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对他的问题毫不吃惊,她微笑道:“即使落水的不是你,我也会去救,你信么?”
他信。
他比谁都信。
“你没有别的问题了吗?”她说。
秦曜渊别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乌黑剔透的眼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一个不慎,就会让人失了自己。他怕自己再一次受骗,怕自己又一次相信她,怕又一次失去,离开的勇气。
“……没有。”
“可是,阿姊心里有一个问题。”
她缓缓起身,穿上绣着花枝小鸟的缎鞋,走到桌前,揭开一个盖着的瓷碗。
瓷碗自秦秾华回到梧桐宫后就一直在桌上,他之前不曾去看里面有什么东西,现在他知道了。
瓷碗中是几十颗剥了皮的枇杷。
秦曜渊愣住了。
“为什么……要捡起来?”
她在桌前坐下,拿起一颗圆润的枇杷,笑着朝他看来,说:“这是你亲手给阿姊剥的枇杷,我一想到这里,就舍不得把它们留在那里。”
他声音越发干涩:“你带回来……又能怎么样?”
“剥了皮的枇杷,自然能拿来吃。”她回答得理所当然,丝毫停顿也没有。
“不能吃……”他下意识说。
“为何?”
“你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
她神色平静,不急不缓的声音轻轻流淌在月光照耀的寝殿里。
“公主就能暴殄天物吗?天底下还有许多人吃不上饭,只能以野菜杂草充饥,若是遇上大旱大涝,连野菜都找不到,难民以土充饥,易子而食的惨剧就会层出不穷。如今不过是一颗沾染了尘土的枇杷,洗洗便干净了,为何公主就吃不得?”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为何公主吃不得?
“那就给别人吃……”
“不给。”她斩钉截铁道:“这是渊儿第一次给我剥的枇杷,谁要我都不给。”
眼见她真的将枇杷送向嘴中,秦曜渊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把她拦下。
不是公主吃不得,是她吃不得。
他看不得她吃掉在地上的东西,即使这是他一颗颗亲手剥出来的枇杷,即使这是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枇杷。
他受得了委屈,但是受不了她受委屈。
在这一刻,秦曜渊下定了决心,也许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也许只是又一次被她的目光和言语蛊惑,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端起瓷碗,一颗接一颗地把枇杷塞进嘴里。
是这沾染过尘的枇杷不配入她的口。
是那自私的五皇子不配做她的弟弟。
他为什么要离开?
他绝不离开。
该消失的,分明是这枇杷和那五皇子。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发顶,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秦秾华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轻声说:“渊儿,判断一个人的是非,不能光看这个人对你说了什么,也要多看她为你做了什么。话语会说谎,行动却不会。”
“就好比——你从没叫过我第二声阿姊,可是这些枇杷,每一颗都在告诉我,你在乎阿姊,你欢喜阿姊,你离不开阿姊,就像阿姊离不开你一样。”
她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网得他无处可逃,他不明白是自己太愚笨,还是太粗浅,以至于无法分辨真伪,在这天罗地网中迷失了自我,从此只能被她如臂使指。
如果换一个比他更聪明,比他更有阅历的人,能从这张网中逃出吗?
他胡思乱想,越想越没有答案。
最后一颗枇杷变成枇杷核吐出,他端起瓷碗狼狈逃出。
跨出房门时,少女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要再第三次掉进水里了。”
秦曜渊脚下一个踉跄。
他震惊回头,恰好迎上她唇边绽放的笑。
月光黯淡,她肤色如雪,微笑却灼灼生辉,如火光燃烧。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他逃不了。
再也逃不了。
正文
第28章
自秦秾华落水之后,五皇子几次来梧桐宫都被拒之门外。
每一次,守门的宫人都告诉他“公主歇下了”、“公主身体不适”,可若放在从前,阿姊就算病中也会隔着一道帘子见他。
……就在九皇子出现以前。
五皇子闷闷不乐,人明显颓废了不少。
这天,周嫔身边的宫女通过冯东,请他去一趟春回殿。
五皇子去了以后,周嫔请他坐下喝茶,一边和他闲聊几句。五皇子始终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周嫔不再和他铺垫,开门见山道:
“安儿,这次是你做得不妥。”
五皇子勃然大怒:“连你也这么想?”
“安儿,你嫉妒秾华对九皇子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九皇子只是一个混血皇子,后宫诸人唯恐避之不及,为何她要把这个麻烦揽下来?”
