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化?”傅长陵双唇发颤,“如何渡化?”
“你可听过佛主以血肉饲鹰?”
谢慎扭头看他,傅长陵颤抖着回头,震惊看着谢慎。谢慎带了几分怜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仙人血肉喂养这些冤魂,每一只冤魂食得他血肉那一刹,他就会将对方记忆中最怨最恨的事经历一遍。”
“他需要用灵力不断催生他的血肉,一旦他灵力不支,他便会死在这里。”
“如果没死呢?”
傅长陵沙哑开问,谢慎转头看向大门:“我不知道。”
“人都有爱恨憎怨,他要以一人之力承担十万人之恨,他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傅长陵却是知道的。
当年他取了往生花,他是送去给他的。
傅长陵记得那个雨夜,他在庭院里确切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可那一晚,或许他才从万骨崖回来,他满身血肉无存,道心有损。
他或许甚至还满身鬼气环绕,这样的他,不敢见任何人。
于是他只是把一朵往生花放在傅长陵的窗口,而后在雨夜里蹒跚而去。
当年他取往生花,年仅不过十八。
他还是少年郎,还未见过这世间真正的模样,便要去直面十万人之恨。
那恨来源于他的师门,生他养他的地方。这个地方训诫他“祛邪扶道、守心如一”,却转头联手仙界之人,屠杀十万无辜百姓。
他一遍一遍经历过那些人的痛苦,三个月,万骨崖下近一百年,当他从万骨崖出去的时候,他又哪里是当年风雪之中的晏明?
“这是他自愿的?”
傅长陵声音干涩。
谢慎摇头:“谁都逼不了他。”
“他要什么?”
“没有什么。”谢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他只是同我说,若他不幸陨落,座下得往生花开,让我给你带过去。说让你回来,将业狱气脉封印。”
傅长陵觉得胸口闷了一口巨石,在那一刻巨石猛地下坠,将他的心砸得鲜血淋漓。
他终于知道往生花怎么来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在万骨崖下八年,都没有见过这朵往生花。
他还终于知道,为什么秦衍从进入万骨崖,就一直不急着找往生花、不急着封印,只一心一意想要将谢玉清救出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往生花需要渡化这十万冤魂!
那当年呢?当年他进万骨崖的时候,他知道吗?
傅长陵不敢想,雨声淅淅沥沥,他踉跄着往前而去,用尽全力推开了面前朱红斑驳的大门。
大门因年久发出“咯吱”之声,仿佛拉开时光的序幕,将当年展现在他面前。
而后他就看见,祭坛中央,青年白衣染血,手捻莲花,盘腿坐在鲜血绘制的阵法之上。鬼魅铺天盖地而来,啃咬在他身上,他的白衣是这一片黑压压的沉郁中唯一一点亮色,神色平静从容,不带半分挣扎。那黑白血色交织在一起,仿佛金光寺浮屠墙上描绘的神佛图,看得人心又悲又怜,恨不得当场跪下,在他面前悔过此生。
傅长陵看着闭眼被鬼魅啃咬着的秦衍,他全身控制不住颤抖。
他踉跄着走上前去,跪到秦衍身前。
傅长陵曾经无数次幻想,若有一日,他真的见到当年的秦衍,看见他被钉在浮屠墙上时,他会如何。
而如今他似乎见着了。
他想,上一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万骨崖下,十八岁的秦衍,便是如今的模样。
他颤抖着抬起手覆在他面容之上,又哭又笑。
“怎么这么傻……”
他的手触碰到秦衍的那一瞬间,鬼魅就顺着秦衍的身体一路攀沿到傅长陵身上。当疼痛传达的那刹那,傅长陵猛地将面前人拥入怀中。
鬼魅发出惊喜的尖叫声,瞬间将傅长陵彻底吞噬,傅长陵将这人抱在怀里那一刹,他才觉得——
前世今生,终于有那么一刻,他们在一起。
或生或死,都是他们一起去。
第五十五章(已修)
鬼魅吞噬傅长陵那一刻,他眼前慢慢黑下去,但他并没有失去意识,他在黑暗中停留了没多久,就听见旁边传来轰隆之声,而后夹杂着哭声、骂声、尖叫声。
他的视线开始清晰,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大道上,这条路约有十丈宽,两侧每隔三丈立着一对火把,用来照明路途,火把上方,便会有一个修士御剑而立,冷冷看着大道上的人。
