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心上那道刀疤,所有伤口,都是为她留下的。
都是他拿着匕首,自己一刀一刀留下的。
他在为她流血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在闲聊?她在安睡?她在为铲除异己,培植党羽而费心劳神?
她在翻遍书箱,寻找伏罗和毘汐奴的来源?
还是让他带着一身伤痕骑马,故意在秦曜常面前冷落他,无视他——只为让秦曜常放松警惕?
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尽管她竭力伪装平常——她仍能感受到,他正在凝视她狼狈的泪眼。
“阿姊……”他终于开口。
一滴热泪落到横亘胸口的刀伤上,秦秾华最先想起的是——他会因泪水中的盐分疼痛。
她急忙去擦,可是那些在眼眶里晃动的泪水,却因她的动作接二连三掉落下来。
“阿姊……”他又说。
秦秾华视若未闻,只想弥补自己的过错。
但她越努力,沾染泪水的伤口越多。
“秦秾华——”他重声道。
她终于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握住了她拿巾子的手,而是因为强忍不住的眼泪彻底冲破理智封锁,她下意识闭上眼,不愿在他眼中看到失去自持的自己。
大雨般的泪水流过脸颊,一滴接一滴的热泪,从下巴落入她蜷缩的左手手心。
她从不知道,她会有这么多眼泪。
她宁愿这些伤留在自己身上,至少,她不会因此泪流不止。
少年拉过她的手腕,让她陷入一个温暖怀抱。
“阿姊……”
他轻轻抱着她。
一只能够轻而易举折断别人脖子的大手,在她头顶小心翼翼地抚过。
“早知道,我就跟她走了。”他说:“至少……这时就不必叫你阿姊。”
“……胡说八道。不管你是谁,都要叫我阿姊。”
“我曾想过——”他说:“若是当年摘星宫大火,你没有出现,我从地道离开玉京之后,今日又会是什么样。”
他低声道:“不管做了什么,不管变成什么模样,我相信,我一定还会回到玉京……回到有你的地方。”
沾满泪水的双手环上少年后背。
眼泪不知疲倦地流着。
“我也相信……”她说。
上一世,她用玉石俱焚的方法,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没了她,没了陆雍和,光凭一个秦曜安,能在元王率领的百万狼兵下支撑几时?
她死后,灵魂不散,困于冰冷永夜。
有一个人将她从床上抱起,趔趄走向室外,一声接一声的王上,如浪潮涌起。
那双手,和现在怀抱着她的手,温度如此相似。
“因为我的小狼……”她道:“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傻一些的好。舍不得——”
他顿了顿。
秦秾华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拍了拍她的背,道:
“舍不得脑子,看不到秾华。”
第98章
车队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行了十日,晌午时分,车队照例停下来补给。
趁着连下几日的小雪总算停止,秦秾华将少年扶出舆车放风。
“……我自己走。”秦曜渊把手往回缩。
秦秾华一把抓住他逃跑的手:“你昨夜才发了高烧,今天逞什么能?”
“你可以挽——”秦曜渊又一次试图从她搀扶太后的姿势中收回手:“为什么一定要搀着?”
一个想被挽,一个想搀扶,两人正在为哪种姿势更适合病人放风而各执一词时,身着金甲,腰佩宝剑的方正平从一边走了出来。
他看见秦秾华,眼睛一亮,在一身重甲的铛铛声中走到她的面前。
“卑职参见长公主、九皇子。”
“方同知不用多礼,请起罢。”秦秾华笑道。
秦曜渊瞧着单膝跪地的方正平,面无波澜,却趁秦秾华被分神的时候,瞬间将她的手夹到臂下。
方正平刚一抬头,就看见二人亲昵地挽着手臂。他脸上笑意一僵,带着疑惑起了身。
这个年纪还如此亲昵的兄妹姐弟,他此前从未见过……
“方同知是在巡逻营地吗?”秦秾华笑道:“可曾用过吃食?”
