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惊心动魄,如此触目惊心,上一世留下的却只有大火后沉默的灰烬。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的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辉嫔又在何处?
一个鲜血淋漓的胡人内侍提着菜刀走出转角,视线落到刚刚从地上爬起的秦秾华身上。
秦秾华不顾脚腕传来的疼痛,猛地转身——
逃!
逃!
逃到无路可逃!
秦秾华背靠墙角,菖蒲红蝶在急剧起伏的雪山上展翅欲飞。
胡人内侍逐渐逼近,鲜血染红的菜刀在昏暗的月色下折射出一抹寒光,秦秾华握紧大袖中被汗浸湿的碧玉裁纸刀,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
染血的菜刀朝她砍下!
胡人内侍身体一颤,狂态毕露的头颅向上飞起!
躲过菜刀的秦秾华失去平衡,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胡人内侍身首分离,脖颈断口处喷射出大股鲜血。
无头尸体摔倒在地,滚烫的血液溅上她的手指,如针刺一般。
一个浑身鲜血的少年,站在他原本的位置。
血迹斑斑的纱布缠满少年全身,一把似曾相识的柴刀被他握在手中,血珠正顺着刀尖往下滴落。
血水浸透的玄衣深浅不一,大敞的衣襟内露出鲜血染红的纱布。
凌乱打结的黑发垂在少年黑得妖异的瞳孔前,灼灼有辉的目光,眨也不眨地落在秦秾华身上。
而秦秾华眼中,右手臂被整个砍断的宫女正从少年身后扑来!
“小心!”她下意识喊道。
秦秾华话音未落,玄衣少年已被宫女扑倒。
宫女举起锋利的匕首,朝着他的脖子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匕首穿透少年右手手掌,刺目的鲜血淅沥沥地落下,转瞬就染红了地面。
少年左手掐着宫女脖子,和她陷入僵持。秦秾华犹豫片刻,攥紧了湿润的碧玉裁纸刀,刚要起身,少年青筋毕露的指骨下忽然传出咔嚓一声。
宫女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秦秾华僵在原地,看着满身鲜血的少年站到她面前,俯视着她。然后,无力跌倒。
她来不及细想,已经接住少年。
他身上比火中吹来的热风还要炙热,虚掩的迷蒙瞳孔中,映着冲天火光,热风里的红蝶,还有她怔愣的面孔。
她被一种似曾相识的古怪情绪给捉住了,无法自拔地陷在那双并不纯粹的黑眸里。
“公主!”
“玉京公主!”
无数穿甲佩剑的金吾卫冲进后院,方正平身先士卒,第一个赶到秦秾华面前。
秦秾华心里一松,强撑的力气消失,少年的重量压着她整个人往后倒去。
“公主!”
红蝶飞散,弦月高挂。
红裙黑衣,绞作一处。
人群喧嚣和火焰噼里啪啦的声音渐渐远了,秦秾华用最后的力气,捉住身边最近一人的手腕。
“带他回梧桐宫……”
第6章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朔明宫的一半人力都集中在摘星宫灭火,另一半则在梧桐宫忙里忙外。
太医院院使号脉的时候,寝殿里鸦雀无声,秦秾华的生母周嫔立于天寿帝身后,神色忧虑,双手不停绞着绣帕。天寿帝本人更是坐立不安,眼睛一直盯着院使号脉的手指。
“回禀陛下,公主只是受了些挫伤,药贴敷上几日便好了,不碍事。”白发苍苍的周院使起身对天寿帝揖手道。
“当真不碍事?”天寿帝神色焦急:“公主面色这么苍白,你可看仔细了?”
“玉京公主受了些惊,微臣开些静心的汤剂,服下后,睡一晚就无事了。公主福慧双修,陛下和娘娘大可放心。”
院使将药方和敷贴交给结绿后,正要行礼告退,靠在软枕上的秦秾华开口:
“周院使,和我一同回来的少年在侧殿,他伤得更重,劳烦你看顾一些。”
院使揖手道:“公主放心,老臣这便去。”
周院使提着药箱离开后,天寿帝在床边坐下:“秾华,感觉怎么样,脚还疼吗?”
秦秾华安抚地覆上天寿帝的手,笑道:
“父皇,院使也说了——只是小小挫伤。敷上药贴后,秾华真的不疼了。”
“你呀,就是在安慰父皇,没说实话!”