这大道又宽又长,可还是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在修士催促下,缓慢前行。
傅长陵愣了片刻后,便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哪里。
他自愿渡化冤魂,那如今他应该就在冤魂所在的记忆之中,要去经历那个冤魂经历过的事情。
只是他不知这是哪一个魂魄的记忆,不知道秦衍是否在这个记忆环境中,更不知道在这记忆幻境中的秦衍是否还是他平日的长相、还有没有过往的记忆。
这一个个不知道让他有些心慌,但他迅速冷静下来,他先检查了自己的身体,竟惊讶发现如今他的灵力已经恢复了。
他一时还探测不出自己恢复了几层,想来是因为如今他身在记忆之中,实际上是神魂在在这里,神魂的修为,自然和他实际修为无关。
按照这个想来,等到他彻底恢复实力,在这幻境之中,应当也是渡劫期的修为。
他思索了片刻,拿出了秦衍给他的玉佩,这玉佩中有秦衍的精血,他迅速画了一个寻人的符咒,玉佩竟就亮了起来。
他见玉佩亮起来,心中瞬间被欣喜填满,这证明秦衍如今和他至少还处于一个空间之中。
他御剑直飞而起,朝着玉佩指引的方向急急冲去,他这一番动作瞬间惊到了周边的人,修士大喝起来“是谁”
傅长陵不答,一路朝着高山方向直直冲去,修士立刻互相传讯,追着傅长陵而去。
修士这边一离开,人群顿时乱了起来,大家争前抢后往旁边密林中逃去,傅长陵一面跑一面躲避着后面修士的法术,同时还要盯着地面上奔逃四散的人,从中找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身边修士越围越多,到接近大道尽头,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那人素衫白袍,墨发用湛蓝色发带半挽,他手中提了一盏灯,在慌乱的人群中朝着高山而去,行得坚定从容。
他眉目温和,神色平静,每一步都仿佛是走在殉道路上,和周边慌乱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傅长陵远远见到他,眼神顿时一紧,他加速朝那人御剑而去,在远处大喝出声“秦衍”
人群里的青年听到这一声大喝,诧异回头,而后就看有一个青年从御剑而来,一把揽到他的腰间,直直拽着他上了飞剑。
皓月当空,清风拂发,两个人一黑一白衣袖交缠在一起,秦衍手中一盏花灯在空中摇摇晃晃。他呆呆注视着傅长陵,感觉对方头发轻抚在自己脸上,好久后,他才恍惚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你都来了,”傅长陵转头看他,躲着后面的飞来的剑光,平稳道,“我怎么能不来”
听到这话,秦衍这才察觉傅长陵竟还带着术法,他回过神来,脸色骤然巨变“你这是神魂入境,若是在这里出了事,你自己也保不住,赶紧出去”
傅长陵不说话,带着他一路往高山方向奔去,秦衍有些急了,怒道“你不要命了么”
傅长陵没有看他,直直带着他停在高山上,这时候他看见远处有华光陆续朝着他们赶来,越来越多的修士聚集过来,傅长陵抬手抵在秦衍额顶,另一只手握着金扇抵在唇间,轻语开口“天地入法,护我”他声音放小,几乎只能看见他双唇嗡动,轻念开口,“心尖人。”
音落之后,秦衍周身都浮起一个泛着蓝光的结界,这是傅长陵用言灵术给他创出来的结界,也就是这个结界会如他所言,不惜一切代价护住秦衍直到傅长陵身死。
“傅长陵”秦衍知道无法阻止他,只能喑哑询问,“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傅长陵看着他,“我舍不得你受这个苦,所以我来了。你如今承载着那些冤魂的记忆,你就是他,你要承受他所承受的一切,我若不能替你,我就来救你。”
“你救不过来。”
秦衍继续劝说“你是神魂入境,每一次灵力消耗都是实实在在消耗在你身上。我要死十多万次,”秦衍紧皱眉头,“你救不过来。”
傅长陵听他劝着自己,什么都没说。
周边修士越来越多,但都不敢上前,傅长陵威压已经悄无声息铺天盖地卷席而去,渡劫期可怖的气息令众修士都心中忐忑,只等着长辈赶过来。
秦衍见傅长陵不为所动,不由得道“你”
“你不怕吗”傅长陵突然开口,秦衍眼中带了几分不明,“我怕什么”
“死十万次,”傅长陵声音里倾泻出一丝克制不住的颤抖,“你不怕吗”
秦衍听他的话,明白了傅长陵的意思,他放松下来,平和道“你别担心,我没事。”
