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的马屁响个不停,乌宝握着马鞭抽着外边的马屁,小声道:“我出宫出的少,见识不多,这玉京城什么时候还有个三公子的评比了?”
醴泉面无表情:“有是有。”
“还真有?”乌宝惊了。
“今年以后就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今年穆阳逸也参加了评选,其他入围的人听说后,都扬言不再参与评选。”
“穆阳逸……”乌宝撇了撇嘴:“怪不得。”
谁愿意和一个烂人一同参与评选呢?到底到底是评公子还是烂人?
“所以是只有这穆阳逸和舒也成了三公子之二?还有一人是谁?”他问。
“……不是。”醴泉说:“穆阳逸听说舒也参选了,他也退出了评选。”
“……”
“这一届的玉京三公子,只有一人。”醴泉说:“三公子就是舒也,舒也就是三公子,并且……此后再也不会有三公子的评选了。”
乌宝:……这舒也,是连烂人都要躲着走的狗屎啊。
马车里,正在拿嫦娥和公主比美的舒也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
不知不觉间,马车又一次停下了。
舒也抢着下车,暗戳戳地想要“自然”扶下公主,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强大的力量就把他撞飞了好几尺。
舒也好不容易站稳后,气得横眉怒目,转头就朝罪魁祸首看去。
颀长瘦削的少年站在他原本的位置,从车上小心扶下少女,同色的衣装,再加上同样深邃的眉眼,两人和谐得像是一幅画里走出的人物。
舒也敢怒不敢言,只能揉揉屁股,安慰自己刚刚的穿堂风有点大。
要不是为了玉京公主,他好好的玉京三公子,犯得着跑来这荒山野岭吗?
他看着近在眼前虚掩的大门,眯眼辨认着门上的牌匾。
“无名庵……”他自言自语:“为何要叫无名庵呢?”
“因为供奉的是无名神。”
玉京公主走到他身边,对他微微一笑。
舒也没听懂,但他一幅焕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
公主笑了笑,往虚掩的庵门走去。
舒也赶忙走在前头,为公主推开无名庵开了一半的门扉。
吱呀一声,门开了。
无脸无名的神像背对众人,盘腿高坐神台,头颅侧向一边,似在凝视摊开的右手中的一朵石花,神像的左手摊放于膝盖,一颗骷颅头在五指之间,栩栩如生的石荆棘从骷颅头眼眶中爬出,顺着神像的手指,一直缠绕至全身。
荆棘刺破神的衣裳,勒进祂的血肉,祂露出的那一小片脸颊,却诡异地让舒也觉得,祂在微笑。
“这……这是什么神?”舒也震惊地问。
秦秾华凝视着石像,轻声道:
“他是你,也是我,是世间的每一个人。因为有太多名字,所以才叫无名神。”
受难的神,悲悯俯视人间。
“咚——”
忽然响起的撞钟声吓得舒也原地跳起来,看见玉京公主和九皇子都面不改色后,他也装作无事发生,十分自然地嘲笑那一瞬间抓紧他衣袖的舒真。
“咚——”
舒也无意间看到公主的侧脸。
她竟然也扬着唇角。
似笑非笑的唇角,和高台上的神像如出一辙。
第29章
“咚——”
钟声就像索命的恶鬼,从漆黑的四面八方袭来。
陆雍和无处可逃,无谓地蹬着双腿想要逃跑。锁在四肢上的镣铐发出哗哗的声音,脚腕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沉重的脚铐又一次刮开破损的血肉。
“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他颤抖道。
脚步声停下了。
和以往不同,没有鞭打,没有折磨,一个带着大梁口音的沙哑声音响了起来。
“尊贵的皇太子,你是怎么了?难道二十年的大朔生活磨灭了你骨子里的梁皇血脉吗?”
一根布条死死绑在眼睛上,他什么也看不见。
陆雍和后背抵着冰冷潮湿的墙面,血水粘连皮肉和衣物,他每动一下,身上都是钻心的疼痛。
“我说过你们认错人了!”陆雍和哀求道:“我不是什么皇太子,我只是一个上京赶考的举子!你们这样是犯法的!”
沙哑的声音似乎笑了,对方慢条斯理道:“我还真好奇了,你说,我在大朔的土地上伤害大梁的皇太子,这犯的究竟是朔法还是梁法?哦……对了,你的确还不能算是皇太子。”
“你们找错人了……”
“在你向梁皇双手献上大朔前……没有人会承认你是大梁二十年前流落民间的中宫嫡子。”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们真的找错人了!”
“当年梁皇南巡遇刺,仓促撤离时遗落了身怀六甲的皇后,皇后虽扮作民间女子逃脱一劫,却又不幸落入山贼手中失了清白,六年后,大朔朝廷组织剿匪,从匪寨里救出受困的女子……以及六岁的你。堂堂中宫嫡子,原本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却住在猪圈,刨食猪食,只能捡树枝在猪粪中偷偷习字,这滋味,不好受吧?”
