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常踩!踩到地砖缝才能走,踩里面就被雷炸死,这有什么可懒的?”
“你想啊,懒了,我又不能找点事情做,不能乱走,这儿摸摸那儿看看不是我的性格……那我不如踩踩地缝儿,又轻松,又省力,还不用多走几步!”
“牛啊爷爷!还吃吗?我还有肉丝!”
“你别听老孙头乱说,”张妈眼见胡杨就要把韭黄肉丝拨进孙大爷碗里,慌忙拍掉胡杨的手。她冲孙大爷揶揄一笑,对上胡杨又颇为慈祥:“这老家伙!年轻的时候就想去文工团!个子太矮没聘上,当了一辈子群演咯!”
孙大爷冷冷吭了声气儿:“这些小辈!算什么演员!”
“银导也这么说,”胡杨挠挠头,眼睛直往片场那边儿瞄,“大爷觉着谁才是好演员啊?”
“老银导还是小银导?”孙大爷叹了口气,“银建?”
胡杨差点儿一口饭喷出老远:“银裴秋他爸叫银建?咳咳咳……这名字起得好啊!建嘛,建设祖国!建功立业!”
“哼,脏逼,又淫又贱。”
“你老消消气,消消气!”
听别人骂自己老丈人,把老岳丈那点儿情史全抖干净,胡杨是想笑不敢笑,想给银裴秋找点儿面子自己又不占理。一到下午他就打瞌睡,头点得像周公钓鱼,好容易钓上一条大鱼,这杆一拉,扯出一条长着鱼尾巴的银裴秋:“我妈呀!”
江行云见胡杨直接从板凳上摔了下去,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手劲儿这么大了?”
“没!我下盘不稳!”胡杨拍拍屁股麻溜站起来,腿一酸差点儿跌下去,“嗨,没啥,导演我就是一个蹭盒饭的,您别赶我走啊……”
银裴秋是不是脑子有病?江行云表情颇为复杂,他皱眉拿起剧本塞进胡杨手里,一巴掌又给人拍了个踉跄:“别睡了,到你戏了,赶紧去换衣服。”
“好好好……到我?我不是三天之后才拍第一场吗江导?”
“不想?”
“我马上去!”
听化妆师说了好一通胡杨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他这一睡睡了三个小时,期间舒明池被江行云从头到脚那是骂干净了。那贡品橘子本来就酸,小说里写的橘子甜,江行云就让演员非得演出吃甜的那种感觉。胡杨听得浑身僵硬,努力在脑子里回忆自己有没有吃东西的戏:“然后呢?怎么就到我了?”
“吃太多吐酸水了,”化妆师给胡杨补了点儿阴影,“正好咱们在镇海寺,天又快下雨了,正好先把你那段儿没台词的戏拍了。”
“……吃了多少?”
“二十多个吧,砂糖橘。”
莫承锦这人体寒,大夏天的戏服都是棉质长袖。胡杨换好衣服走出门没多久,背后就多了一块儿汗渍。见着这幅样子江行云顿时就不满了,他叫来助理打了个电话:“肖华,改个本子,把莫承锦雨戏里的伞给我删了……行吗?”
少一个道具,就少一个细节表现方式。没等胡杨仔细想明白,天上的雨就不留情面地掉了下来。上午还开得绚烂的蓝花楹比暴雨打了一地,天阴沉沉的,倒是符合黄昏大雨这个设定。胡杨心一横先跑进了雨里,莫承锦走了很远的路,如果这个暴雨没把身上浇透,自然拍不出那种真实感。
一路上看着水中倒影,从望京追到镇海寺,要肃清山东黑蛟事件叛逃的两个士兵,这一路上莫承锦在想什么呢?我一定要杀死这两个叛徒?那他为什么不打个车?开车追多快啊?
江行云挂断电话便看到胡杨在雨里低头沉思,他挑眉示意场记把胡杨叫过来:“肖华跟你说了要怎么走吗?”
胡杨甩头洒了江行云一脸水:“没有。”
“……行,”江行云扯起袖子擦了把脸,他也没生气,叹口气才说,“独角戏不好演,雨戏更是。体寒还要淋雨,那是发疯,但是他不在意,你明白我说的感觉吗?”
“我能说自己的看法吗?”
“你先别甩头行吗?”