“她就是心太好!看谁都可怜!”五皇子怒声说:“她一直都是这样,也不想想——天底下这么多人,她可怜得过来吗?”
周嫔叹了口气,道:“安儿,你误会你阿姊了。她这次完全是为了你,才会留下九皇子这颗烫手山芋。”
“为了我?为了我她就该离九皇子远远的!”
“然后让六皇子把九皇子拉拢到他那边?”周嫔扬声道。
五皇子被她问得一愣。
周嫔重新放缓语气,苦口婆心道:“安儿,你阿姊把他放在身边教养,是为了给你培养一个帮手,你呢?不感激倒也罢了,闹个脾气就把你阿姊此前的努力全给破坏了。你说,这要是换了你,你恼不恼?”
五皇子面露懊悔,嘴上却仍不服输,低声说:“我又不知道……”
“你阿姊对你怎么样,还用得着别人告诉你吗?”周嫔说:“你们虽没在一起长大,但你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你阿姊为你出谋划策?”
五皇子不说话了,脸上悔意越来越多。
周嫔见好就收,不再说教,换了语气,柔声道:“你也别难过了,这次算是一个教训,让你记得今后不可再与你阿姊轻易置气。你们是一起来到这世间的,从娘胎时就朝夕相处,比任何人都亲,为了这些小事起龃龉,不值得。”
“可是阿姊她生我的气了……”五皇子神色委屈。
“你阿姊是小气的人吗?你如今明白过来,去给她赔个不是,说几句好话,你阿姊那么疼你,岂有不原谅你的道理?”
五皇子觉得她说得有理,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五皇子兴冲冲地说:“周娘娘,我想给阿姊送个赔罪的礼物,不知阿姊平日喜欢什么?”
“你阿姊不缺吃的用的,你若是想赔礼道歉,不如送些有特殊意义的。”周嫔笑道:“你和秾华都爱吃我这小厨房做的姜醋香螺,我已经吩咐下面做好了,一会你走的时候提上,再去梧桐宫走一趟。姐弟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呢?说开就好了。”
五皇子眉开眼笑道:“多谢娘娘开导,我记下了!”
等到小厨房送上装了姜醋香螺的食盒,五皇子迫不及待的告辞周嫔,径直往梧桐宫而去。
到了梧桐宫,接待他的不是结绿也不是乌宝,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内侍。
“什么?”五皇子惊讶道:“阿姊出宫了?你可知她去何处了?”
“奴婢不知。五皇子有话要带给公主吗?”
“罢了……”五皇子神色失望,递出手中食盒:“这是七姐爱吃的姜醋香螺,等她回来,你就说我来过……我明日再来吧。”
“喏。”小内侍恭敬接下食盒:“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
五皇子在梧桐宫扑了个空,而在距梧桐宫千米之外的浮玉山下,还有一个人也等着和玉京公主偶遇。
“真儿,你看我今日这打扮如何?”
“玉树临风。”
“真儿,你看我这金冠歪没歪?”
“不动如山。”
“真儿,你看我……”
“哥!”舒真忍无可忍,打断哥哥舒也喋喋不休的问题,斥责道:“你有完没完?这些问题你都问了八百遍了!”
“哪有八百遍……顶多十几遍。”舒也嘀咕。
舒真懒得理他,从马车里探头往外看去。
山路空荡,勉强称得上“路”的崎岖土路旁是茂密的桦树林,除了偶尔几声鸟雀鸣叫,山间再无其他声音。
除了一个下山挑水的老太婆,舒真没在这里看见过第二个人。
她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快两个时辰,无聊就不说了,人有三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让她的三急也无处倾泻。
更让人脑袋疼的是,旁边还有一个傻瓜似的哥哥在一直问衣裳怎么样啊,金冠怎么样啊,这扇子是拿还是不拿呢……
此刻的舒真,十分想打醒两个时辰前答应“为哥哥的毕生幸福献一份力”的愚蠢自己。
“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你不会又被人骗了吧!”
舒真忍不住了,甩下车帘子,回头质问舒也。
舒也急于让她安心,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绝对是真的!我有一手消息!”
见舒真一脸狐疑,舒也说:“这次是真的!”
舒真鄙夷道:“你哪次说不是真的,结果每次都受骗!”