眼见天寿帝语带颤音,眼眶泛红,秦秾华连忙问:
“摘星宫还有人生还吗?”
天寿帝叹了口气,摇头。
“可查清阖宫少了什么人?”
周嫔道:“在我宫里打扫的宫女春莺不见了,韩嫔也说她宫里少了位内侍,我们都已禀告皇后,想必明天就会有更确切的消息。”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救出来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听说他模样古怪,浑身缠满纱布,穿的也不是内侍的衣裳,你把他留在梧桐宫……怕是不妥。”
天寿帝点头:“朕也不放心,还是让人把他带走吧。”
“父皇,他从歹人刀下救了我,又是此案唯一幸存者。”秦秾华从靠枕上坐直身体,说:“至少等他醒来后,再作定夺吧。”
“也罢,那就……”
门外忽然一阵喧哗,珠光宝气的怜贵妃带着十几名宫人大张旗鼓地进了寝殿。
梧桐宫的宫女碧琳追在后面。
“怜贵妃,您不能……”
“啪!”
怜贵妃柳眉一竖,一巴掌扇歪碧琳的脸。
“陛下还未发话呢,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本宫能去哪里,不能去哪里,岂是你一个贱婢能够置喙的?”怜贵妃特意瞥了眼床上的秦秾华,阴阳怪气道:“别仗着一时得宠,就忘了自己身份!”
碧琳脸色惨白:“奴婢不敢……”
穆贵妃趾高气扬地走来,说:
“七公主宫里的宫人也太大胆了些,竟然连贵妃都敢拦,假以时日,岂不是连陛下都敢拦了?”
“行了!先前院使问诊,需要安静的环境,是朕叫她拦的。”天寿帝看不下去了:“朕不是叫你回去先歇着了么,你来做什么的?”
“陛下答应今晚要陪臣妾守岁,臣妾见陛下久久不来,担心陛下累坏了身子,这才赶来看看。”怜贵妃看向秦秾华,似笑非笑:“对了,七公主伤得如何?”
秦秾华刚要起身行礼,怜贵妃又说:
“礼就不用行了,免得陛下见了心疼,到时反是我的罪过。”
秦秾华顺势只行了手上的礼节,笑道:
“谢贵妃娘娘挂念,院使说了,只需敷几日药贴便好了。”
“七公主果然福大命大,听灭火的金吾卫说,摘星宫里死了几十号人,公主在里面走了一遭,居然只受了小小挫伤。”
“都是父皇洪福齐天,上天看在父皇的面上,也要多少照应我两分。”
怜贵妃哼了一声,刚刚张口,殿外又是一阵喧哗,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惊叫。
乌宝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倒:
“公主,公主……东侧殿的少年醒了,打伤了院使,还不让任何人靠近……”
怜贵妃神色不耐,冷声说:
“这等小事还需劳烦公主?宫女和内侍呢?还不去镇压——是都死了吗?!”
“贵妃娘娘恕罪!奴婢们都去了……压不住他呀……”
“一群废物!”怜贵妃拂袖而去:“本宫倒要亲眼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让你们一宫的人都束手无策!”
怜贵妃带来的宫人匆匆向天寿帝行了礼,追随主子离去。
满室压抑,天寿帝脸色难看至极。
“父皇……”
秦秾华担忧地看着他。
“莫怕……没事。”天寿帝拍了拍她的手:“贵妃一直是这性子,朕知道你护短,朕得跟过去瞧瞧……免得她借题发挥,打坏你的宫人。”
天寿帝起身离开后,秦秾华看向拿手绢抹眼泪的周嫔,笑着伸手:
“母妃再擦,眼睛可就又要红肿了。”
周嫔牵着她的手坐到床边,不住垂泪:
“若不是我挡了贵妃的路,她也不会如此针对你……秾华,是母妃对不起你,都是母妃的错。”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
秦秾华敛了笑意,郑重道:
“你本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原配正室,若非父亲突然登极,穆氏以势相逼,鸠占鹊巢,母亲如今就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小人一时嚣张,绝非母亲的错。”
这样的话,秦秾华已说过多次,但周嫔始终觉得,若没有她,一双儿女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周嫔性子软弱,却绝不是愚钝之人。
在后宫中人都盼着获得宠爱,提升品阶时,只有她对天寿帝避之不及。当初生下龙凤胎,她自知保不住孩子,当机立断将五皇子送去延瑞宫,求一直无子的舒德妃收养。
她并不愚钝,只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女人,不争不抢,在命运的压迫前逆来顺受。
“母妃,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这样的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怜贵妃气焰嚣张,喧宾夺主,只因为她有嚣张的本钱。
当朝首辅是她祖父,工部侍郎是她父亲,皇后娘娘是她姑姑,她自己又是四妃之首,膝下有一对儿女。
怜贵妃想做后宫之主,执掌凤印的却是她的姑姑,她斗不了自己的姑姑,只有迁怒于无辜的周嫔。
世家累世荣华,而大朔开国不过百年,皇帝已暴毙数任。
这天下到底是姓秦还是姓穆,很不好说。
秦秾华说:“……我们要等。”
周嫔抹着眼泪:“等什么?”
