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宝面上一红:“没有……”
“怎么回事?”
秦秾华推开结绿,从软榻上坐起。乌宝一向得力,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那摘星宫颇为邪门,明明是跟冷宫差不了多少的地儿,偏偏防成了铜墙铁壁,里面的人不受收买,外面的人也没法进去。”乌宝一脸悔恨,跪倒在地:“乌宝办事不利,还请公主责罚!”
“无妨,你起来吧。”秦秾华说。
乌宝看她神色平静,遂从地上慢慢起了,他右腿不便,走路时一跛一跛的,下跪和起立时,更是吃力。
“公主为什么要查摘星宫?”结绿问。
为什么?
因为摘星宫的辉嫔会在这个冬天惨死,不光辉嫔,整个摘星宫的宫人都难逃一死。辉嫔原是乌孙国千娇万宠的公主,辉嫔之死,成了乌孙国日后倒戈相向的理由。
她要阻止摘星宫血案,就要先查明这究竟是辉嫔和乌孙联手的自导自演,还是辉嫔真的在朔明宫中遇到了凶残歹人。
“我自有用意。”她说。
一宫女趋步走进内室,低头禀报:“玉京公主,摘星宫派人送来了扁豆面旗子和葡萄蜜瓜。”
秦秾华问:“人呢?”
“东西送到,人就回去了。”
“知道了。”她说:“像往常一样,大家分食了吧。”
不多会,榻上的木几就多了碗扁豆面旗子和一盘琳琅满目的西域瓜果。
“没毒,公主放心吃吧。”结绿撤回银针。
“我吃不下了。”她摆摆头,说:“乌宝,把火盆挪近些。”
乌宝爽快答应一声,连忙挪动火盆,结绿瞪着眼睛盯着看。
“哎!你笨手笨脚的,推那么近,闷着公主怎么办?”结绿看不下去,推开乌宝,呼哧呼哧地把火盆挪了个地。
乌宝站直身体,看向软榻上白玉般的少女:
“这摘星宫真是执着,十年如一日的往梧桐宫里送吃食,公主不搭理也照送不误……”
秦秾华问:“我和辉嫔,以前当真亲近吗?”
“那当然啦!”结绿抢着回答:“公主小时候最喜欢往摘星宫跑,宫人们拦都拦不住,要不是公主后来落水失忆,想必现在还很亲近辉嫔呢。”
结绿说的“失忆”,是秦秾华十四岁的事,那时她刚从现代穿来,两眼一抹黑就被叫“公主”,只能装失忆来蒙混过关。
她战战兢兢模仿旁人眼中的玉京公主,后来才发现,是她多虑了。
就和大部分不考究的穿越一样,她的穿越也很不考究,梧桐宫里里外外,竟没有一人发觉这壳子里换了个灵魂。
乌宝问:“公主,奴婢还要接着往摘星宫安插人手吗?”
秦秾华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扁豆面旗子好吃吗?”
乌宝摸摸后脑勺,憨厚朴实的圆脸上绽出两个酒窝:“如果摘星宫没换厨子,那么应是好吃的。”
“既然好吃,明日,我们便登门道谢。”
……
摘星宫,是朔明宫中最豪奢的宫殿之一,仅次于天寿帝的瑞曦宫,穆皇后的益阳宫和怜贵妃的妧怜宫。
前朝狐胡灭亡不足百年,乌孙又曾是狐胡最忠心的附属国,大朔的皇帝迎乌孙公主,一是为安抚乌孙,二是为震慑残余的狐胡余孽。
既然是做给旁人看的,乌孙公主居住的摘星宫自然是金碧辉煌,耀目不可直视。除了大朔的绫罗字画,还有来自千里之外的多彩宝石和纯金器物,一同将摘星宫堆砌为地上天宫。
秦秾华的凤轿在摘星宫门前停下,受到预想之外的热情招待。
两个深眼高鼻的宫女说着蹩脚的大朔话,将她请到摘星宫前厅坐下,又是端奶茶又是送瓜果,还有一个鬈发的小内侍,一边往火盆里添着银炭,一边用孺慕的眼神偷偷瞅她。
除开外院里扫地浇花的几个朔人,几乎整个摘星宫的宫人都被惊动了。
秦秾华端着奶茶喝了一口,围观的宫人发出几声小小轻叹,她再用银签叉起一块蜜瓜,有人双手合十,眼见就要拍起巴掌。
她果断放下银叉,不顾人群中发出的遗憾叹息,问:
“辉嫔呢?”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曼妙的身影伴随叮叮当当的铃声,从通向二楼的黄花黎木梯走下。
辉嫔是个十足的美人,秦秾华在宫宴上看到穿朔人服装的她时,就这么想,如今再在摘星宫里看到穿胡服的她,更要在美人前面加上“极品”二字。
极品美人墨发如瀑,豪放不羁地散着,一袭绚丽锦衣,繁复裙摆在系着铃铛脚链的脚腕边如浪波动。不同于朔女的娇小,辉嫔腰细腿长,胸量也很是惊人,若说宫殿,摘星宫只能在朔明宫中排第四。
若评头论足,辉嫔毫无疑问冠绝群芳。
单凭外表,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
“朔人的发髻好难梳,宫人伺候半天也不见好,我又怕公主久等,只好就这么来了……公主不会见怪吧?”