“这次真是真的!”舒也急得一跺脚,下意识往周围看了一眼,朝舒真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
舒真半信半疑靠过去后,舒也以手掩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买通了梧桐宫的一个宫女。”
“什……”舒真捂住嘴,先震惊再大怒:“哥!你疯了,你这样……”
“我又没打听什么皇家**,我就是让她偶尔卖我一点消息,偷……不,换点七公主用过的东西给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胆子太大了!”舒真怒道:“要是祖父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呢?”舒也横眉威胁道:“你要是背后告状,我就打一辈子光棍,让你也嫁不出去!”
“你——”
兄妹两人刚要吵起来,马车后忽然远远传来马蹄声声。
舒也立即变了脸色:“来了!快快!按我们之前排演的来……”
舒也连滚带爬下了马车,迅速进入自己的角色,一脸焦愁地看着身陷泥泞中的车轱辘。
一、二、三——
舒也适时抬头,“发现”驶来的黑色马车,他挥舞双手,一脸惊喜地跑了过去。
驾车的独眼男人手里拿着马鞭,冷眼看着堵在道路中间的舒也,旁边还有一个脸圆圆的淳朴青年。
“醴泉,外边怎么啦?”马车中传出一个娇软俏皮的女声。
“有人拦车。”独眼男人冷声道。
舒也朝马车一拱手,用这辈子最清风朗月的声音大声说道:“在下舒也,祖父是内阁大学士舒遇曦,我兄妹二人要去山顶上香,不料马车陷入泥泞,现在是进退两难,能否请贵人捎带一程?回京后,在下必登门道谢!”
半晌缄默后,一个真正清风朗月的声音从马车中响起。
“原来是舒公子。”
光听这干净低柔的声音,舒也的心就要化了,等马车门一开,里面的少女对他微微一笑,舒也觉得这辈子就是死也值了。
“哥!哥!”
直到舒真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舒也才回过神来。
“哥!公主在问你话呢!”不知何时下了车的舒真站在他身边。
“啊?”舒也闹了个大红脸:“对……对不起……我没听见……”
“二位不嫌弃的话,可与我同乘一辆马车。正好,我也要去山顶。”秦秾华笑道。
“不嫌弃!不嫌弃!不胜荣幸!求之不得!虽死犹生!”舒也激动得嘴巴不听使唤,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看不下去的舒真拿手肘用力打他,才让他停下了胡言乱语。
二人上了公主的马车后,原本宽阔的马车内部马上显得拥挤起来。
除了公主本人,一个绿衣的宫女,舒也还看到了传言中“险些把六皇子打成残废”的九皇子。
毕竟,那双有胡人特征的眼睛太好认。
前朝原本就是外族入主中原,狐胡朝两百多年的历史为中原引入了大量胡人,其中尤以玉京城的胡人最多,但新朝建立以后,胡人的地位日渐低下,连带着混血也会遭人白眼,许多胡人和胡人混血都逃回了西域,如今还留在大朔的胡人不多,皇室之中,更是独此一份。
九皇子穿着和玉京公主襦裙颜色相同的涧石蓝色圆领袍,像没睡醒似的,懒洋洋地靠在公主身上,一双波澜不惊的乌黑眼眸自他们上车起就没有移开过一次。
舒也觉得自己就像是山林里被老虎盯上的鹿,他盯得越久,他越如坐针毡,脖子发凉。
“咳……”他努力忽略公主身边投来的不友好视线,说:“公主也是去上香的?”
秦秾华笑着看了他一眼:“算是吧。不知舒公子是从何处得知无名庵的?”
“无名庵?”舒也一愣。
“正是。”秦秾华说:“浮玉山上,没有第二处可以上香的地方。只是,如公子所见,这里山路不便,庵中也没有供奉高僧大佛,无名庵设立之初,也只是为了收容无家可归的妇人,故此鲜少有外人来访。”
“外人?”舒也惊讶道:“这无名庵是……”
秦秾华笑了笑。
“公主果然兰心蕙性、义薄云天、慈……”
舒真一肘子狠狠打断他没说完的慈母心肠。
“呵呵,呵呵……公主勿要见怪,我这人就是嘴快,没有恶意。”舒也尴尬笑道。
“无妨。公子是率真之人,有话直说即可。”
“玉京公主果真慧眼识金,不负盛名!实不相瞒,在下前不久参加玉京城十年一度的三公子评比,被票选为了三公子之首,能够获得如此殊荣,在下本来小有得意,今日一见玉京公主,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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