话音刚落,少年铁一般的臂膀就把她的前臂给夹住了。
秦秾华往一旁看去,罪魁祸首望着地面上两只正在爬走的蚂蚁,若无其事。
方正平低头回道:“卑职巡完这一轮,就去换班用食。郳音仍未抓捕归案,长公主还是多带些人在身边,以防意外才是。”
秦秾华谢过他的叮嘱,问道:“方同知,车队已经出发多日,不知我们如今在什么地方了——还有多久才能出草原?”
方正平细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有些过于细了。以至于她被夹在臂膀下的手越发受到压迫。
秦秾华努力忽视好像被狼啊呜一口咬住的前臂,道:“穆氏父子可有异状?”
“穆世章每日都在车内,不见客也不外出,穆得和被金吾卫严加看管,禁止一切探望,两人都没有异常。”
“穆得和有没有问过外边近况?”
“开始几日问过,许是见金吾卫都不理他,之后便消停了。”
“穆得和心狠手辣,对父亲却十分敬重,他对嫡子虽不如燕王上心,但还是有几分看重。如今他不问穆世章,不问穆阳逸,连燕王也不问了——”秦秾华皱眉道:“他这几日情绪如何?”
“形如枯槁……”方正平眉头紧皱,也意识到问题所在。
出了这样的大事,没有反常才是最大的反常。
秦秾华问:“穆得和如今安排在车队什么地方?”
“为了隔开穆氏父子,软禁穆得和的马车安排在后军队尾,由金吾卫重兵看守。”
“那便劳烦方同知,把人和车都调到中军尾部来,再把穆世章的马车调到陛下的舆车之后。”
方正平揖手道:“卑职明白,这就去办。”
方正平离开后,秦秾华看向身旁少年:“……还不松手?”
秦曜渊懒懒瞥她一眼,虽然松了手臂力量,但一看就是“下次还敢”。
两人在舆车附近走了一会,秦曜渊看似如常,额头却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秦秾华心里沉重,面上一如平常:“太阳晒得我头晕……渊儿,我们回去罢。”
秦曜渊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返回舆车时,他拒绝乌宝搀扶,拒绝矮凳,如从前那般跨上舆车——她装作没有看到他踉跄的一步。
已经在好转了——她安慰自己。
他至少醒着,更何况,上官景福也说过,只要好生调养,不会有性命之忧。
两人回到车内,结绿送来今日分到的午膳——随着车队逐渐远离草原,出现在桌上的肉类又开始少了,熟悉的路菜重新现身矮桌。
因为刚离开桐曲围场的缘故,现在的路菜还算丰富,不仅有烤狼肉、板鸭,还有叶菜可食,甚至连汉宫棋和水团这类糕点也偶有见到。
秦秾华把自己的那一份肉挑到他碗里,又拿勺子拌匀,将一碗混杂菜叶、玉米、烧肉、米饭的大杂烩端回他面前。
“……干什么?”秦曜渊皱眉。
“吃不下——”她道:“我想吃水果。”
秦秾华将桌上盛着切块秋梨的芙蓉石碗端到面前,七八块新鲜多汁的雪白秋梨,躺在器薄色艳的绯色碗底,看了就让人食欲大开。
这是她和秦曜渊共同的份额,但因秦曜渊现在忌寒凉,这一碗都是她的。
结绿见状,主动说道:“我再去后边拿些水果吧——公主想吃什么?结绿今儿去领膳食的时候,看见了几个大西瓜——”
“不必。”秦秾华用银签叉上一块秋梨,道:“宫中用度都有章程,我们多用就有别人少用。我吃得不多,这些已足够了。”
结绿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离开了舆车。
不到一会,她重新回到舆车,带着又一芙蓉石碗。
她揭开石盖,将一碗没动过的石碗推到秦秾华面前,高兴道:“这不是结绿去膳房要的,公主快吃吧!”
“不是膳房要的,那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秦秾华奇道。
“舒公子今日又到舆车附近来吟诗了,结绿见了他,和他闲聊几句——”结绿面露得意:“没过一会,他就把这碗秋梨送来啦!”