秦秾华刚要起身行礼,辉嫔就捎着一阵香风,在她身旁坐下了。
不仅不给她行礼的机会,还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公主喝茶了吗?光有茶怎么行,快去叫厨房拿些瓜果点心……”
不一会,秦秾华面前就摆满了种类繁多的西域美食。
光是在瑞曦宫中以颗计算的大樱桃,辉嫔一出手就是一海碗,更别提其他有钱也买不到的各色瓜果。
一个字形容:壕。
秦秾华在辉嫔热切的注视下,吃吃喝喝,直到夕阳西下才扶墙走出摘星宫。
上轿没多久,轿外的乌宝忽然“咦”了一声:
“那不是乌孙王吗?”
秦秾华撩开窗帘,看见乌孙王一行步行而去,方向正是她刚离开的摘星宫。
“听说乌孙王这次不等除夕宫宴就要回去了……大概是去和辉嫔告别的吧。”结绿说。
乌孙王和辉嫔是同母所生,感情十分亲厚,若非当初大朔以势相压,乌孙也不会舍得送她联姻。
这也是大朔和乌孙联姻的第三个原因,迎的其实并非新娘,而是人质。
事实证明,这场联姻联的非常值,乌孙国不仅自此安安分分,就连每年朝贡,都由乌孙国王亲自带队,只为看上妹妹几眼,顺带捎带点吃的用的。
辉嫔宫里的西域宝贝,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秦秾华刚要放下窗帘,忽然又想起一事。
“辉嫔和乌孙王,一母所生,为何相貌天差地别?”
结绿疑惑地歪着头:“有吗?不是挺像吗?”
“五官是不像,肤色和轮廓还是像的。”乌宝说:“就算双生子也有不像的呢,更何况……”
乌宝话未说完,脸色已变。
秦秾华说:“别跪。”
乌宝弯了一半的双腿将将停住。
秦秾华说:“五皇子出生不久就过继给了舒德妃,我们长得不像,是好事。”
乌宝自知说错了话,讨好道:
“是,公主和陛下长得像就行了,和五皇子长得像有什么用啊?”
这话并不好笑,因为秦秾华很清楚,她和天寿帝也长得不像。
结绿走到窗边,问:“公主,你在摘星宫发现了什么吗?”
秦秾华摇了摇头。
辉嫔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缜密,一问一答皆有章程。
她越是天衣无缝,秦秾华就疑虑越深:
摘星宫为何铜墙铁壁?
一生顺遂,千娇万宠长大的乌孙公主,为何有如此城府?
“乌宝、结绿。”她说:“我有事要交代你们。”
第4章
十二月初,寒风裹着看不见的冰渣子,一个劲往衣襟里钻。
宽阔的宫道上,走着急匆匆两人。
上官景福埋头快步,却在步入梧桐宫大门后停了下来。
“结绿姑娘……”
结绿一回头,见他愣在原地,扬声道:“你快跟上呀!”
“结绿姑娘,我是受你所托,来给宫人看诊的,入后殿怕是不妥。是哪位宫人有疾,不如让他至偏殿来……”
“是我们公主有事问你,跟我来!”
结绿不由分说把他推进后殿。
上官景福听闻是公主召见,心里更是打起了响鼓:他只是太医院一个小小吏目,连升任御医都不知要到何年何月,玉京公主金枝玉叶,平日都是由太医院院使亲自问诊,有什么事需要召见一个吏目?
怀着忐忑的心情,上官景福迈进公主寝殿,他不敢抬头,朝着余光里瞥到的一卷书,一盏灯,一个绛紫身影叩首:
“太医院吏目上官景福,见过玉京公主。”
片刻后,悦耳的声音响起:“吏目请起。”
上官景福谨慎起身,垂眼看着小银累丝桌的桌角。
“吏目心里有疑惑?”
说疑惑,就是僭越,说不疑惑,就是堵了公主的来意。
上官景福把尾音拖得很长:“卑职……”
“也不是什么大事。”
秦秾华放下手中书卷,唇角带笑。
“近日我有些乏力失眠,原本是不碍事的小毛病,可是若叫来院使,想必要吃上一个冬天的苦药。吏目能否为我看看,这乏力失眠究竟是何原因?”
“卑职自当竭尽全力。”上官景福行了一礼,在桌前坐下,从药箱中拿出白枕和绸布:“请。”
一只雪堆的手腕放了上去。
本是无暇的白枕,却在新落之雪的衬托下发黄发暗,上官吏目愣了一一瞬,赶紧将绸布搭上,开始细细号脉。
半晌后,他收回手,起身再次行了一礼。
“公主骨弱里虚,但脉象还算平和,想来是近期调养得当。卑职开一剂方子,公主命小厨房和酸枣同煮,每日暮食后服用即可,这样,应对公主的乏力失眠有所帮助。”
“苦吗?”