陆雍和的五官痛苦地扭作一团,眼泪浸湿布条。他颤声哀求:“到底要我说什么……你们才肯相信?”
那个声音不为所动,冷酷而平静地继续着,陆雍和甚至能听出沙哑中的一丝轻扬——
他在喜悦,为他的受难而喜悦。
温柔而残酷的声音,一刀刀将他凌迟。
“此时的梁皇已经又立新后,你知道你的母亲已无法回到大梁宫廷,你的祖父母也不会认你,所以你怂恿你母亲做了镇上富商的外室,只为了让他供你去名扬天下的文清书院读书。你一步一步,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考到会试,而这时,你也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梁皇,让他相信你是他遗落在外的龙子。”
“梁皇告诉你,他相信你是他的孩子,可是世人不会相信,宫里的其他皇子也不会相信,为了让这些人闭嘴,你要拿出让所有人无话可说的功绩,这功绩——就是大朔河山。”
几个月不见天日的囚禁,身心双重的折磨不断压迫着陆雍和,他凭着一腔恨意苦苦支持,他日思夜想,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哪里露了馅。
眼下这个仿佛知道一切的神秘人,为他带来了答案。
有些事情,分明只有他和当事的另一个人知道,如果不是从他这里泄密,那就只能是……
陆雍和的颤抖停止了,另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了脸上流于表面的恐惧,他屏息倾听,似乎已预感到人生信念的破碎,他恐惧着接下来要听到的话,却还是忍不住从咯咯作响的牙关里挤出声音:
“你到底是谁……”
“小小一卒,不足殿下挂齿。小人虽然敬佩殿下的卧薪尝胆和百折不挠,但你的存在,实在是我主人的一大威胁。即便陛下保证,太子之位不可能交给一个来历不明,或是山贼之子的小子,主人也不愿让你在外面以梁皇血脉的身份招摇撞骗……”
“我本来就是大梁皇子!何来招摇撞骗之说!”陆雍和怒吼道,泪水浸湿的布条下冲出两行热泪。
“除了你和你母亲,还有谁会相信这一点呢?”
“你到底是谁的人?!三皇子?五皇子?还是八皇子?!父皇若是知道了,你们以为会有好下场吗?!”
“陛下知道了又如何?陛下知道的时候,你已经是死尸一具,难道他还会为了一个血统不明的贱种,和主人父子生分吗?你可能还不知道,就在你见过陛下之后,陛下为了让主人安心,已当着他的面写下密旨,封主人为太子。陛下对你所说,不过是些权宜之计,当真的只有你一人罢了。”
“我不信……你在骗我……”陆雍和无意识摇着头,眼泪狼狈了他的面孔。
“大朔主弱臣强,党争不断,早晚是我大梁的囊中之物,即使没有你,我的主人也早晚会让它成为大梁的一部分,你虽惊才绝艳,只是惹恼了主人,我即便惜材,也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只能委屈你先受苦一阵,再干干净净地走了。”
脚步声向门外走去,陆雍和大喊道:“别走!你还没把话说清楚!让你主人来见我!让三皇子来见我!站住——”
陆雍和的喊声最后变成了哭声,密室安静以后,他跪倒在地,不住捶打冰冷腥臭的地面,眼泪一滴接一滴落下。
忽然,又一个脚步声响了起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火箸翻动木炭带出的烟臭味,陆雍和已经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第一次对即将发生的刑罚产生了彻骨的恐惧。
“不要毁我的脸……不要……不要毁我的脸!”
这是他证明自己的梁皇之子的唯一证据,不要毁了……不要毁了!
陆雍和蹬着腿连忙后退,锁链在密室中哗哗作响。来人却无动于衷,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烟熏味越来越浓,有一股热气在向他脸颊靠近,陆雍和拼命躲闪,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拽起他的头发,强迫他仰面朝上——
“不要毁我的脸……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胭脂色的鹅脯肉端上木桌,鲜红鲜红的,连浸泡鹅脯的汤汁也带着一股淡淡的粉。
舒也瞪大眼睛观看金黄酥皮下的肥美鹅肉,口水已不知不觉汇聚喉咙。
门吱呀一声开了,更衣归来的玉京公主和舒真一同归来,舒真刚想向哥哥抱怨庵里如厕的地方偏僻逼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却见桌上已摆好菜肴,只得默默吞去和“五谷轮回”相关的话题。
“公主来的正好,菜刚上来,这道鹅脯实在是妙,我从未见过此种做法!”舒也激动地转头去问上菜的女冠:“不知这位女师傅能否和我透露一二,让我回去转告我家厨子,让他学上一点!”