梁湛山和岳望舒是《乍见之欢》中结局最惨烈的两个人,梁湛山是个孤儿,但出身于天狗一族;岳望舒是妖监会七大家族中岳氏的大小姐,世代看护着镇海寺内的锁龙井,以宝物“月灯”镇压井底古龙的戾气。天狗食月,当梁湛山骨子里的嗜血爆发,月灯取代圆月之辉时,两人必将自相残杀。
十九年前,林放一行人执行的任务就是屠戮天狗一族,莫承锦原先重伤未愈,只能待在驻地等待林放归来,但林放那一次出去就再也没能回来。十九年时间足够莫承锦查清当年整队精英全军覆没的理由:十九年前的岳家七小姐——也就是岳望舒的小姑,她倒戈了。那个天真的女人继承了月灯,却认为天狗一族何其无辜。
大概是宿命安排,新一代的月灯继承人岳望舒,又在同样的雨夜里与逃亡的天狗重逢。
“妖监会出动了十个清理人,谁抓到都无所谓吧,而且……莫承锦并不会为害死自己爱人的组织卖命。”胡杨回忆情节,不自觉地揉着手腕,“我觉得他就是看到下雨出来走走,坐在家里看照片也挺无聊,厌烦了。正好通过水看到梁湛山,就是……轻松,他在玩儿,遛弯儿那种感觉,等看到镇海寺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走到哪里了,那种感觉。”
正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关注。妖监会没人知道梁湛山的身份,都到后期才发觉天狗一族没被杀完,还留了个遗孤。胡杨咳了几声才接着说:“一开始他不知道,所以没有那么恨,岳望舒不也是清理人吗?他就看看,看看就走。”
电视剧里就这点儿好,爱恨都是有理由的,好琢磨,人人都是带脑子的。不像网上,随处都是没缘由的恼恨和恶毒。冷雨浇在胡杨身上,他低头避开雨水,盯着脚下的水泊,追逐着一瞬间的光影往前走。
莫承锦是一个被过去束缚住的人,罗清华也分析过,这种人的性格如是,所以肢体动作不会特别自由。他一定是在寒夜里走得摇摇晃晃,偶尔闭上眼休息一下,脚步又轻又慢,不肯惊了旁边的水洼。
在同样的雨夜里他失去了林放,当看到仇人家族镇守的镇海寺,莫承锦冷笑一声,垂头笑得无力。以一己之力无法扳倒仇家为爱人报仇,如今追逐的猎物也落入仇人之手。可是莫承锦也不太恼恨,因为他可以复活林放了。那个看向镇海寺的眼神必是冷淡,张嘴不发声,只是在嘴里回味这三个字:镇海寺,镇海寺。
“卡!一条过,不错啊!”
“阿嚏!”一个喷嚏生生把胡杨从剧情里崩了出来,他揉着鼻头冲回片场,笑着接了场记递来的热水,“江导江导!我可以歇了阿嚏!可以歇了吗?我闻见今天盒饭里有鱼了!”
“……多给他两盒。”夸人的话江行云都想好了,愣是被胡杨这滋滋往外冒的傻气堵了回去,“你小子还挺会演啊?多吃点儿,免得有人怪我虐待你。”
“其实也就那样儿,嘿嘿!”胡杨见到盒饭眼里就放光,整整一条鲫鱼盖在饭上,怎么闻都香。他匆忙接过来扒了两口,还没咽完就开始说:“我有演不好的,江导你把夸我的话存着呗,到时候少骂我一点儿成不?”
“说,给你讲。”
“我演不出来深爱一个人的感觉。”
他知道失去是什么,他也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但是深爱是什么?爱是什么?胡杨讲不出来,也演不下去。热饭好吃,如果没有热的,那就吃冷的,没有饭还可以吃面。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替代的,所以胡杨无论如何也表演不出莫承锦对于林放那些压抑且执着的感情。
“爱是什么啊?导演。”他端着饭碗等回答。
江行云翻了个白眼:“滚回去问那谁。”
说问就问呗,胡杨几口吃了盒饭,留下一盒搁包里才去厕所换衣服。他缩在隔间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文案,最后还是按下一连串号码,攥着脚趾等银裴秋接通。那头银裴秋刚到恩施,《荒野的呼吸》要到神农架附近拍摄,他刚端了碗热汤还没来得及喝,胡杨的声音就从电话里传了过来:“好哥哥!”
“我吃饭呢。”银裴秋瞪了谢应一眼,端起汤碗喝了一口,“说。”
“你吃啥呢?”
“喝汤。”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爱?”
“咳,咳咳咳咳!滚你妈的!”