“没事吗”傅长陵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明明弯着,却仿佛是哭了一般,带了隐约的水意,“你知道,如果你真的一个人渡化了这十万冤魂,你会怎样吗”
“一国之恨,”傅长陵抬手放在秦衍面容上,低哑道,“会毁了你的。”
“你会恨这个世间,你会不再是秦衍,你会成为一个叫岁晏魔君的人,你会失去现在你有的一切。”
“我不能放着你去走这一条路,”傅长陵注视着他,“我重新来到这世间,不是为了再一次失去晏明。”
秦衍骤然睁大眼,也就是那一瞬间,天空上方传来一声大喝“哪里来的无知小辈,胆敢闯入禁地”
说话间,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位渡劫期修士领着三位化神期修士立于云间,冷冷看着傅长陵。
“你别怕,这一次,”傅长陵听得声音,却没回头,他慢慢收回手,看着秦衍笑了笑,而后才转过身去。他一手拔出长剑立于身侧,一手握着金扇负在身后,风卷落叶徐徐吹来,他广袖翻飞于月光之下,轻轻仰头,迎向漫天修士,声音沉稳,“我在你身前。”
“他们欲以法阵毁你,我就毁他法阵。”
“他们欲以兵刃伤你,我就折他兵刃。”
“他们欲取你性命,我便让他们神魂巨消,再无轮回”
音落那一瞬,他扬起手中长剑,没有半点预兆,回头便朝着那高山劈了过去
华光绽放于夜空,那一剑似带劈山裂海之力,高山瞬间被劈成两半,轰隆隆开始颤动。
上方渡劫期修士惊怒于傅长陵突然动手,大怒道“找死”
说罢,所有人齐齐围攻而上,数千道剑刃飞向傅长陵,同时四位顶尖修士一起攻向傅长陵。
傅长陵口中念咒,手上提剑,一面躲着他们的攻击,一面朝上方疾冲而去。
结界护着秦衍,让他始终跟随在傅长陵身后,周边漫天剑雨华光,他却独享一方安宁。他看着傅长陵抬手斩杀了前方渡劫期的道修,看着他用法术击退三位化神期修士,看着他灵气透支,近乎力竭,只能凭借剑意,与这漫天修士交战。
这是他记忆里的傅长陵。
哪怕他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绪,他也不记得那份存于他人口中的爱恋,可是当傅长陵拔剑那一刻,他却还是清楚将面前人,同当年那位华阳真君交叠起来。
华阳真君,那是云泽仙界最锋利的一把剑。
他从来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多余的动作,明明是个仙人,有的却是一把比魔修还要冷的杀人剑。原因无他,只因他的剑第一次开刃,用的便是鲜血。
别人的剑法,传承自师门,而华阳真君的剑法,传承于生死。
秦衍静静凝视着面前的人,看着他满身染血,一路厮杀而过,最终面色平静将剑捅入最后一个人身上,血溅满身。
而后他站在漫山遍野尸体之中,踩着鲜血回头。
周边山林早已被削平,修士的尸首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他身上每一根发丝都浸染了鲜血,剑上也早已全是缺口。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最终他停在秦衍身前,静静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秦衍以为,他会拥抱他。
可他没动,他就这么静静站着,目光注视着他。好久后,他沙哑出声“我站不动了。”
秦衍没说话,他手中明灯还在,在风中轻轻摇曳,傅长陵慢慢笑起来“可我身上都是血,我怕脏了你的衣服。”
地面开始轰隆作响,傅长陵盯着秦衍,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很想祈求他,想让他主动走过来,抱一抱他,或者扶他一把,无论做什么,都比这样看着他,要好。
可是他不敢说,不敢出声,他看着面前的人,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怕脏了他的衣服。
或者是,用一份迟来的、不该有的感情,玷污了面前这个人。
“还差一点。”
傅长陵低笑“得毁了这个阵法,才算后顾无忧,你在这里等等我。”
gu903();傅长陵说着,便转过身去,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身后人却忽地握住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