“不苦。”
上官景福下意识抬起头,一张灼灼脸庞映入眼帘,整个内室都为之一亮。
及笄之年的少女乌云为鬓,白雪为肤,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凤眼却已初现夺目惊心之姿。她唇角带笑,却并未看他。
玉京公主的确有倾国之色,然而更令他心惊的是她周身气质,几乎是本能使然,上官景福低下了头颅。
“听说上官吏目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吏目,少时更是游历云贵多地,想必识得许多疑难杂症。若我给你一张单子,你能倒推出此方主治何疾吗?”
“卑职惭愧,只敢说尽力一试。”
一张单子由结绿递到他眼前。上官景福接过一看,发现竟是一张御药局的取用记录。
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摘星宫在这一年来,陆续取用的药物。
寝殿内鸦雀无声,火盆里的炭在不远处烧着,上官景福的后背和手心都沁出一层细汗。
他把方子来回看了几遍,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么,开口道:
“回禀公主,单子上的大多是补气和血类的药材,在进补类方子里比较常见。”
“辉嫔请过御医吗?”
“……未曾听说。”
“那就再请吏目看第二张单子。”
结绿从柜中抽屉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残页,快步走回,递给上官景福。
上官景福扫了两眼,脸色已经大变。
“这是……”
“药食同源,这是摘星宫在司苑局的领用。若是把两单合在一起随意取用,除了补气和血,吏目还能开出什么方子?”
上官景福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说:“若两单合用,还可化腐生新、消毒逐脓。”
“上官吏目果然见多识广。”公主笑道:“这次的事,还请吏目不要对外多言。”
上官景福低头,恭敬道:“自然。卑职此次是受结绿姑娘所托,来为梧桐宫宫人看诊的。”
“劳烦上官吏目了,结绿,送送吏目。”
结绿揣着沉沉的赏银去送客了,门外侍立的乌宝看了眼上官吏目的背影,一跛一跛地走进殿来。
“公主,此人信得过吗?太医院院使一直为公主看诊,我们为何不拜托院使?”
“院使虽好,但始终不是自己人。”
“那也还有御医呢!”
“御医?”她勾起唇角:“太医院的御医,最年轻的也有不惑之年了,都是一群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条,医术没突出多少,胃口倒是膨胀得很大。”
秦秾华刚走向火盆,乌宝就一个趋步踏来,抢在她前面开了盖,取火箸轻刨。
火光舔舐银炭,乌宝的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寝殿里暖如四月。
她继续说:“上官景福背景简单,二十一岁就爬到吏目,说明这人聪明而有野心,可以培养看看。”
乌宝抬袖抹了额头热汗,问:“摘星宫在御药房和司苑局领用药材不止一年,可是上官吏目又说,辉嫔并未请过御医。公主,你说奇不奇怪?”
“奇怪啊……奇怪的地方多了去呢。”秦秾华走回软榻,抱着热乎乎的手炉坐下:“那日在摘星宫,你注意院中打扫的宫人了吗?”
“辉嫔只让乌孙带来的人近身,大朔的宫人不仅只能领些杂活,还会被宫里的乌孙人排挤。”
“不止如此。”秦秾华说:“他们面色苍白,身形极瘦。眼神空洞……不似常人。”
乌宝琢磨了一会,说:“确实如此……要不奴婢寻个由头,让慎刑司拿下一人,再行审问?”
“醴泉为我在宫外办事,宫中只你和结绿两人我信得过,若打草惊蛇,恐怕事态反而失去控制……此事,还是先按下吧。”
乌宝低头:“喏。”
……
夜色深深,星月隐在墨兰苍穹后,广阔无垠的宫殿群中,清亮的打更声随风荡远。
宽阔的梧桐宫主寝里,一束黯淡月色透进窗纱。
小小尘埃,在折叠的夜色中尽情飞舞。
“她若不在,朕再有百世轮回,又有何用?”
秦秾华猛地坐起,耳畔都是自己战鼓般的心跳声。
夜还是夜,寝殿仍是自己的寝殿,并未有何人在她身边说话。
“轰!”
秦秾华心里一跳,下意识抓紧锦被,死死盯着木窗。
半晌后,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没有第二声响雷。
“结绿。”她开口,声音低哑。
外间守夜的结绿一个激灵滚出被子,迷迷糊糊间一路小跑进了内室:“公主,怎么了?”
“让乌宝去摘星宫远远看看……有没有事发生。”
结绿一愣,瞌睡醒了:“什么?”
片刻寂静,秦秾华望着锦被上的金鱼纹不发一语。
gu903();结绿变了神情,沉声说:“……公主放心,奴婢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