“……”
等她找到棋盘上遗落的那枚棋子。
女主天下这条路她已试过,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颠覆乾坤。
五皇子狼子野心并不可靠,剩下的选择寥寥无几,无论哪个,都是绝路一条。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乌宝的呵斥声,周嫔急忙擦了眼泪,平复声音,问道:“是谁在外喧哗?”
片刻安静后,一个声音响起:
“太医院吏目上官景福,有要事禀报玉京公主。”
周嫔疑惑看向秦秾华,她点了点头。
“进来吧。”周嫔说。
上官景福趋步而入,低头跪拜:“卑职上官景福,见过玉京公主,见过周嫔娘娘。”
“吏目请起,不知有何要事?”周嫔问。
上官景福看向秦秾华,欲言又止。
周嫔不愿让两人独处,但在秦秾华的坚持下,还是以煎药为由,离开了寝殿。
“说吧。”秦秾华轻声道。
“公主此前让卑职阅览的单子,卑职遗漏了一项功用,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该来告知公主……”
“遗漏了什么?”秦秾华敛眉。
“通草和漏芦,都是针对产后气脉淤堵、乳汁不通的药物……在摘星宫十年前的取用单中,通草和漏芦都曾频繁出现过一年之久。”
“我知道了……”
秦秾华话音刚落,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
平地惊雷,震碎眼前的所有迷雾!
她倏地朝上官景福看去,他如惊弓之鸟,低眉敛目避开她尖锐的视线。
漫长的缄默中,寝殿死寂如同无人之地。
秦秾华忽然笑了。
“既然本宫未曾发觉,你权当不知便好了……就像此前一样。是什么让上官吏目改变了主意,匆匆来报?”
“公主此言何意……”
秦秾华起身下床,挪动伤脚,慢慢走到上官景福面前。
“你见到了东侧殿的少年,对吗?”
“卑职……”
“年纪正好,外貌也符合……你看到他,想到了什么?”
“卑职……卑职不敢说……”
秦秾华厉声道:“说!”
上官景福扑通一声跪下:“卑职怀疑少年是辉嫔之子!”
……果然。
果然如此!
须臾间,秦秾华脑中已转过千百念头。
“……乌宝。”
“奴婢在。”
“我让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回禀公主。”乌宝行了一礼,道:“奴婢七岁后一直在宫里伺候,别说宫里的人,便是宫里的阿猫阿狗,奴婢也个个认得。这名少年,奴婢确实不曾在宫中见过,也敢用奴婢的项上人头担保,此人不在宫人名册中,更不曾进出宫门。”
“……上官吏目,你听明白了吗?”
“卑职明白,卑职一定守口如瓶,把这件事烂在……”
“你不明白!”
秦秾华一声怒喝,让上官景福本能地抬起眼来。
他对上公主的视线,永远不能忘怀这一眼。
少女眉眼如画,苍白如雪,唇上血色一吹就散,像一幅与世无争的风景画,唯独那双盛满**的眼睛,在明亮烛火中闪着夺目光辉。
“上官吏目进入太医院已有四年,离最年老的陈御医致仕起码还有三年,而像上官吏目这样,等着御医空出名额才能升迁的,太医院中还有二十一名。本宫听闻上官吏目是岭南人,家中只有一母,像这么轮,何时才能轮到吏目给老夫人挣回一个诰命之身?”
不知不觉,上官景福已忘了自己原来的目的。
他深埋在心的野心,被那双同样野心勃勃的眼睛点燃。
“公主……何意?”
少女居高临下,扬唇微笑:
“上官景福,你想成为人上人吗?”
“卑职……”
“你愿意为此,堵上你的身家性命吗?”
gu903();“卑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