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绿这时拿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说:“公主,五皇子送来的食盒怎么处理?”
“里面是些什么?”秦秾华问。
结绿说:“五皇子说是公主爱吃的姜醋香螺……他是不是记错了?公主一吃香螺就浑身发痒,怎么会喜欢吃姜醋香螺?”
秦秾华淡淡一笑:
“……他没记错,有人记错了。”
结绿神色懵懂,见秦秾华没有解释的意思,试探道:“那我拿下去给宫人们分了?”
“不必张扬,你和乌宝分食即可。”
“我知道了。”结绿顿了顿,问:“公主这是不准备原谅五皇子了?”
秦秾华提起唇角,轻声道:“要我原谅他,除非六月飞雪,春分流萤。”
“流萤……是什么?”
少年去而复返,从门外磨磨蹭蹭走进来,耳朵尖尖还留着一抹绯红,面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酷。
“萤是一种节肢动物,身体里有磷化物发光质,可以经发光酵素作用发出光亮。流萤,就是指飞行中的萤。”
“公主又在说天书了!”结绿简洁明了地替她做出说明:“就是一种可以在夜里发光的虫子!只在夏天的潮湿地方才有!”
少年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
他又问:“你不喜欢香螺……喜欢什么?”
秦秾华含笑朝他招招手。
秦曜渊走到她面前,她抬手解开他低垂于脑后的发带。
一头长发倾流而下,乌黑浓密,像是刚睡醒似的,带着些微自然的弧度。她以手为梳,温柔拾起散乱的长发,重新拢成一个马尾,高高束于少年脑后。
少年眉毛浓密,凌厉的眉峰下,是一双眼窝深邃的眸子,光线暗淡时,它是深不可测的黑洞,光线明亮时,它是璀璨温柔的水晶。
他是什么人,取决于照耀他的是什么光。
少年还未加冠,如今束发只用发带,秦秾华给他准备了许多不同的发带,但每次出现在他头上的,总是最开始她随手给他系上的墨紫色这根。
发带已磨出了毛边,他毫不在意,还在用。
恋旧的人,总比不恋的人好。
越是恋旧,越容易被习惯俘获,这样的人一旦习惯追随,即使摘下项圈,他也不知逃跑。
秦秾华微笑道:“阿姊……喜欢你。只要你一直留在阿姊身边,就是最好的礼物。”
……
红霞倾斜,落日已经沉没一半。
妧怜宫的几个内侍在院子里排排站,一手端一水碗,满头大汗地扎着马步。
六皇子躺在一张罗汉床上,手里握着一根青色马鞭,极不耐烦地说:
“你问清楚没有?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打马球?”
一个刚刚奔回的内侍满头大汗,惶恐不安道:
“回禀六皇子,院判说……说您只要再坚持十天半月,就可以骑马了……”
“还有十天半月?!这到底是什么庸医!想让我憋死在宫里吗?!”
六皇子勃然变色,要不是身上带伤,迈不开脚踹人,他早就一脚踹翻了眼前的内侍。
“六皇子息怒啊……”
围绕着罗汉床伺候的十几个宫人呼啦啦跪了一片,扎马步的几个内侍中,有一人吓得泼出半碗清水,他当即吓得面色惨白,磕头求饶:
“六皇子饶命!六皇子饶命!”
六皇子不耐烦地挥手:“没用的东西,带你去打球场也只有给我丢脸的份!给我拖下去!”
内侍在惨叫声中被人拖走了,剩下的几个端着水碗的内侍抖着水碗,不敢有丝毫出错。
六皇子又心烦自己出不了宫,又心烦眼前这群孬种,鬼火蹭蹭往头顶冒,恰逢宫墙上还有只不知死活的猫叫了一个白天,他大怒道:
“都起来!去把那只猫给我逮下来,我要亲自剥了它的皮烫火锅吃!”
一群宫人立即行动起来,为了一只黑尾巴的白猫,妧怜宫所有人鸡飞狗跳,而那只猫东奔西窜,宫人无论是爬墙去捉,还是拿棍子去打,折腾了好一会,竟然还是让它跑了出去。
六皇子动了真怒,扔下马鞭,从罗汉床上挣扎起身,怒声道:
“给我追!我就不信了,一只猫都还想跟我过不去?!”
