦、银铃,红罗络——所有能从车上拆下的装饰物都被毫不犹豫地扔下舆车。
身后就是万马奔腾之声,落后一寸就离敌军的刀刃近上一寸,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
一道接一道战报被背插小旗的传信兵传入龙舆,随着敌军用血腥手段镇压贪财部曲,两军越来越近,已经有落后的马车开始抛弃女眷和侍人。
人心惶惶,局势危急。
几张舆图铺在龙舆中央,秦秾华坐在一边,裴回、舒遇曦、武如一等人坐在一边,各自借出膝盖或五指,充作狂风下压住舆图的镇纸。
“长公主,如今只有主动出击才能为中军争取一线生机,卑职愿领一卒队断后!”武如一道。
“我军只剩两千余人,其中还包括一些残兵败将,光是护卫龙舆便已捉襟见肘,武将军想要带走一卒队,是否不太妥当?”
武如一怒视着开口说话的从二品奉国将军冯虢,道:“那将军觉得我带多少人才好?”
冯虢缓缓道:“以游击为主,戎队即可。”
武如一气笑了:“你是要我带着五十人去和两万敌军硬碰硬?”
“广威将军——”正二品刑部尚书姜昂开口道:“奉国将军之意不是叫你用五十人歼灭两万敌军,这是断后,就连本官也知道该以游击为主。五十人虽是少了些,但广威将军应看在局势艰难的份上,多为陛下着想啊……”
武如一被这倒打的一耙打得面色青白,他是想以身报国不错,奉国将军和刑部尚书却是想送他白白去死!
“姜尚书此言不妥。”
武如一生性仗义,在朝中人缘不错。正三品金吾卫大将军封携见他受两人夹击,皱眉道:“五十人太少了,送死不说,还起不到任何拖延敌军行进速度的效果。”
姜昂道:“既然起不到拖延效果,那不如放弃出兵,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在撤退上。”
武如一怒道:“若不出兵阻挠,按我军现在的行军速度——别说跑到玉河子码头了,怕是连玉河府的界标都没看见就要被反贼追上!”
“本官倒不这么认为。”姜昂道:“现如今天上刮的东风,车队逆风而行自然就慢,魏大师已经说过了,东风再持续半个时辰,接着就是西风——等风向转为西风,我们的速度就能进一步提升。”
姜昂朝天寿帝揖了揖手,道:“陛下仁德,乃上天钦点的真龙天子,说不得苍天看在陛下面上,再过一时三刻便提前变了风向。”
天寿帝端着舆车里最后一个茶盏,坐在舆图左端,睁着一双充满疑惑的大眼睛看着向他献媚的姜昂,茫然如误入太学的无知童生。
军议这么久了,天寿帝一话不发,要不是姜昂的举动让众人目光向他投去,他们险些忘了舆图左端坐的是帝王而不是镇纸。
“你能加快速度,敌军难道不能?西风光推你不推后面的反贼?!”武如一气急攻心:“姜大人——若是西风真来了,那才一切都晚了!”
“广威将军,你不要危言耸听——”姜昂不快道。
“广威将军所言不虚。”封携满面凝重:“如今我军伤亡不大,全因东风阻挠了后面的反贼骑射,等东风一停——”
他没说完后边的话,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围绕后脖颈吹的凉飕飕的风。
“……广威将军。”
一道低柔的女声打破了车内僵局。
“卑职在!”武如一揖手大声道。
秦秾华低垂着眼眸,沉着冷静的目光定定看着舆图上相距不远的红蓝小旗。
“你率一个卒队,待东风停后立即出击。”
一个卒,相比起一戎来说,也不过是多了一百五十人,这不包括武如一的两百人里,能不能有十个回到队伍都是未知数。
同样是送死,不过是五十人的敢死队拖延不了敌军,两百人的敢死队,或可一试。
秦秾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不比姜昂之流高尚几分。
尽管如此,武如一仍然起身,毫不犹豫地撩袍跪下,掷地有声道:
“卑职领命!”
武如一正欲起身,秦秾华低声道:“本宫还有一事……”
他的膝盖立即磕了下去:“长公主请言!”