第三十七章
爱是什么?总之不是装傻逗趣儿能糊弄过去的东西。骂归骂,银裴秋还是甩了一堆电影清单给胡杨,让他有空就好好看看。他恼得在宾馆那叫一个捶胸顿足,要说不解风情过于正派,银裴秋说二绝对没人敢当第一。
和他同间屋子的演员叫廖风亭,演的是莫承锦那姘头林放,这人刚洗完澡就见胡杨唉声叹气的,不免自己也叹起气来:“天了噜,本可人儿又看到你为天菜思春惹。”
廖风亭比胡杨咖位稍高点儿,长得是无功无过,就是眉眼稍硬气些。要是不看这人简历,胡杨根本不相信眼前这皮肤吹弹可破的大哥居然比银裴秋还大三岁。他无奈掏了掏耳朵,一看时间才早上五点:“大哥,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他俩到山东拍实景戏就住一间房,胡杨是个不怕生的,廖风亭这人除了说话怪点儿也没什么坏脾气,自然也就聊熟络了许多。廖风亭看着胡杨倒下去,视线在他裤裆惋惜地扫了一圈,爬到床上腰拧的跟蛇似的:“唉,以为能遇上柯南,结果全是安室透。”
“啊?你看名侦探柯南?”
“是新一!1!0!”
什么gay圈用语啊,吸入淋逼之类的话,胡杨压根儿就没听过。廖风亭口中那圈子声色犬马,听起来就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人说话也奇奇怪怪的。他记得这人见到胡杨第一面还双目含春水,等两人聊性向了,他放下脸子问怎么扑人的时候,廖风亭水波一收,眼里都快结冰了:“哎,遍地飘零啊。”
横亘在胡杨面前的难题又多了一项:两个0怎么演感情戏?他左手端着剧本,右手拿个包子,坐在片场边儿的小马扎上一边念一边咬包子,喷得剧本上全是油点子:“要说我啊……没什么,就是……嗝,想起故人了。”
“噫,你好脏。”
“比你好,嗑瓜子还用手剥。”
“……给你两颗啦。”
胡杨接过那两粒瓜子仁,狠狠塞进包子馅儿里咬下去吞了,抬眼就看到舒明池捏着袖角惨兮兮地看着陈铎。演员分好几种,一种演技派,一种体验派,胡杨属于后者,所以代入自己的时候,他怎么看怎么奇怪。这俩人演的好不好他说不上,可感情流动属实没有,胡杨侧过头去捅了捅低头剥瓜子的廖风亭:“你不学学?一会儿咱们怎么演啊?”
他俩有一段儿告别戏,之前江行云讲的时候就说这段儿眼神很重要,肢体语言之类的都要跟上。胡杨摸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样子的感觉,他代入自己和银裴秋,一边儿要走,要出任务,他顶多打个电话,顶破天也就是扑上去摸两把。这种压抑、隐忍的感情,胡杨没见过也没感受过,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有什么好看的,臭直男演腐剧,恶心。”
“……人要吃饭的嘛。”
“嘻嘻,陈铎恐同你知道嘛?”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话倒是不假。他们剧组这个主演哥,平日里就跟女主演乱抛媚眼,跟舒明池演起戏是有几分样子,但感情就停在“好儿子抱一抱”上边儿,怎么看怎么僵硬。廖风亭随便扯了两段儿陈铎的感情史,胡杨觉着自己就跟元谋人似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说,下巴都快脱臼了:“……剧组夫妻也行?看谁屁股大跟谁睡?”
“嗯嗯,我也想呀。”
“你别骚了……想想怎么做1吧。”
廖风亭嘚瑟起来:“你姐姐高潮都能演,1有什么难的?”
胡杨吓得鸡皮疙瘩掉一地:“你真行。”
他俩正扯闲篇儿,江行云那边就骂上了:“演员怎么能局限于相似性!”这可真是文化人,瞬间就把廖风亭的糙话搞得像模像样的。江行云气得眼睛都闭上了,他来回踱步,剧本捏手上所有角都被这人扯掉揉成纸团往陈铎身上砸:“你不用喜欢他,是言擎喜欢,你听懂了吗?你现在不是陈铎,你是言擎!还有你,舒明池!你别给我演的跟女人一样,覃朝是男性角色,是少年,你才18岁啊,怎么跟个心机婊一样!”
“话糙理不糙。”廖风亭看热闹不嫌事大,边剥瓜子边说,“要是你能忘掉你自己是谁,完全代入自己那个角色,也能演好戏。”
胡杨还没参悟明白,廖风亭的个人戏就给胡杨上了一课。他换上林放那一身制服,说话时周身那股阴阳紊乱的邪气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属于林放的坚毅和洒脱。深秋的树叶几乎要被这人身上和眼底散发出的火热点燃,每走一步都是完全属于角色的性格——毫不拖泥带水,连喊一声口号都中气十足。
gu903();莫承锦一定会为这样的气质着迷吧,胡杨心想,人似乎天生就会被自己不具有的东西所吸引。如果说莫承锦是一潭冰冷的池水,那林放就是湖边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光一定会燃进湖的倒影之中,久久褪不去如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