六皇子命宫人去追,他自己也抬着崴了的左脚,一蹦一蹦地在宫女搀扶下走了出去。
宽阔的宫道上都是妧怜宫的人,大费周章只为寻一只黑尾巴的狮子猫。
六皇子越找火气越大,恨恨道:“别让我知道那是谁养的猫,否则我让她一宫都吃不了兜着走!”
搀扶他的宫女不敢说话,紧守本分地低头不语。
六皇子转过宫道,和迎面走来的五皇子不期而遇,他先是一愣,接着拧起嘴角笑了起来:“哟,五哥,今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六皇子满意地看到五皇子见到他,脸色霎时不好了。
不高兴吧,不高兴就对了,六皇子觉得,只要他不高兴,全朔明宫的人就都该陪他不高兴。
旁人——特别是讨厌的人不高兴了,反过来,六皇子就高兴了。
打人打痛处,他扬着嘴角,说:“五哥,你那好阿姊怎么没和你一路,我没记错的话,她都好久没和你一起出现了吧?”
“阿姊近来身体不适,劳烦六弟挂心了。”五皇子有心转移话题,看了眼倾巢而出的妧怜宫宫人,问:“六弟这是在找什么吗?”
“找一只猫,黑尾巴的白猫。你看见了吗?”六皇子本是随口一问,不料五皇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见过?”他马上追问。
“……见过,但并非现在。”
“你什么时候见的?”
五皇子又看了眼手拿竹竿的妧怜宫宫人,说:“你捉猫要做什么?”
“怎么?怕我和猫过不去?”六皇子冷笑道:“五哥和你的好阿姊一样,也开始管起闲事了?”
五皇子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说:“前几日,我在梧桐宫中看到了你说的猫。”
“……又是梧桐宫。”六皇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五皇子在他身后叫道。
“什么?”六皇子满脸不耐地转过头。
“那只猫是梧桐宫养的猫……你要是伤了它,九弟不会善罢甘休的。”
六皇子露出一个冷笑:“……那又怎样?难道我还怕他一个杂种吗?”
“六弟当然不怕,但是如果有更好的方法,为什么要去和他纠缠在一起,折损自己的风度呢?”
“……什么更好的方法?”
五皇子看了眼搀扶他的宫女。
六皇子道:“……这是我母妃给我的宫女,你直说。”
“这猫是七姐拜托九皇子收养的猫,六弟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猫杀死,再用猫尸嫁祸九皇子,众人就会皆知九皇子残忍暴戾,敬而远之,七姐自然也不会再袒护此等暴虐无道之人,一个在宫中失了庇护的皇子,再怎么也是独木难支,届时,六弟想怎么报复,还不是易如反掌?”
“……五哥这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会有五哥为弟弟出谋划策的一天?”
“我话已至此,用不用都是你的事。我还有事,便先走了,六弟自便。”
五皇子一拱手,和六皇子擦肩而过。
“呵……”六皇子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转身往妧怜宫走去:“给我留意着那只猫,我自有用处。”
秦曜安……真当他是傻子?
想拿他当刀使?
老子先拿你当靶用!
第31章
送走惊蛰,迎来春分。
春回大地之后,御花园中百花盛放,六宫嫔妃也开始争奇斗艳,频繁端着绿豆汤鸡汤参汤乌鱼汤出入瑞曦宫。
据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公公说,陛下喝汤喝得想吐,扬言再喝一碗就是某高姓公公离体的瘪鸡。
后来,怜贵妃送去了第八碗热汤。
后来……没有后来。
陛下现在还卧床不起呢。
秦秾华请安不成,只能请高大全替她转达对父皇的关心和深切同情,然后带着跟她一起来的九皇子打道回府。
绯色的晚霞笼罩红墙绿瓦的皇城,秦秾华心情不错,每到春天,她的心情都不错。
春天,适合割韭菜。
回宫后,醴泉送回名下产业的各项进账,她事必躬亲的毛病自上辈子过劳死后改了不少,但还是没能根绝。
身体弱,但是工作不能停,怎么办呢?
枸杞茶,阿胶糕,燕窝鱼翅在哪里?
满上满上,都给本宫满上!