“广威将军。”她道:“本宫令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武如一停顿片刻,更加大声道:“是!”
随着一匹骏马在车外仰头嘶鸣,武如一甲胄哐当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秦秾华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皱眉道:“传令鼓台,风向一变,立即击鼓突进。”
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军行了一礼,起身走到车外传令去了。
“告诉魏大师,风向一变,立即令鼓兵擂鼓前进。”
“喏!”
车外的对话隐隐约约传来,待起重新入内后,秦秾华道:“宣武将军——”
年轻将军因她能准确叫出他的官职而露出惊讶眼神。
“卑职在。”
“我不放心九皇子病中一人,可否劳你跑上一趟,替我把九皇子和他的侍人接来龙舆?”
宣武将军刚要离开,姜昂皱眉道:“长公主,请恕微臣僭越,龙舆上已经有不少人,为了不拖累龙舆的速度,侍人们已经开始拆解舆车,可是……他们拆再多,也不能抵消长公主随口两句就增加的重量啊。”
“姜尚书此言甚对。”秦秾华道。
姜昂扬起嘴角,正欲谦虚几句——
“宣武将军,劳烦你先把姜尚书送回他的马车,再接九皇子过来罢。”
姜昂的笑容僵在脸上:“长公主——”
秦秾华头也不抬,淡淡道:“姜尚书,走好。”
众人目光落在不愿起身的姜昂身上,半晌后,向天寿帝投去求救讯号却没得到任何回应的姜昂站了起来,脸色难看地随宣武将军离开了。
秦秾华将舆图和几位大臣留给天寿帝,从地上站了起来。
舆车内空空荡荡,除了地上的舆图和小旗,天寿帝手里的一盏青花瓷茶杯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她走过众人,来到洞开的窗前站定。
随着一路快马加鞭,枯黄草原离龙舆越来越远,峡谷狂躁的冬风正刀子般地吹在脸上。
太阳虽未落山,但斜阳已经带来了日夜交替的冷意。冷冰冰的狂风让她大袖呼号,结绿从身后走来,摸了摸她几近冰冷的指尖,脱下外袍想要为她披上。
“不必。”秦秾华开口。
一群豺狼面前,她不能露出一丝虚弱。她必须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坚强,才有围绕在舆图边指点江山的权力。
“公主……”结绿一脸担心,她却不再说话。
窗外风尘腾腾,铺天接地的瑰丽云霞占据半片天空,在她郁沉的目光中,金灿灿的斜阳似乎正在下坠。
有一股萦绕不去的不安始终在她胸中,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着她随斜阳一同沉去。
……
年轻的宣武将军骑马来到九皇子的马车外,向驾车的圆脸侍人传达了长公主的旨意。
“那这马车……”乌宝忙问。
“弃车骑马。”宣武将军道:“这拉车的两匹马,正好够九皇子和你一人一匹。”
“……九皇子还在睡着,奴婢这就进去禀报,还请将军帮我看着点车。”乌宝道。
宣武将军点头后,乌宝将手中缰绳交到他手里,爬起来进了车内。
秦曜渊靠着窗边而坐,目光定定地望着外边,不知在想什么。
乌宝走到他身边时,悄悄往外看了一眼。在无数疾驰的车马之中,一辆明黄龙舆格外醒目。
他收回目光,将宣武将军的话转述了一遍。
“……知道了。”
秦曜渊避开他伸来搀扶的手,自己扶着窗框站了起来。
又一次感受到冷屁股滋味的乌宝习以为常地收回手,别的侍人都是在抱怨主子给活太多,他就不一样了,他天天都在因为无事可做而忧心。
这样下去,别说做一个光荣的劳动人民了,他怕是会迟早感受失业的恐惧。
“殿下请!”
乌宝为挽救自己的商业价值,甩着跛腿先他一步走到门前,抢先替秦曜渊推开紧闭的车门。
看吧!他宝公公还是很有用的!
gu903();乌宝喜滋滋地看着九皇子踏出车门,正欲跟着走出,却发现少年堵在门口,一步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