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相处下来,竺兰深信苏绣衣为人,她勤勉踏实,待人诚挚,是可以托付之人。但竺兰一时之间也没立即拿定主意,有几分犹豫。
“这关乎大老爷和大公子能不能修好的事儿,别的咱们管不了,但这菜,在我们责任以内的,就要做到最好,至少即便事不成,也不能在你我身上挑出毛病,否则便是祸及自身,容易让人拿去做了替罪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就是如此么?”
竺兰深以为然,接着沉默。
苏绣衣将菜刀卡在砧板之上,“你莫非还信不过我不成?阿宣那小孩儿,我是挺喜欢的,我也有一个女儿,都是做母亲的,哪里还不能体会你的心思。”
既如此说,竺兰便松了口气,微笑道:“多谢你了。”
“不必客气,你准备着吧,葛二娘子一会来了。”
苏绣衣出了临江仙,把阿宣领了过来,竺兰垂花拱门的垂莲柱下等候着。阿宣今日泪眼汪汪的,像是才哭过一场,眼眶儿还是通红通红的,竺兰心疼不已,儿子长这么大还从离开自己这么久,心中比他还要舍不得,但她却不后悔。竺兰亲自把阿宣的小书袋戴好,摸了摸他的梳着鬏鬏发髻的脑袋,压了发哑的嗓音说道:“好好听苏姨的话,路上不许调皮,不许乱跑,娘亲昨晚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
阿宣都记住了,一个劲儿点头,对白鹭书院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仍旧念念不舍地随着苏绣衣走了。
苏氏微微弯腰,一手牵着阿宣的胖乎乎、白腻腻的圆球儿似的小手,领着他出门庭,至后门处,不曾想,才一出门,苏氏正将阿宣抱出门槛,阿宣突然甜甜地唤道:“魏公子!”
苏绣衣愕然,却见魏赦与高昶正好回来,侧门也不走,正于此时狭路相逢,苏氏愣了片刻,立刻福身:“大公子。”
阿宣已经从苏绣衣的怀里挣脱了出来,朝魏赦跑了过去。
魏赦也似有些讶异之色,右臂摁在阿宣的小脑袋上,食指在阿宣的颅顶之上抚了抚,“去哪儿?”
问毕,魏赦立刻想了起来,不待苏氏回话,嗓音微扬:“书院?”
魏大公子不知从哪回来,正精神奕奕,脸颊之上还挂着一层晶莹薄汗,苏氏有夫之妇,也不便掏出汗巾子为大公子拭汗,只好一动不动地搁原地杵着,回道:“是,竺娘子有事在身,不得空送阿宣入学,故而我替她送,已雇了牛车,稍后便来了。”
魏赦垂目看向正靠着自己的大腿吧嗒嘴巴的阿宣,鼻梁的一滴汗珠滚了下来,溅于淡灰色大理石地面,魏赦以衣袖擦拭,笑道:“刚发了一身汗,还不足瘾,小阿宣,我送你去怎么样?”
阿宣立马兴高采烈,“好啊!”
苏绣衣自告奋勇揽了差事,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劫了镖去,愣愣怔怔半晌,又说不出话来。大公子要了人去,她还能说什么!
高昶今日正得了空欲来一见竺氏与魏赦家的小孩儿,凑了巧了门口便见着一个,只是一见那小孩儿似曾相识的眉眼,不禁泛起了嘀咕。时光倒退二十年,魏赦小时候……啧啧。这世上看来没什么莫须有的一见如故,这两人生得如此肖似,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能不一见如故?
高昶双臂拄膝,弯腰,一只指头戳在阿宣的胖嘟嘟的脸蛋儿上,不甚欢喜,“玲珑玉雪,颇是美貌,再大几岁,许胜乃父。”
你又见过这小孩儿的生父了?魏赦嗤了一声,想。
竺兰雇的牛车按着时辰来了,只闻车声辚辚,穿巷道而来,赶车的车夫下了车,见魏赦与高昶衣饰华丽气度非凡,知是权贵,佝腰垂面毕恭毕敬以迎。
“走了。”魏赦弯腰抱起小孩儿,步入了车中,不再理会高昶。
牛车走后,高昶的食指抚了抚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微微摇头失笑,见苏氏仍在,又笑道:“我来拜见姑祖母,烦请引路吧。”
苏氏心绪不宁,一路目送着牛车的离去,方才回神,不敢不应,便只好暂且于心中说了无数对不住竺兰的话,转身引高昶入内。
魏赦这一生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宝马雕鞍,还没坐过如此缓慢如龟爬的车,只嫌弃太慢了、太冗烦了些,为了解闷子于是只逗弄小阿宣,“小孩儿,还没有请教,你大名叫什么?”
