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和裴氏联姻,是天下多少学子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榜眼又怎会回绝?”
秦秾华笑道:“若回绝了呢?”
张观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又惊又疑。
“张大人似乎对本宫有些误会。”
秦秾华转过身,眺望着夜幕中辉煌的漫天灯火。
夜风飘然而至,翻弄着雪青色裙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进行宫宴的殿堂传来遥远的欢声笑语,缥缈的月光照得夜空清亮,风中夹杂着夜来香的幽香,丝丝缕缕,被风一吹就散,如女子唇畔捉摸不透的微笑。
“张大人认为左佥都御史是本宫请你办事的酬劳。但在本宫看来,左佥都御史一职不过是本宫的伴手礼物,算不得什么。本宫若是要请你办事,断不会只拿出这般小小职位。”
张观火道:“……长公主既然觉得左佥都御史都不值一提,那么敢问长公主,在您眼中,下官能官至几品?”
“正四品命官,对旁人而言,是一生仕途的终点,对张大人来说,却不一定如此了。张大人能官至几品,全看大人的选择。”
张观火沉默半晌。
“下官有一疑问。”他顿了顿,说:“长公主之谋划,究竟是为福王,为九皇子,还是……为自己?”
他的声音直到湮没在风中,也没有得到回答。
“若是前一个问题难以回答,长公主可否回答下官的第二个问题?”张观火道:“长公主走这条路,是为了夺权,争名,还是获利?”
“张大人,本宫说过,你太心急了。”
秦秾华微笑道:
“等本宫准备的伴手礼落到你手里,再来问别的问题罢。”
“……”沉默许久,张观火揖手道:“下官不敢不从。”
“张大人。”秦秾华叫住他即将离开的步伐,道:“既然来了,不妨和裴阁老敬一杯酒再走罢。”
她没有回头,只是从眼角余光里朝他瞥来似笑非笑的一个眼神。
“裴阁老欣赏榜眼人尽皆知,然裴阁老也欣赏张大人,此事别人不知,张大人难道不知么?”
张观火愣了片刻,随即想起官复原职那天,来宣旨的公公说过的话。
寒意顺着夜风吹入每个毛孔,张观火愕然地看着崖边的女子:此事他从未对他人说过,连他自己,都险些忘记还有这番过往——
长公主又是如何得知?
他心中又惊又畏,长公主说完那番话后,却并未看他。他顺着她远眺的视线看去,挂满星芒的苍穹之下,一盏接一盏的橙红灯火勾勒出衔月宫精致的亭台楼阁,在更远处,黑暗吞噬了天地轮廓,看不见头,摸不到底。
天地之大,浩瀚无穷。
张观火只从这盛大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长公主呢,又从中看见了什么?
他收起先前的轻视心情,朝着秦秾华重新揖手行礼,神色凝重地转身走了。
张观火心事重重,走到举办宫宴的宫门前,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走了进去,端起酒杯走到多人簇拥的裴回面前,排着队敬了一杯酒。
他一杯敬完,也不多说,转身出宫去了。
又过了许久,宴会进入尾声,天寿帝先行离开,殿中王公贵族也陆续散去,秦秾华逆着告辞的人群进入大殿,找到正被几个带女儿的妇人围着的秦曜渊。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桌前,那几个带女儿的妇人站在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什么,彼此的女儿或多或少地偷瞅着秦曜渊,看向彼此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敌意。
天寿帝有九个皇子,算上待定的那位,一共十个,大多都已名草有主,那些又想让女儿高嫁,又攀不上兖王和燕王的,自然就将目光投向了还未婚配的九皇子。
虽说异族血统让他无缘大位,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件好事,至少能当个安稳的富贵王爷。
秦秾华走过去的时候,少年第一时间瞧见她,那双百无聊赖的眼睛立时聚焦,光彩焕发。
他站了起来,毫不犹豫朝她走来。
几名妇人也发现了秦秾华,立即向她禀明来意,口头上称“问安”,三句话不离旁边的九皇子,马屁拍了一句又一句,真实的本意昭然若揭。
秦秾华和她们说笑两句,寻了个由头,带着少年走出了喧闹的大殿。
百官归家,游鸟归巢。
秦秾华和少年并肩而行,脚步轻松惬意。
“回去了?”他问。
“回去了。”
“你在哪儿吹了风?”少年摸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握紧。“好凉。”
秦秾华笑了笑,道:
“等冬天来了……那才叫凉呢。”
他挤开她的五指,强势地和她十指相扣。
“有我。”
……
百官还在回家的路上,提前离开的榜眼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到母亲那里去请夜安了。
“……同僚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听说儿子年幼失怙,感叹您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不容易。儿子的上司,左都御史还说挑个日子,为儿子在外边再办一次迎新宴。娘,您放心吧,没谁瞧不起儿。”
“那便好,那便好……”老眼昏花的母亲含着泪,激动道:“娘总怕自己拖累你,知道没有,那便好了……”
榜眼拉着母亲因做活而布满老茧的双手,将今日的宫宴详情为没有亲临现场的母亲缓缓道来。
“今晚这场宫宴,儿子因为是陛下钦点的新科榜眼,所以破格收到了邀请。宫宴上也没有人歧视儿子位卑人轻。”
“儿子今晚喝了几杯长春露,这是宫中御酒,还有一道江瑶炸肚十分可口,以后有机会,儿子一定带给娘吃……”
“今晚的宫宴都挺好的,就是……”榜眼顿了顿,母亲立即着急追问:“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母亲别急。只是一名小宫女将酒水倒到儿子身上罢了。儿子见她可怜,也没追究。为了避免殿前失仪,儿子去外边走了走,等到衣服干了才往回走,不想却碰见裴夫人和淑妃在一处说话,旁边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子,一人是凤阳公主,一人是裴阁老的六姑娘。”
“你见着了裴大人的六姑娘?”母亲追问道:“你觉着这姑娘如何?”