秦秾华一边喝着枸杞茶,一边幸福地伏案工作,少年忽然出现在桌边的时候吓了她一跳。
他脸色不太好看。
秦秾华不知出了什么事,问:“发生什么事了?”
“小秾华……不见了。”
“宫里找过了?”
“找过了……没有。”他皱着眉,说:“这个时间……该吃饭了。”
秦秾华估摸着是春天来了,这猫也去给谁送汤了,但眼前的少年眼神太过纯洁,估计说了他也不懂。
她安慰他两句,叫来乌宝,让他带着宫人,和少年一起去找猫。
还是乌宝懂事,她只给了个眼神他就懂了。
“猫儿房附近最近多了许多野猫,兴许小主子是到那儿去玩了。奴婢这就带着九皇子去找。”
乌宝带着九皇子,又点出四个眼疾手快的宫人,一路向着猫儿房而去。
朔明宫中几乎所有的猫都出自猫儿房,原先猫儿房旁边还有个豹房,自从怀帝在里面被豹子咬死后,豹房就拆了,也没改建,时间一久,那里就成了宫中猫儿的乐园,一到春天,那里面的声音,哎哟,他这个没根的公公听着脸都红!
考虑到九皇子还不通人事,乌宝没让九皇子靠近豹房旧址,而是先打发了几个小内侍去里面找。
结果出乎意料,豹房旧址里有十几只猫,白的黑的花的黄的都有,就是没有九皇子的小秾华。
眼见秦曜渊脸色越来越冷,乌宝急忙安慰道:“九皇子别担心,小主子一定是贪玩忘了时间,咱们再去懿丽宫看看,说不定小主子是去找八公主的鹅子玩了……”
他话没说完,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宫女踉踉跄跄地从宫道尽头跑来。
“怎么搞的,宫道上跑什么跑,让别的主子见到,你还想不想活了?”乌宝皱眉训斥。
“不……不好了……”
小宫女吞着口水,一副跑太急嗓子干哑的样子。
乌宝皱起眉头:“什么不好了?你好好说。”
“奴婢从浣衣局回来的路上,经过延春园,看见……看见……”
“你看见什么了?”
“奴婢看见,五皇子身边的宫人在埋殿下的猫!”宫女受到极大的惊吓,几乎是用喊的说出这句话,她浑身颤抖,说:“他们有好几人,奴婢不敢出声,只能赶快赶回,禀报主子!”
乌宝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去看秦曜渊,他面色极冷。
“猫……死了?”秦曜渊低声说,似是自言自语。
“没有!没有!”宫女连忙摇头,乌宝刚升出一线希望,宫女又说:“可是……好像也活不成了……”
秦曜渊转身就走。
“九皇子!九皇子!您千万别冲动!”乌宝见势不对,连忙让身边一人立即回去禀报公主,他则用上吃奶的力气,狂甩跛腿朝九皇子追去:“九皇子!等等奴婢,可怜可怜身残志坚的劳动人民吧!”
到了延春园,引路的小宫女指出一个位置,乌宝正要吩咐宫人,一个身影已经越过他,蹲下直接开挖。
“九皇子……”乌宝喊。
秦曜渊头也不抬。
他的视线集中在不断挖开土坑的两手上,耳朵里只有自己的鼓膜跳动。
宫人们站在一旁,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说话。
乌宝跪在地上,帮着一起挖开新堆的土坑。
忽然,秦曜渊的右手停了,他僵了一下,慢慢拂开松散的泥土,拂出一只紧闭双眼的狮子猫来。
狮子猫原本柔滑的毛皮因鲜血而打结,曾经洁白的身上沾满血污泥土,一条乌黑的尾巴垂在身后一动不动。
秦曜渊一动不动地看着,面无表情。
“……九皇子?您别吓奴婢,您说说话吧……九皇子……”
不论乌宝在一旁如何催促他说话,他一话不发,沉默地拂开小秾华身上剩余的泥土。
一旁的乌宝看着小心翼翼捧出狮子猫的秦曜渊,腿肚子已经开始发抖——
苍天在上,可怜可怜他这个身残志坚的劳动人民吧!
他实在是跑不动了,这延春园,距离五皇子所在的延瑞宫,跑也要跑上一炷香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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