阿宣说道:“应该是叫阿宣吧。”
“阿宣总不至于没有姓氏,你姓什么?”
魏赦问出这话,心中便已有猜测他生来无父也许是随母姓了。
阿宣仰起了小脑袋,用关爱傻子似的目光望着魏大公子,“阿宣当然姓宣啊!”
魏赦目光复杂地滞了片刻,突然一阵头痛。
作者有话要说:憋笑,他真的姓宣。
魏大公子居然被个孩子鄙视了哈哈哈!
第16章
江宁何处最热闹?那非眼下牛车此时驶过的宣华街不可。牛车行动缓慢,且牛铃振振,但车外那车水马龙混杂了无数种声音的喧哗之音,仍旧是清晰可辨,更有一股蜜糖似的甜香,从牛车擎盖底下勾魂儿似的爬了进来,阿宣拿小鼻子一嗅,神清气爽,立马就恨不得跳车。
“魏公子魏公子,阿宣好想吃那个!”
阿宣是狗鼻子,魏赦可什么也没闻到,他正颇觉头疼这崽子还太小,一问三不知,关于他那个神神秘秘令魏赦也禁不住好奇的爹,到底是何方神圣,看来在这只崽子这里是问不出什么道道了。魏赦放弃了追问,正斜身依靠车壁上小憩,不妨给阿宣的胖胳膊一推,只好睁了眼。
一双如浸了四月间春淮河水的桃花眸子,微微舒展,沉静地凝视着阿宣:“你要什么?”
阿宣朝窗外去,深深吸了口,小鼻子一动一动的,令魏赦感到他屁股上仿佛有条摇摇摆摆正翘起来取悦自己的小尾巴,薄唇禁不住一勾,在车壁上敲了一下。
于是那车夫十分上道地停了车,阿宣还在撅着翘臀往外张望,但人已经被捞起,他只好挥舞着小胳膊任魏赦抱下了车,“就是那个!”
魏赦顺着阿宣的胖胳膊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人如长龙,前头的铺子上悬着“梨落斋”三字,魏赦想了起来,这是江宁最好的点心铺子,一盒酥饼便要一贯钱,上好的点心要卖到四五两一盒,普通人家吃不太起。魏赦嘴角微弯,这小崽子还真会挑。
他是没闻着什么香,不过小阿宣嗷嗷叫,被魏赦一条胳膊锁着也不忘了要吃,魏赦头点了一下,那车夫急急忙忙过来听命,魏赦从腰间取出两锭银子,“给他买两盒梨花酥,剩的你自己留着吧。”
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魏公子是不可能为了一盒糕饼往里挤的,挤得太不体面了。
车夫于是听了命,便歪着一颗铁头径自往里闯去了。
闯了好几次不成功,被人丢了出来,因是驾车出身,自有别车占道的经验,不过须臾,便找到了缝隙精明地钻了进去,阿宣瞪大了眼睛,看了一会儿,见他快买到了,于是他的小脑袋拧回去,对魏赦瓮声瓮气道:“魏公子,这个会不会很贵?”
魏赦微微蹙了眉,阿宣捏着小拳头,虽然很馋,但依然掷地有声道:“阿宣吃不起的!娘亲从来不给我吃,你给我买了,我也还不起的。”
“可你不是搀着要么?”
阿宣黯然,“但是……但是我没有钱怎么办。”
魏赦把他黯然放到眼睛上揉沙子的圆乎乎小手拿了下来,叹了一声道:“瞧你那娘,把你小小年纪教得一身铜臭味,还知道什么是钱了。无所谓,魏公子有的是钱,不妨事不妨事,不哭了。”