榜眼没发觉母亲语气中的急迫,皱着眉道:“模样倒是周正,只是性情实在一言难尽。她和凤阳公主指着鼻子对骂的样子,儿子要是没有见到,恐怕一辈子都想象不到世上竟有女子跋扈至此。”
母亲面色一白:“竟是如此?”
榜眼这才察觉母亲神情有异,疑惑道:“母亲怎么对这个六姑娘如此关注?”
在他追问之下,母亲终于才将实情吐露。
原来他去参加宫宴的空当,一位和裴氏关系密切的夫人登门拜访,言谈之间,对他的婚事大事屡次旁敲侧击。
“我看,这位夫人是有意为你和裴六姑娘牵线,我原先还很高兴,正想待你归家后问问,不想这姑娘竟是这般性情,这……”
榜眼愁眉紧锁,道:“婚姻大事,必是先得到裴府首肯,此人才敢上门暗示。老师看得上我,是我之福分。但母亲辛辛苦苦将我拉扯长大,我又怎能娶那样的母夜叉回来磋磨母亲?”
一个舍不得老母受人磋磨,一个刚做起诰命夫人的美梦,两人都对这桩八字没有一撇的婚事迟疑起来。
许久后,榜眼下定决心,握着老母亲的手,郑重道:“明日我就去拜访老师试探一二,若是老师真有这意思……还是早日婉拒的好。”
“可是……”母亲有些犹豫:“裴阁老会不会留有芥蒂?”
“便是芥蒂,也只是一时芥蒂。老师还会重新重用我,但若我松一时之口而让母亲受长久罪,儿子便枉为人子了。”
“既如此……那便这样吧。只是,要委屈我儿了……”
两人合计好后,第二日,榜眼便登门拜访了裴阁老。
和母亲预料的一样,裴回果然有将嫡幼女许配给他的打算,他忐忑地说出自己和表妹已有婚约后,老师并未动怒,反而很是理解他,赞他为人诚实守信。
榜眼如释重负,轻松地离开了裴府。
他不会想到,就在他离开裴府不久,裴回就将举荐他做左佥都御史的折子扔进了书房门外的池塘。
三三两两的锦鲤浮出水面,翕动着嘴唇轻啄飘在水上的折子。池面上,涟漪不断,浮萍飘摇。
“左佥都御史一职,你觉得还有何人合适?”裴回道。
裴知徽说了几个人名,裴回都摇头否定了。
“阚荣轩和甘烨是舒遇曦的人,邵博乃穆党,马新知看似是个直臣,其女却嫁入了穆氏,关键时刻,不可靠。”
裴知徽将有资格竞争这一职位的朝臣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灵机一动。
“父亲认为张观火如何?”
“张观火?”裴回扬眉。
“没错,都察院正七品监察御史,张观火!”裴知徽道:“父亲忘了?昨日宫宴,张观火还来和父亲敬了酒!张观火和穆氏素有仇怨,前大理寺卿就是他弹劾下去的,前不久又检举出祭祀灯油的问题,导致怜贵妃成了穆才人,重伤了燕王一把——这可是死仇!”
“张观火……嗯,我记得。”裴回道:“他官复原职那日,我还派人去祝贺了他一句。”
“这就更好了!张观火和我们有旧,又和穆氏有仇,舒遇曦那个老狐狸最爱和稀泥,能从穆氏手里保住他的,除了裴氏还有谁?”
裴回想了一会,道:“……张观火,确是有力人选。此人有勇有谋,连续扳倒两座大山依然能全身而退,昨日的那一杯酒,也未免不是示好。”
裴回抓起一把鱼食,抛入廊下的池塘。
更多的锦鲤冒出鱼唇,争先恐后地疯抢着池中鱼食。
他望着这一幕,缓缓道道:
“张观火,张观火……让我想想罢。”
数日后,圣旨下。
都察院正七品监察御史张观火因检举有功,升任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张观火领旨后,入宫谢恩。宫人将他领到衔月宫中的最高建筑五凤楼上,接见他的却并非天寿帝,而是身着袒领襦服裙,外穿纱罗大袖的玉京长公主。
“陛下打累了双陆,正在隔壁小歇。张大人不妨先坐下,喝一杯茶。”
张观火带着上次见面截然不同的心情,在她对面的空案桌前谨慎跪坐。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缓缓为他案上空杯注入清茶。
翠绿茶叶在热水中打着旋儿,就像张观火此刻忐忑不安的内心。
侍女倒完茶,悄悄退出了这间屋子。
赭色的木质阁楼中,靠窗一面的四扇木窗大敞,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只飞鸟带着清脆的鸣叫掠过青空。
“长公主曾言,等下官位至左佥都御史一职,再来问其他问题。承蒙公主运作,陛下青眼,下官已官至左佥都御史。不知现下,长公主可愿回答下官的疑问?”