女冠是位三十出头的女性,穿着布衣,容貌普通,她有些腼腆地对舒也一笑,说:“既然是玉京公主的客人,当然无妨,只是此菜也非由我经手,还请客人稍等,我去去就回。”
女冠朝进屋的秦秾华行了一礼,默默退出。
秦秾华在少年身边坐下,他抬眼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她笑着问。
“烟熏味……”他皱眉。
“是吗?”她抬起袖子闻了一下,不以为意道:“后院染上的吧,他们在制作熏鸡。我去看了厨房里的食材,交代他们,你不吃鱼。”
秦秾华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不过,等你嘴里的伤全好了,就要学着吃鱼了。吃鱼的孩子才聪明。”
少年躲过她的手,十分不快地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我不是……孩子……”
她笑容更盛。
没过一会,一个矮个子的结实女人在女冠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她面容粗鄙,大约四十上下,一双三角眼看着就充满凶狠,若是让舒也来形容,他一定会说这是一张能把人抽筋剥皮的脸。
“这位是蔡婆婆,胭脂鹅脯就是她的看家本领。”女冠笑道。
和满脸带笑的女冠不同,姓蔡的老妇脸上毫无笑意,她冷冷说道:
“做胭脂鹅脯,需先制腌鹅。活鹅活杀后,放血去内脏,用盐擦拭内外,放于坛中每日翻身,六七日后,加入葱姜和清水,烧开晾凉,每隔三日将卤水倒出烧开一次,重新浸泡,反复六七次后,以温水清洗,晒制旬月,待鹅身油脂溢出,表皮金黄,肉质酱红,即可煮制。腌鹅下锅前,以淘米水浸泡一个时辰,再以热水洗净,加葱姜大火顶开后小火慢炖,两个时辰后出锅,这时的鹅脯色泽鲜红,肉质娇嫩,就像涂上胭脂的少女肌肤,食之齿颊留香。”
蔡婆念经一样平直无波的声音说完胭脂鹅脯的做法,对桌前的秦秾华弯腰行了一礼,说:“老妇后厨还烧着火,不便久留,这就去了。”
蔡婆面无表情离开后,舒也咋舌:“这……”
女冠笑着解围:“舒公子勿怪,蔡婆本是大家闺秀,素有见识,只因所嫁非人,六亲俱散,才会颠簸流离至此。平日,她在庵中也鲜少露面,只喜钻研厨艺,非是对针对任何一人。”
“不怪不怪!理解理解!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本公子今日来的匆促,不敌玉京公主细心,身上只带了些阿堵物,还请女冠收下,算是本公子的香油钱。”舒也从衣襟里掏出厚厚一叠银票,看也不看就塞入女冠手里。
女冠面露难色,看向秦秾华。
她笑道:“舒公子盛情难却,你便收下吧。”
“就是!收下收下!”舒也搭腔。
女冠这才收下银票,笑道:“舒公子大义。”
女冠退出厢房后,舒也笑容满面地拿起箸子,端起主人的架子,热情招呼道:
“来,公主吃菜!”
秦秾华笑着应承,夹起一块,转手放进少年碗里。
“多吃点,快些长大。”
“……嗯。”
第30章
梧桐宫中,开出第一支艳红的木棉花。
秦秾华从浮玉山回来后,立即就发现了这支早开的木棉,她心血来潮,在绯红的夕阳下,亲自剪下今春的第一支木棉,插入姹紫嫣红的珐琅彩纹花卉纹瓶。
她唇边带笑,显然心情不错。
结绿看得也高兴起来,她好奇问道:“公主,今日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花开得好,就是好事。”她含笑道。
“公主,那舒家的钱也太好赚了——只是见上一面,就能有一千两银子,一千两纹银,相当于一品大员五年半的俸禄!这舒公子真是钱多人傻!”
秦秾华摆弄着瓶中的木棉,漫不经心道:
“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舒氏一百年前就在玉京城中指点江山,那时,秦氏和穆氏的祖宗还不知在哪块田里刨食呢。舒氏的底蕴,比你想得更深。”
一个小内侍匆匆跑来,对结绿耳语几句。
结绿走回秦秾华身边,问:“舒公子一回府就派人来催货了,还说有什么收什么,公主,我们这次卖个什么给他?”
“你去找乌宝要个吃剩的韭菜饺子。”秦秾华慢条斯理地说:“就说,这是公主亲手包的,全手工制作,天下无双,意义非凡,让他看着出价。”
结绿眼睛发亮,将公主的话转告给牵线的小内侍。
秦秾华带着木棉花回到寝殿时,少年正紧皱眉头,缠着纱布的手笨拙地握着一只玳瑁管紫毫笔写着什么。
她带着微笑走近,白色的宣纸上落着歪歪捏捏的三个字:秦秾华。
他正在写的三个字是秦曜渊,和他一气呵成的秦秾华不同,秦曜渊三个字,他写错许多次,以至于纸上的秦曜渊越来越多,他的神色也越来越不耐烦。
秦秾华走到他的身后,调整他握笔的姿势,握着他握笔的手,一笔一划慢慢写下他的名字,就在秦秾华三个字后——
“秦,曜,渊。”她边写边念,写完后,轻轻笑了一声:“……好了。”
她放了手,少年依然还保持着最后一笔落下的姿势。
“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秦秾华还未触及他的耳朵,少年已经触电一般弹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寝殿。
gu903();她不由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