秦秾华哭笑不得道:“两碗秋梨我也吃不下,日后不可如此了。”
秋梨性寒,血虚者禁食。秦秾华将两碗秋梨分了分,自己留下一份,其余的拿给了结绿,让她和乌宝一起分食。
用过午膳后,秦秾华让少年褪下上衣,重新给他上了一遍药。
上官景福开的药有没有用她不知道,至少是个安慰,比起所谓的狐胡秘宝乾坤蛊,她更宁愿是上官景福开的外伤药在帮助伤口逐渐愈合。
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如果乾坤蛊真有那么好,为何历来狐胡皇帝不种,偏要留给东宫太子?
因为父爱?
一个狐胡皇帝拥有帝王家难得的父爱便罢了,历代狐胡皇帝也是如此?
宣传口出来的言论,骗别人可以,骗她不行。
秦秾华一边思考,一边吃梨,不知不觉,碗已见底。
她看向身旁少年,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饭,动作机械,脸上也无甚表情变化。配合那碗外观欠佳的拌饭,他的表情仿佛在遭受折磨。
仔细想想,他似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没有偏爱的美食,没有偏爱的华服,没有偏爱的金银珠宝,金镶玉的架子床睡得,风雨无蔽的树枝也睡得。平日除了舞舞银枪重弓,做的最多的就是睡觉、发呆、看秾华。
“渊儿——”她把下巴撑在手心,看着他:“等去了青州,你想做什么?”
他想也不想道:“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现在不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吗?”秦秾华问。
他看了她一眼:“那你又想做什么?”
秦秾华兴奋起来,立即把未来计划娓娓道来:“先带你去寻谭光所说神医,顺便乔装改扮,民间走访。青州一地庙小妖风大,青州军打来犯的夏军不行,和自己人打太极拳却是一等一的好手。等摸清青州现状,再——”
“除了计划要做的事,你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应该去做和想要去做之间的确有所不同。
秦秾华想了想,认真道:“有。”
“什么?”
“我想批折子。”她忧郁道:“京中的各方折子已经不知堆到多高,我这一日不批折子,一日就像白过了一样……我已虚度了两个月的光阴……”
秦曜渊用看神奇生物的目光看着她。
秦秾华叹了一声,幽幽道:“你不懂。”
千金易求,知己难得。
她的快乐,注定只能独自享受。
看着秦曜渊吃完一碗大杂烩后,秦秾华道:“渊儿,你先歇息罢,阿姊出去一会。”
他立即朝她看来:“你去哪儿?”
“今日我还未去向父皇请安。”她安抚道:“一会就回来。”
安顿好少年后,秦秾华下了舆车,朝天寿帝所在走去。
……
午间补给时间过去后,车队重新启程。
明黄的皇家车队在三千金吾卫拥趸下浩浩荡荡继续前行。
一名年轻传令兵骑着棕色战马来到后军尾部,在一辆窗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的马车前勒紧了缰绳。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不移动?”年轻传令兵对马车旁负责看守穆得和的正八品知事道:“若是同知怪罪下来——”
“就要移动了——”知事道:“还不是车里这人还没吃完么……”
年轻传令兵皱了皱眉,道:“他如今已是阶下囚,难道大人还担心颠着他么?大人还是快些押送上去,免得同知问责!”
“这就送,这就送——”
年轻传令兵看了一眼马车,骑马走到车边,推窗往里一看,蓬头垢面的穆得和坐在一张矮桌前,闻声抬起眼眸,毒蛇一般阴冷的目光落在传令兵身上。
不过十几日的软禁生活,穆得和两边脸颊已经深深凹了下去,就连一头乌发也变得花白,整个人好像陡然便老了十岁一般。实在让人难以将其和秋狝大队离京时,穆得和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联系起来。
车里没有其他人,一切如常。
传令兵关了窗,最后催促了一声,骑马往车队前方奔去。
他刚走,知事便往地上唾了一口。
“狗仗人势……同知同知,同知又不是你爹,得意什么……”
知事往周围看去,怒瞪那些看热闹的手下甲士:“看什么看?做你们自己的事去!”
马车车窗缓缓打开了,一双吃过的碗筷递了出来。同知连忙接过,神色间露着一抹殷勤。
“这几日,辛苦你了。”穆得和面无表情道。
“都是小人分内之事……”
gu903();穆得和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扔出,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