秦秾华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带着唇畔的微笑,她抬眼道。
“张大人想问什么?”
“下官有两个问题。一是在长公主眼中,下官能够官至几品,二是长公主所求,究竟为何。”
张观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就如他的名字一般,他锐利直截的视线洞若观火,仿佛她说一句假话,立即就会被他看穿。
“张大人通识时变,勇于任事,一篇《十议》振聋发聩,可惜却无人赏识。众人只知大人有七寸不烂之舌,却不知大人还能拨乱反正,济时远略。”
“于本宫眼中,大人乃经国之才。”
张观火心神震荡,一股热气从胸口往上直冲。
茶香飘散,袅袅上升的烟雾直往赭色藻井而去。
恰好一阵清风在此时吹来,吹散了茶雾,轻抚女子身上白雪似的纱罗,那纤美柔弱的身体裹在宽衣大袖中,也像要被风吹倒一样,让人情不自禁生出一分担心。
玉京长公主便是这样的美人。
一瞥一笑间轻易撩人心弦,而气质却令人难生亵玩之心。
“至于本宫所求……”
秦秾华微微一笑,悄然无声地将茶盏放回长案。
“本宫所求,不过千官肃事,万国朝宗;梧凤之鸣,彪炳日月。”
轻言细语,却胜过平地一声惊雷。
比先前更为强烈的动容涌上张观火心头。
他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玉京长公主,半晌后,起身走出长案一步,行君臣之礼。
张观火的额头抵在冰凉地面,心头却比任何时刻都要火热。
两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一切未尽之意,已在这个特殊的礼节中昭然若揭。
结绿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公主,陛下已醒了,请张观火进去。”
“知道了。”
秦秾华起身,亲自扶起仍跪拜在地的张观火,状若平常道:
“张大人,可愿和本宫一同面见陛下?”
张观火神色恭敬,揖手道:
“下官求之不得。”
第75章
立秋后,天寿帝带着随行人员摆驾回京。
除了乌宝的韭菜徒长了以外,梧桐宫一切照旧。
怜贵妃变成了穆才人,她送来的十名宫人很识时务,纷纷自请调离梧桐宫,其中尤以大黑最为积极。
好好的美貌宫女,因为连扎一个多月的马步,走的时候下盘有力,腰粗胯宽,连宽松的襦裙都掩饰不住膨胀的下肢。
随着立秋那几日热过,接连几日的阴雨,气温骤然降低。
梧桐宫的宫人都换上了秋日的宫装,一片温暖的栗色。用完早膳后,秦秾华坐在妆镜前,从宫女所端的木盘中拿起一对珍珠耳饰,放在耳边比了比。
铜镜中已看不见少年身影。
和前几日一样,秦曜渊进完早膳后便不见踪影。她心中虽有疑问,但按她性格,只会自己观察推理,绝不会开口质问。
华学近日已经放了授衣假,家中有田的学子纷纷回家务农帮忙,他不需上学,每日早出晚归的究竟在做什么?
见友人?
称得上友人的同龄人都在宫外,宫内谈何会友。
见情人?
……暂时不能刨除这个可能。
但若情人是普通宫女,为何不和她说明,央她把人要来也好日夜相见?
以他的性子,看上谁,必要整日黏糊,除非,此人身份不一般,关系不一般。
嫔妃?
太妃?
……总不会是天寿帝罢?
秦秾华赶紧掐灭这个可怕的想象,进入下一环推理。
最后一个可能于她而言,比前两个更难接受。
非是为情为义,只是单纯有了异心。这一可能最现实,也最有可能发生。
乌宝一跛一跛走进殿中,躬身禀报。
“回禀公主……昨日潜入摘星宫废墟的宫人回来禀报,九殿下确是入了摘星宫地道。”
如此……还不如他爬上天寿帝的屋顶偷看。
“因为怕被九皇子发现,我们的宫人没敢跟入地道,直接回来禀报了。”乌宝道。
“地道封死了吗?”秦秾华问。
“回公主,出口那端派了专人看守,确实是封死了。”
“……知道了。”
知道了,究竟知道什么了呢?
乌宝抬头,脸上浮出不解。
他先看向公主,公主坐在妆镜前,从结绿手中所托木盘里拿起一对珍珠耳饰,神色如常地戴上了。他又看向一旁的结绿,后者朝他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